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美国新泽西州加德里艺术学院。

八月季夏,晴空如洗。

蔚蓝的天纤云不染,午后金色的阳光笼罩着校园里的葱茏万木,给郁郁森森的深绿色注入明亮的鲜活。棕色的砖墙建筑一栋栋矗立在空阔的环境里,排布得井井有条。

暑假尚未结束,校园里比平日静谧很多,凉鞋鞋跟哒哒地踩在林荫路上,甚至能听见空荡的回声。

苏好撑了把黑色的晴雨两用伞,穿着简单素净的白t和七分牛仔裤,脚步轻快地穿过林荫路,走进七号教学楼。

这栋教学楼专供油画专业的学生使用。一二楼是几间平常上专业课的教室,三楼以上每层都密密麻麻分布了一间间独立画室,每个画室带一个编号,是给每位主修油画的学生私人作业的空间。

因为在暑假申请参加了加德里的夏校生游学实践,虽然还没正式入学,苏好却已经对这里了如指掌,也提前拥有了自己的画室。

坐电梯上了四楼,苏好拐进阴凉的走廊,走到标记有自己编号的画室门前,拿钥匙开门。

钥匙在锁眼里转过两圈,发出清脆的咔哒一声响,一室充满艺术感的狼藉映入眼帘。

狼藉是客观事实,充满艺术感是苏好的主观评价。

苏好左跳一脚,右跳一脚,绕开一地的瓶瓶罐罐和颜料盘,从几个三角画架中间猫腰穿行而过,又高抬腿跨过一张高脚椅,终于来到窗边,踮起脚拉开窗帘。

结果帘子不小心碰倒一只随意搁在飘窗上的马克杯,杯子骨碌碌滚了下来。

苏好弯下腰一把接住,有惊无险之下,被自己这一连串滑稽的动作逗笑。

即使已经邋遢到拉个窗帘都需要过五关斩六将的地步,她还是懒得收拾这些烂摊子。从前在南中也好,后来到了美国也好,只要是她一个人的地盘,都会变成狗窝。

想到这里,苏好微微有些恍神,回头看了眼墙上挂着的日历。

这么快就一年了。

刚来这里的时候,她以为孤单会把时间拉得很漫长,后来却发现,孤单反而把时间缩短了。

那些铆足劲全力以赴的时间,其实过得无比的快。

当然,也不是一开始就很快。

一年前那个七月的第一天,得知徐冽转学的消息以后,她以为自己很冷静。

她平静地走回教室,平静地照常准备考前复习,平静地参加了期末考试。

却没想到,考完最后一门以后,当她从考场回到教室,习惯性地把试题卷放到徐冽课桌上等他阅卷,突然想起他不在了以后,会崩溃大哭。

就像当初姐姐去世的头两天,她整个人稀里糊涂懵懵懂懂,泪腺像被堵住,根本不记得掉眼泪,直到姐姐将要被火化的时候才骤然回过神来,疯了一样大哭,拼命拦住那些要把姐姐送走的人。

眼泪有时候是会迟到的。

那天考完试,她哭着给徐冽发消息,文字的,语音的,说了好多乱七八糟的话,说她想他,想见他,说她会去美国参加面试,但是能不能在走之前跟他当面说说话。

她问徐冽在哪,得不到答案,又去问施嘉彦,施嘉彦同样不知情,她就直接买了去北城的机票,最后在机场被匆忙赶来的爸爸妈妈劝下。

后来回忆起来,她自己也觉得有点幼稚有点好笑。

所幸经历了颠来倒去的一阵子以后,加德里的面试通知来了。

她为了准备面试不得不变得忙碌,然后在忙碌里清醒了过来——徐冽有多不想再依赖姐姐和姐夫,可为了让她放心去理想的大学,他连这条底线都退让了,她这样胡闹,不仅对不起自己,还对不起他。

