虽然江原卖了关子, 我还是放心大半,只要他不动歪念, 梁王的问题还是不难解决。回到梁王别院时,已经是午后。护卫禀告薛相时被梁王请去聊天了, 我于是先去见荀简。

荀简还是一副不慌不忙的神态,微笑着问我:“殿下怎么没跟太子殿下一起回来?”像是已经猜到结果。

我便没有掩饰,直言问:“他说去见一个人,你知道他去见谁么?”

荀简想了片刻才道:“在下倒没有听殿下说起,不过有个故人似乎是在此地,难道……”

我忙问:“那故人叫什么,在何处?”

荀简转头笑道:“既然太子殿下没说, 在下也不好乱猜, 我想您很快就能知道了。”

我哼一声,指他道:“好你个荀简,一张嘴还是密不透风,小心哪天我敲掉你牙齿。”

荀简笑着拱手:“殿下不要坏了风度, 在下与您初相见时, 就觉得您谈吐文雅,涵养极高,岂是轻易动手的人?”

我敲着桌子笑:“别拍马屁,我动手会让你看得见,比不得你们太子殿下,动手都在不见光的地方。”

荀简眉毛动了动:“太子殿下不是已经听了您的话么?”

我嗤道:“这次是我姑且信他。人还不是在他手里?若不搬出皇命,也许那几个孩子连死在什么地方都没人知道。”

荀简一笑, 未予否认:“为防万一,偶尔做那么几件狠心的事也是常情,殿下理应明白这个道理。”

我正色道:“他这么做是失德,将来何以为一国君主?为莫须有的事背负不义之名,得不偿失。”说着抬眼,“仲明,今天梁王这边可有什么反应?”

荀简肃然起身关上窗子,悄声道:“梁王叫薛司马前去叙旧,想必要借此探明殿下您的意图,不知道薛司马忠诚可靠么?”

“他是皇上安排来的人,自然会按皇上的意思办。”

荀简思索道:“既然太子殿下决心先平山东之患,就要让梁王一举交出兵权。皇上放梁王世子回来,意思是让他从中斡旋,否则我们势单力薄,很难成功。这两件事都乃越王殿下一手促成,不知您作何打算?”

我道:“江容心如明镜,不会拿自己和梁王府命运开玩笑。我只担心梁王知道太子放过了晋王子女,会不会生疑?”

荀简摇扇笑道:“您放心,太子殿下早已派人买通监视晋王妃的护卫,他们回报消息时一定不会对我们不利。越王殿下尽管放开手脚准备,用得着荀某时尽管吩咐。”

晚些时候,薛相时回来见我。果然如荀简所说,江原已经对梁王派去监视的人暗中动了手脚。梁王只知道我和江原大打出手,闹得很僵,却不知我们已达成默契。梁王还采纳了江容的建议,要设宴为我们调解。

我心里暗骂江原这只狐狸,原来他拉我对打的根本用意在此。

薛相时对我道:“梁王已经知道殿下与太子此行任务并不相同,太子意在安抚,殿下才是专程奉命来谈兵权问题的主角。言谈里似乎对太子的承诺有所怀疑,担心皇上还在等您的消息,所以极力想得知殿下的底线。”

我笑道:“梁王还是不甘心,既想通过威慑保留最大兵力,又怕做得太过,引起朝廷愤怒。我的底线就是朝廷的圣旨,他大概不愿意面对。”

薛相时续道:“下官婉转表达了这个意思,又为梁王分析了时势利弊,可惜他不置可否,并且对殿下成见依旧很大。”

我淡淡一笑:“他是怪我父亲当年不支持他,结果导致争位失败罢?”我叫过裴潜,把一粒药丸倒给他,叮嘱道,“去给江容捎句话,叫他尽快准备好,等着迎接太子回来。”

江原一去就是三天,江容在这三天里暗中活动,联系一些将领向自己靠拢,并且让他们极力游说梁王,让他把部分兵权下放世子。进言的人多了,梁王也深感理应补偿这个儿子,便把蓬莱两个军营交给江容管理。

江容掰着指头在我面前数:“两个军营,不过几百人,如何能让父王忌惮?不行不行,我做不了。”

薛相时却道:“几百人并不少,世子获得了权力,又令梁王不必担忧被分权,做得实在恰到好处。”

江容冷脸:“薛司马,我跟你们合伙算计父亲,得此夸奖实在惭愧。”

我微笑:“世子为保家人平安作此决定,这是大孝。”

江容呸道:“还不都是你逼的!说罢,明天要怎么做?如果明摆着送死,我是不会干的。”

我把计划如此这般地告诉他,江容听了恍然,接着狠狠地骂:“凌悦你这混蛋!阴损之极!这要我费去多少心思,承担多少风险?”

