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下那块地皮的过程很顺利。

虽说现在百废待兴, 各个部门几乎天天都有新东西出来,但像苏锦绣这样直接另起炉灶单干的却是没有,所以一时间大家伙也想不到占地皮, 反倒是苏锦绣这样的是少数,不少人知道后, 还等着看笑话呢。

尤其是苏锦绣挑来挑去,居然挑中了一座废院子。

现在的人, 虽说嘴上喊着不能封建迷信, 私底下,却是一个比一个相信。

那处院子里面以前发生过什么,死了多少人,大家伙儿心里头都有点儿数, 多少觉得那处院子不大吉利, 甚至有人酸溜溜的表示,那院子就算送给他们都不要。

苏锦绣可不管这些流言蜚语, 欢天喜地的去了部长办公室。

“院子我是给你拿到手了,接下来可要好好干了啊。”部长将钥匙交出去的时候, 脸皮子忍不住的跳了跳,心说自己在国·土局那边交钱的时候, 心都快疼劈叉了, 结果钥匙也没能捂热,就交出去了,心疼啊。

“那肯定了, 我可是从您手上下去的, 说啥也得好好干,给领导你挣面子才行。”

钥匙拿到手了,苏锦绣也不介意说点儿让领导高兴的话。

毕竟千穿万穿, 马屁不穿嘛。

“对了,部长,院子拿到手了,旁边那块荒地咋说的?”苏锦绣将钥匙放进随身的小包里,然后又连忙问道:“我们部门以后器材多,临时工也不少,那个小院儿可不够。”

说着,苏锦绣看见部长的茶杯里没多少水了,还十分殷勤的拎着热水瓶帮着倒了一杯茶。

把部长看的好气又好笑。

他两手一摊:“部里批给你的资金,只够那个院子的,当然,你要是不买设备的话,倒是可以。”

苏锦绣一听,顿时急了:“我愿意出钱买啊,地皮到手后,我可以和部里签合同,部长,别的话我不敢说,但是对京美,我绝对是真心想把它搞好的。”

部长听了抿了抿唇:“原则上……”

“别原则上了,部长,你知道我这么着急想要把京美做起来的原因是什么么?”

苏锦绣拉过椅子,直接坐在了部长的办公桌对面。

完全无视了部长那怪异的眼神。

说真的,见惯了那些毕恭毕敬的,突然来了个不怕他的,还挺新奇。

“我知道现在国家追求经济发展,追求改革开放,但是部长,你要想想,我们做的这一切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人民能有好日子过,为了下一代嘛,你说对吧?”

苏锦绣不等部长点头,就继续说道:“梁老曾说过‘少年强则国强’,我们敬爱的周首长也曾经说过‘穷什么不能穷教育,苦什么不能苦孩子’,‘十年种树,百年育人’,可见教育的重要性,可问题是,现在国家真的重视教育么?”

部长抿了抿嘴,拉开抽屉点燃一根烟,‘吧嗒吧嗒’的抽了两口,显然已经开始思考。

“国家不重视教育能重新高考么?”

“我们都知道,重启高考是必然的,工农兵大学生质量层次不齐,各个部门缺少人才,选拔人才是重中之重,不然我们这些第一届的,也不可能这么早就出单位实习,部长,我满打满算上了不到两年的课,可大学是四年制的。”

部长又抽了一口眼,身子椅背上靠了靠:“小苏啊,你这么关心教育问题,该去教育部才对啊。”

“难道部长认为文·化部和教育无关?”

苏锦绣听到这话,脸色也落了下来。

就算部长是她的顶头上司,她也不怕,一方面是宋家给她的底气,一方面也是因为她本身是防灾系列和扫盲系列的作者,她的名字可是在大领导那边挂了名的,谁不知道‘林小可’在出版前,可是在上头的几个大首长手里过了一圈的。

部长不说话,继续抽烟。

遇见不想说话,或者不知道该怎么说话的时候,烟就是最好的挡箭牌。

“我的防灾系列连环画,曾经在凤凰城大地震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我的扫盲系列连环画,能让没上过学的人们学会最基本的常用字和简单的算数题,部长还觉得没关系么?”