何况妈妈也为了她在积极地做心理治疗。她也得对得起妈妈。

所有人都在为她努力,没有人不爱她,她要好好长大,跟想见的人在更高处重逢。

那之后她才真正冷静下来,投入到一场场接踵而来的测试——专业面试,托福考试,美国高考。

她在美国全封闭的寄宿高中里一边适应新环境,一边认真修够学分、发奋备考。

然后发现,她果然还是那个“没有她做不到,只有她想不想”的牛逼苏好。

苏好对着日历一笑,笑过又敛起神色,解锁了手机,看了眼微信图标。

当初一方面为了专心备考,一方面因为全封闭寄宿学校的严格规定,她没把手机偷偷带在身边,进牢笼之前给徐冽发了封很长的消息,说自己暂时不碰手机了,会听话好好准备考试。

可等她熬到收到加德里的正式录取通知书,从美高顺利毕业,一切尘埃落定,终于可以心安理得拿起手机,时间却已经过去太久。

她竟然像近乡情怯一样,不敢登录微信上去看看。

这种情绪已经拉扯了她一阵,有次她都下决心输入了账号密码,结果发现因为太久没登录,需要国内手机的验证码,就又把这事耽搁了下去。

原来太想念一个人的时候,会害怕听见他的近况。

害怕他的近况和自己没有一点关联。

一年前她非常笃定,她和徐冽不会被时间和距离磨灭感情。

可是当她凭这一腔信念考上理想的大学,回过头去看这一年,发现他们分离的时间已经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还久得多——她突然有点犹豫,自己会不会过于盲目自信。

苏好不想一直这样扭扭捏捏下去,所以给自己规定了一个期限。

八月就是国内高校录取通知书全部发放完毕的时间,不管是好是坏,她要在八月知道他的消息。

*

正发呆,苏好忽然听见画室门被敲响:“苏好,你的咖啡!”

她回过神,应了声“来了”,再次过五关斩六将地走到门边,把门拉开,看见徐雨诺拎着两杯冰美式站在门外。

徐雨诺也是中国人,跟苏好一样在一年前提前拿到了加德里的预录取,经历一年的打拼,通过各项考试拿到了正式的录取通知书,又跟她一起在教授的引荐下参加了这次的夏校生游学项目,现在是她的室友。

苏好从徐雨诺手中接过冰美式。

徐雨诺挤进门去,差点一脚踩到她的颜料盘,吐槽道:“每次来你这儿都跟扫雷一样,你就不能收拾收拾吗?”

“不收拾,爱进不进。”苏好仰头喝了一口美式,“哈,真爽。”

“一杯冰美式就爽了,你好容易高潮啊。”

“……”苏好嫌弃地飞她一个眼刀子。

“你怎么从来不接我黄腔,你到底是不是有男朋友的人?”徐雨诺第一百次怀疑地看着她。

苏好的长相是很容易让人第一眼就感到惊艳的类型,这一年来,徐雨诺见证过数不清的男性跟她搭讪,问联系方式或者直接开撩都有,她每次看都不看对方一眼就拒绝,且拒绝的理由无一例外是: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但徐雨诺从没见过她跟所谓的男朋友联系,发消息或者煲电话粥,一样都没有。

徐雨诺也有个异国恋的男朋友,虽然全封闭期间不能用手机,但至少一个月还是能见缝插针地联络一次。

所以她一直怀疑,所谓的“已经有男朋友”只是苏好不想接受搭讪的借口。

“凡事别老怀疑别人,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我不接你黄腔,难道不是因为你的黄腔无聊又低级,让人提不起性趣?”苏好翻个白眼。

“哦,那你给我开个高级的,我听听?”徐雨诺饶有兴趣。

“想得美。”苏好耸耸肩,盘起腿坐上飘窗。

徐雨诺搬了个板凳坐下,调侃她:“我看我们还有一个多月才成年的好妹妹还涉世未深呢,交的男朋友肯定也是纯纯的小雏鸡。”

“……”其实苏好也不知道这事有什么好争高下,但被人看不起她就不如意,张嘴就来了气,“放屁!我男朋友混社会的时候,你男朋友还不知道在哪吹泡泡糖呢!”