“只要梁王肯写下敕令,交付兵权,这件事就算了结了。”

“了结?到时你们把责任一推,拍屁股走人,我还要承担不孝骂名!”

“你放心,我会上奏皇上,请求嘉奖你的功劳,然后布告天下,到时梁王自然不好怪你。”

江容起身嚎叫一声:“不必!”

我扯住他:“有一事我还忘了问,江原跟我之间传言很多,你父王真的相信我们不合?”

江容哼道:“你以为全天下人都跟你们这样不正常?我父王只相信利益,根本不信你们能怎样。他倒也不是真觉得你们闹僵,只是做个顺水人情,大家面上好看罢了,可恨还要被你利用!”说罢拍桌走人。

江原在第二天如约而至,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心情看上去十分畅快。梁王在一艘战船上设宴,亲自站在码头迎接:“贤侄,一路还算顺利?”

江原附耳到梁王旁边,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大笑:“托叔父洪福,侄儿还遇到了一位贵人,真是双喜临门。”

他回身相邀,一个身穿皇宫内侍服饰的人笑眯眯地站出来,他手里捧着一只火漆封口的信匣:“梁王殿下,久违了,老奴带来了皇上的旨意。”

梁王有些谨慎地打开,脸上渐渐露出既惊且喜的神情,立刻邀请那名内侍上船赴宴。内侍笑道:“殿下不必客气,老奴急着向朝廷复命,必须快马赶回。”

梁王强留不住,便命江容为那内侍送行,自己携了江原的手上船。江原笑道:“叔父何事高兴,可否让侄儿知道?”

梁王笑起来:“多亏贤侄上书,皇上已经同意我领兵挂帅,与你一同攻打南越了。”

江原惊喜道:“果真如此,侄儿荣幸之至。”

梁王笑道:“这位老内侍与本王是故交,皇上派他来传信,是要本王安心之意。皇兄手足情深,本王确实也安心了。”他说罢收起笑容,向我看了一眼,“越王,既然皇上敕令在此,你也不用为本王兵权归属操劳了。今日我专为太子与你设宴,还望你们握手言欢,一同回朝。”

我冷淡地笑:“舅父,若不是你,我跟太子不会起争执。你与太子私下勾结,不怕甥儿回朝参你一本?”

梁王面色一沉:“皇上圣旨已下,自然表示默认我与太子的协议,何来勾结二字?”

我笑笑,自己坐到贵宾席上:“甥儿并没有接到皇上旨意,是不是表示我可以继续留下,直到舅父交出兵权为止?”

“你!”

梁王正要发怒,被江原劝住:“越王爱逞口舌之快,叔父何须与他一般见识。侄儿也没收到回朝的命令,正想多叨扰数日。”

恰巧江容匆匆踏进船舱,梁王斥他道:“磨磨蹭蹭,宾客已到齐,难道还需为父宣布开宴?”

江容急忙小跑到席上,端酒道:“父王听说太子与越王有些小误会,心中十分焦急。特意别出心裁,请二位共在一艘船上赴宴,望二位兄长为我魏国社稷同舟共济,乘风破浪。”

江原笑道:“多谢叔父心意,只为容弟这祝词之诚恳,我愿与越王共饮一杯。”

我端酒冷笑:“酒要喝,本也要照参,皇兄勿怪。”

江原干脆地喝光杯中的酒,“拍”地放下酒杯:“不怪!”

江容立刻陪笑道:“越王公私分明,实乃社稷之幸!今日不谈国事,只论情谊!”他举头饮罢,拍手叫来一队舞女。

随着乐声响起,舞女们翩翩起舞,席间僵冷的气氛才渐渐缓和。陪坐的梁王府将领被转移了注意,都纷纷盯着舞女轻纱下的腰肢。江容又在乐声中邀了几次酒,酒席上的话题热闹起来。

江原凑到梁王跟前,不断与他谈话饮酒,引得梁王大笑,两人都不大理会我,连眼神都懒得向这边扫。

船舱中帷幔飘扬,舞女裙摆纷飞,遮住了望向舱外的视线。我向后靠在一根立柱旁,挑开帷幔偷眼望向窗外,知道船身已经不知不觉离开海岸。

江容坐在我身边,显然也知道船在开动,面上笑得随意,手指却在不住发抖。他捏住酒杯跟我相碰,洒得身上斑斑点点。我立刻托住他的手,接过酒杯:“多谢临淄侯。”低声道,“你怎么抖成这样?都准备好了?”