苏锦绣深深的吸了口气,她抿了抿嘴:“在学校里教书育人,是教育局的事,但是‘寓教于乐’,是我们需要去做的事。”

部长目光复杂的抬眼看了眼苏锦绣:“我下午再去趟国·土局。”

苏锦绣一听,顿时忍不住的笑开了。

“先说好啊,除去买设备的钱,部里是真的拿不出钱去圈地了,你愿意拿钱是最好,但是咱们之间得签个条约的,地,我帮你圈了,但得无偿给文·化部用。”

苏锦绣脸上的笑容一僵。

“我可以无偿,但仅止于京美,其它的不行。”

苏锦绣讨价还价:“我们可以在合同上注明了,只要京美在一天,我就无偿提供场地一天。”

“有你这句话就行了,咱们现在就过去。”

部长站起来,苏锦绣立刻就殷勤的为他从门口的挂钩上取来公文包,然后讨好的对着部长笑笑。

部长冷哼一声:“你跟我一块儿去。”

苏锦绣:“……”

这小气记仇的部长欸。

不过……

“好咧,部长,我回办公室拿一下包就来。”

说完,乐颠颠的往办公室的方向小跑而去,陪同去出去一趟又怎么样,反正地是到手了,那里日后可是科技中心啊,有了属于自己的地皮,以后哪怕京美如果不行了,公转私的话,也不用挪位子了。

到了那边,部长亲临,加上理由正当,资金到位,没什么不允许的,当即盖了章子,将地皮转到了苏锦绣的名下,钱的话,要求在三天内到位。

苏锦绣自然是点头了。

从国·土局里面出来,苏锦绣就和部长告辞了。

“我先去看看那屋子去。”苏锦绣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不瞒您说,我这心里边儿着急呢。”

“着急也没用,设备不全也没办法投入生产嘛,对了,京美的手续你还是要抽空来办理一下的,还要去和临平商量一下,带走哪些老画师,我记得之前有一部分画师跑去海城了吧,你得赶紧让他们回来,别耽误了新电影的制作。”

这会儿事情尘埃落定了,部长倒是显得比苏锦绣还急了。

“欸,我现在就去邮局,给海美那边拍电报。”

苏锦绣高高兴兴的应了,和领导挥了挥手,就上了公交车,往邮局的方向去了。

到了邮局,苏锦绣没有发电报,而是直接给海美那边打了个电话,经过几道手,终于到了一位京影的老同志手里,苏锦绣立刻将要成立京美的好消息给传达了过去。

那边先是一愣,随即又仿佛高兴的笑了两声,随即又传来哽咽声。

“您是说,咱们以后和海美一样,厂子里只做画电影了?”

“您没听错,咱们以后啊,就和海美一样啦,还有器材啥的,大家伙别担心,已经委托采购的同志们,去樱花国购买最先进的机器了,京美的场地也批下来了,明天我就过去将那院子给收拾出来,所以,大家伙儿别再担心不受重视了,快回来吧。”

说道这里,苏锦绣的声音也带上点哽咽:“咱们有家了。”

“欸欸!好,我现在就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其它同事去。”那边喜悦极了,声音都带着欢天喜地的味道,只是到最后,声音颤抖了起来:“您说的对,咱们也有家了。”

挂了电话,苏锦绣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

旁边柜台里的业务员看见她这样,也不觉得奇怪,实在是在邮局里,这样的悲欢离合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苏锦绣将手帕塞回小包里,又上了公交车,往前几天去的那个大院子去。

她手里拿着上面的手续,还得和当地的街道办事处通个气儿,而且那块儿也有一个警察局,和这边的警察局是兄弟单位,苏锦绣还得提前去打个招呼。

路过烟酒店,进去买了两包荷花牌的香烟,塞进包里,这才往警察局的方向走去。

进去后,先表明了身份,将手续给拿出来。

又将之前买的香烟拆开一包,一人递了一根烟,原本还有些生疏冷淡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热络了起来。

还有警察开玩笑说道:“就冲您这敞亮,您那厂子,咱们都得多巡逻两圈。”

如今严打还没开始,外头游荡的无业青年很多,虽说他们不会做出什么恶事,但是偷鸡摸狗的总不会少的,要是警察能多走两趟,确实是有好处的。

苏锦绣立刻笑道:“以后咱们就是兄弟单位了,互帮互助不是应该的嘛,不过,你们爱岗敬业的精神还是很让人感动的,等以后啊,一定做面锦旗来感谢你们。”

“那是那是。”其他人顿时哄笑开来。

苏锦绣又连忙递了二回烟。

大队长夹着烟,笑道:“咱们可不是为了图这几根烟啊。”

“这话说的,难不成我这给朋友的烟,还能当做贿赂不成?”

一两根烟自然不是贿赂,不过一包的话,就不一样了。

打点好了警察局,苏锦绣又去找了上次那个街道主任,看到手续,街道主任露出惊讶的表情:“哎哟喂,没想到您还真将这院子给拿下了啊。”

主任抚摸着手续的纸:“好啊,好啊,制片厂,这可是大厂子呢。”说着,放下手续,抬头满是期待的问道:“咱们这厂子还收工人不?”