“哎,这怎么还人身攻击上了呢?”徐雨诺瞪眼,“我说的雏鸡是床上的雏鸡,跟混不混社会又不搭界,反正我男朋友床上超牛逼。”

“……”苏好一拍大腿,“我男朋友更牛逼!”

徐雨诺急眼:“我就没见过比我男朋友长的!”

苏好冷笑一声,逻辑严密:“那是因为你没见过我男朋友!当然你这辈子也不会有机会见,你就坐井观天吧你!”

“你可别吹了!你男朋友这么好,怎么一年到头也没见你们微信语音?”

苏好一噎:“我上次不都跟你说我微信登不上了!”

徐雨诺嘁一声:“借口,登不上微信不还能打跨洋电话?我看你是梦里有男朋友!”

人活着不就为了争口气,都这样了,苏好还能忍吗?

她忍得了刻苦读书的寂寞,忍不了被人践踏尊严和脸面。

“你等着,老娘现在就打给你看!”苏好热血一上头,也忘了顾忌什么一二三四abcd,拿起手机,一顿拨号猛如虎。

三十秒后——

“sorry,thenueryoudialedispoweroff.”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苏好的脸一秒变阴。

啊啊啊徐冽我杀了你!

*

同一时刻,位于纽约都会区的纽瓦克机场,一架来自中国北城的飞机在停机坪缓缓停稳。

徐冽静静地坐在经济舱的靠窗位,望着窗外金煌煌的日光眯起了眼,在舱门开启之前,低头给手机换卡。

手机屏幕亮起,他垂眼盯着微信图标看了一会儿,点进去,打开置顶消息框。

对话还停留在他给苏好那封长消息的回复。

之后苏好就没有再发消息过来。

继续往上翻,是一堆凌乱的文字和长长短短的语音,时间是去年七月初。

即便已经过去这么久,再回头翻看这些消息的时候,他依然会像置身在深海海底一样窒息压抑。

他短暂的十八年人生里,好像总是在两难,但没有一个时刻比那时候更两难。

妈妈在医院不省人事,医生说那是决定患者能否苏醒的关键期,他作为唯一的直系亲属一步也不敢远离,每天都在跟妈妈说话,刺激她的意识。

而另一边是苏好。

他没有亲自回南中,也没有回复苏好的消息或电话,是怕被她发现端倪。

他们似乎天生就是同类,彼此了解,彼此感同悲喜。他当时的状态实在太差,别说见面,就算通电话,苏好也能察觉他的不对劲。

而一旦她知道他的境况,就绝不可能在那种时候离开他。

他好不容易才说服她,让她重新考虑留学的事,又怎么能在这样的环节叫她因为他功亏一篑。

所以他忍耐着,让高特助帮他去了一趟南中,跟苏好转达他的消息。

他相信高特助能把谎圆好,也相信苏好会听话,只是他没想到,这么骄傲的女孩子,会为了见他最后一面而苦苦哀求他。

她在手机那头崩溃的时候,他也在医院崩溃。

她发来的每一条消息他都看了无数遍,听了无数遍,像自我凌迟一样的自虐。

他记不清有多少次,他差点就要松口说“好”,然后临到最后关头又悬崖勒马。

他不能见她。

这一见面,别说苏好走不成,他甚至都怕自己会忍不住跟她说“别走”。

所以最后只有沉默,只能让高特助联系苏好的父母,拜托他们在机场拦下她。

舱门打开,徐冽收起手机,轻轻沉出一口气,随人流下了飞机,走进廊桥。

身后有轻盈的脚步声靠近,他的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嘿!”

徐冽步子顿住,回过头去,看见一个中国女孩正笑嘻嘻地看着他。

“帅哥,我在飞机上看你一路了,”女孩满脸期待地问,“方便给个联系方式吗?”

徐冽摇头:“抱歉,不方便。”

女孩一愣,眼看他掉头就走,又拔步追了上去:“嘿,大家都是中国人,相聚在新泽西也是有缘,交个朋友呗,你来这儿做什么,读书吗?”

徐冽停下脚步,缓缓眨了眨眼:“找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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