江容点头,白着脸道:“我实在紧张,只怕父王发觉。”

我提过酒壶给他壮胆:“你父王正与江原聊得火热,海上风大雾大,舱中又乱,哪里会注意到?离岸再远一些就可以动手了,你再多喝些酒。”

江容猛灌几口烈酒:“我豁出去了。”

梁王忽然抬声叫了一声:“容儿!”

江容酒杯险些落地,霍然站起:“父王有何吩咐?”

梁王被江原连敬了十几次酒,脸颊微微泛红,看看他,又摆手:“你的脸色怎么了?坐下!谁叫你站起来?”

江容吞吐着笑道:“孩儿……有些晕船。”

梁王有些不高兴:“船泊在港中你已经禁不住,以后如何代我管理水军?”

江容听到梁王的话,面色更加发白。江原微笑:“叔父不能着急,凡事习惯就好,今天的风确实是大了点。”他把视线移到舞女胸前,一副轻佻模样,“鲁地的女人比之洛阳另有一番风情,怪不得叔父不愿离开。”

梁王哈哈笑道:“哪里?还是洛阳更好,容儿,你说是不是?”

江容惊魂甫定,忽听父亲又叫自己,捏住的酒杯终于掉下,碰在瓷盘之中,发出尖脆的声响。他猛地反应过来,大叫一声:“慢!”已经阻拦不及。

一瞬之间,乐声停止,前一刻还在演奏的乐师已经抽出藏好的兵器,对准了席间几名将领的脖颈。舞女们都不知所措地退到墙角,席上另几名将领默默手持着刀剑站到江容身后。

梁王冷冷盯着江容,缓慢放下举到唇边的酒杯:“容儿,你还给为父准备了什么好戏?”

江容略一咬牙,跪地道:“父王恕罪,只要您把兵权交到孩儿手中,孩儿不会为难您和诸位将军。”

梁王目眦欲裂,却并不说话,只是牢牢看着江容。

江容眼眶发红:“现在船已扬帆离岸,无法与军营联系,请父王在孩儿动手之前交出兵权!”

梁王握紧了桌上酒壶,用力掷到江容脚边:“畜生!”

江容起身躲开,他身后一名将领上前将剑指向梁王,低声道:“王爷,世子是为整个山东着想,您体谅他罢。”

梁王冷然指向我:“容儿,父王的兵权迟早都是你的,为何听信此人蛊惑,执意与老父作对?”他从怀中拿出江德圣旨,将目光投向一旁端坐不动的江原:“太子,难道这圣旨是用来蒙骗本王的?”

江原神色不变:“叔父,圣旨岂能有假?侄儿也不明白怎么一回事。”

我冷淡道:“太子殿下既然不明白,不如继续饮酒。”

江原笑一笑:“这是如何说?世子挟父,越王抗旨,我若不闻不问,如何向父皇交代?”

我讥笑:“太子不如想想晋王的事如何向皇上交待。本王照章办事,办得好,还有你一份功劳。”接着转向梁王,“舅父,甥儿这瞒天过海之计如何?在山东境内或许我们实力悬殊,可是在这条船上,您和几位亲信部下却在我掌握之中。”

梁王冷冷道:“未必!别忘了你总有上岸之时。”

我翘起嘴角,一把扯掉窗边飘拂的幔帐:“舅父不妨放眼魏国,山东与朝廷相比不过是盘中一子,远不足以威慑朝廷。你除了放弃兵权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否则便是自寻死路,这一点容表弟比你看得清楚。”

梁王眼中射出寒芒:“容儿,现在醒悟,你还是为父的好儿子。”

江容咬牙:“请父王别再执迷不悟,此时交出兵权,还能保住梁王府上下的性命。”

梁王怒极反笑:“好,好儿子!你是不是在洛阳呆的久了,忘记了自己是谁!”他猛然踢倒眼前矮几,伸手一夹,已经夺过身前将领的长剑。

那名将领本来便是虚指梁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一惊,全然忘记了反抗,只叫:“王爷!”

梁王挥剑刺中他肩膀,飞身向江容抓来。我拉着江容飞速后退,却听梁王喝道:“来人,将这些妄图谋刺本王的暴徒拿下!”

从舱外跃进二十几名精干护卫,将整个酒席团团围住。梁王冷然对我道:“越王,你真以为本王毫无准备么?容儿做什么岂能瞒过我的眼睛!”

江容脸色苍白:“凌悦,这是梁王府高手,我看今天输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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