也就一句话的功夫,厂子就变成‘咱们’的了。

“招啊,咋不招呢,虽说咱们这厂子招的人不多,但食堂里大师傅啥的,还是要招的。”苏锦绣也不介意提前放话出去,毕竟一旦学习班办起来,食堂供应肯定得先跟上的。

“这可是个大好事。”老主任拍拍手,兴奋极了。

这次过来有了手续,老主任就把大铁锁给打开了。

可纵使如此,苏锦绣也没往里走,而是站在门口看了看就转身告辞了。

到了街口的时候,又遇见上次那几个花衬衫,他们看见苏锦绣先是眼睛一亮,然后就抬脚往这边走了过来,苏锦绣蹙了蹙眉头,加快了脚步,那几个人也跟着加快脚步,甚至最后都跑起来追。

苏锦绣这会儿不害怕了,径直往路口的警卫亭跑。

警卫亭的人刚刚吃了苏锦绣的烟,对她自然是熟悉的,看见几个花衬衫跟着追,立刻出声大喊一声‘干什么呢’,那几个花衬衫就转头跑了。

“苏同志下次不要一个人过来了,从前年起,这城里到处混的无业青年就越来越多了,他们没啥工作,整日不是东晃晃,就是西晃晃的,虽说不至于出啥大事,可被膈应了也难受,要是真出了事,哭都来不及。”

他的话是真心话,现在的治安是真的越来越差了。

自从前年知青闹事后,许多地方的知青,不等回城通知,就直接收拾东西回了城。

可问题是,他们人回来了,户口却还在原来的地方,想把户口迁回来,只有两种办法,要么考大学考回来,要么就是找到单位接收,无缘无故,是不允许办迁户口的。

这也导致许多像小朱这样的人,看似生活在京城,实际上,他们已经不是这座城市的主人了。

这些人回来,有的人脑子活络,做起了倒买倒卖的生意,只是生意也不是那么好做的,人人都贩东西过来卖,最后的结局只能是谁都卖不出去,压货在家里。

赔了钱不说,说不定还要被家里人嫌弃,心中苦闷自然出来晃悠,这一晃悠,可不就找到了组织了嘛。

苏锦绣蹙了蹙眉,算算时间,严打就在不久的将来,这种遍地街溜子的现象很快就会遏制住了。

这么一想,她的眉头又舒展了开来。

随即又深感无力的叹了口气。

国家明明是百废待兴的状态,可偏偏,这偌大的人力资源却被浪费掉,一想到这种现象还要持续十几年,苏锦绣就感觉一阵气闷。

晚上回家的时候,苏锦绣如往常似的将白天的经历告诉了宋清华。

她本意是想听听宋清华对这些无业游民有什么想法,没想到一扭头,就看见宋清华黑着张脸,带着怒气的问道:“那些人冒犯你了?”

“倒也算不上冒犯,我跑的比较快。”苏锦绣愣了一下。

然后叹了口气:“要是我跑的不快的话,说不定还真能和他们碰上。”

宋清华的脸顿时更黑了。

“这事儿我知道了,正好明天周末,咱们去干休所过周末。”

苏锦绣翻了个身,打了个呵欠:“是得去,不过还得去那院子看一下,正好周末你也休息,你陪我一块儿去呗,我一个人去,总觉得心里头发慌。”

不是她把人想的太坏了。

实在是坏人也没把‘坏人’两个字写脸上不是,那地方那么隐蔽,要是真出了事,真的是喊破喉咙都没人听见了。

“行。”宋清华点点头。

一夜过去,第二天一早,宋清华和苏锦绣两个人刚吃了早饭,小方就开着车过来了。

苏锦绣进厨房拿了两大包的菜,出门递给小方:“还有两筐呢,车里放的下么?”

“放得下,后座上还能放一个。”

小方一边拎着筐子一边往门外快速走去。

等把菜放好了,苏锦绣才上了后座,宋清华则是坐在副驾驶,车子启动,往红叶山的干休所疾驰而去。

红叶山干休所在一处十分幽静的地方,门口修着笔直的大马路,马路两边种着两排高大的银杏树,到了秋天的时候,银杏叶随风飘落,那画面别提多美了。

苏锦绣她们到的时候,地上已经有不少落叶了。

刚下车,就听见八两的小奶音:“妈妈——”

然后就看见她像个小鸭子似的,张开双臂朝这边飞奔了过来,九两落后一步,圆圆就牵着他的手,拉着他一起跑,宋清华学着苏锦绣的样子蹲下来,原本该是九两扑进他怀里的,可宋清华仗着胳膊长,一把将圆圆和九两抱了个满怀。

九两窝在亲爹怀里自然是高兴的很,圆圆却是有些拘谨,可还是忍不住的捂住嘴巴偷笑。

等两边都亲香完了,才带着孩子们往干休所里面走。

干休所门口是有警卫的,真枪实弹的那种,里面还有巡逻的兵。

这个干休所的级别很高,里面住着的都是一些军级的干部,宋征军他们住的那栋别墅是中间靠后往左数第三家,隔壁住的就是白首长家。

当初是白首长先退下来的,后来宋征军来,一看隔壁没人,立刻就选了隔壁的屋子。

等到了院子门口,正好看见沈燕从隔壁白家出来。

眼睛红红的,一看就是哭过的。

苏锦绣连忙拉着八两走过去:“奶奶,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没事儿,就是……”沈燕捂住嘴巴,眼泪又滚了下来,说话都有些说不清楚了:“老白……不行了。”

白首长不行了?

苏锦绣下意识的朝着白家大门口看了一眼。

然后又回头扶着沈燕回了家。

进屋坐在沙发上,沈燕仰头靠着:“刚才卫生员过来给他挂了水,都好几天了,一直吃了吐的,全靠营养针,本来人就不胖,这一折腾,身子骨都熬枯了,这几天都说胡话了,嘴里喊得都是小白的名字。”

“小白?”

“是啊。”

沈燕神情恹恹的叹了口气:“家里的几个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都在身边儿,嘴里念叨的却是那个唯一不在跟前的,也是,能看见的都没必要担心,看不见的,才牵肠挂肚的担忧。”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看着他,就想到我的玉轩,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都改革开放了,他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

宋玉轩是沈燕的第二个儿子,宋征军的第三个儿子。

以前跟着队伍的时候,和一个外国人后面学外语,结果走散这,被那外国人带出了国,从此杳无音讯,再无踪影。

如今看见白首长这样牵挂离去的小白,也难怪沈燕会想到这唯一一个还可能在人世间的儿子。

大儿子和小儿子都没了。

只有这中间的一个,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

如何不让沈燕一直期盼着。

苏锦绣不停的轻轻拍打着沈燕的背脊,沈燕的年纪也不小了,年轻的时候又吃了那么多的苦,可不能因为白首长的事儿而哭倒下来。

连忙劝道:“奶奶,三伯肯定正想办法回来见你呢,你可得保重好身体,不然到时候三伯见了,心疼。”

沈燕抬眼,眼睛红红的看着苏锦绣。

“绣儿啊,玉轩他真的能回来么?”

她冰凉的手,紧紧的抓着苏锦绣的手,满是期待的问道。

她已经等了太多年了。

“一定能回来的,三伯吉人天相,肯定能回来见奶奶。”

苏锦绣咬着牙点点头,希望这善意的谎言能够让沈燕心里头舒坦一点。

许是哭累了,也可能是因为苏锦绣的语气太过笃定,以至于沈燕放下了心,苏锦绣扶着她回了房间,服侍她睡了,才出了门,然后就看见宋清华扶着脸色难看的宋征军进了家门。

宋征军已经拄起了拐棍,眼睛也是红红的。

等坐下来后,才颤抖着声音叹气:“估摸着日子不会长了,肺上头的毛病,去年就发现了,一直都没说出来过。”说着,宋征军掏出手帕擦擦眼睛:“说是已经转移到肝了,卫生员都摇头了。”

“哎,这老白,这一辈子过的也算是轰轰烈烈,到临了了,想看的人却看不到啊。”

说的也是小白。

“那丫头也是真的狠心,说走就走了,一句话都没留,如今想去找她都不知道往哪去。”

宋征军嘀嘀咕咕的,宋清华和苏锦绣都没说话。

宋清华是神色淡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苏锦绣则是想到了沈燕的话,神情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来,一直到孩子们从外头跑进来了,拉着苏锦绣去画室看他们这几天画的画,苏锦绣才有了点活力。

本来下午还准备去看看京美的院子,可看着沈燕这样子,干脆不去了,在家陪着她。

夫妻俩坐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沈燕的白发。

苏锦绣抬眼,迟疑的看了眼宋清华:“要不咱们把孩子接回去自己照顾吧,反正大学那边也有幼儿园,大不了每天早上我去送,奶奶年纪大了,别累坏了。”

“不,不行。”

宋清华还没说话呢,沈燕倒是先着急了。

她抓着苏锦绣的手:“别把孩子从我身边带走。”

声音里竟然带上了乞求。

苏锦绣的心,一下子软成面团似的,看着沈燕这副样子,她倒是真心希望,那位远渡重洋的三伯能够平平安安,能够回来看一看老母亲。

作者有话要说:  绣儿:孩子大了,奶奶就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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