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行简穿过院子, 廊下疾走出一个人,跪在他的面前。顾行简看了他一眼,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

崇明跪在摇晃的灯影下, 头低垂着, 无比沮丧。这么多年, 一直是他跟相爷相依为命,彼此之间应该是最信任的人。他也不知自己为何着了魔般地信任陈江流,大概是陈江流身上, 有他幼年时走失的那个弟弟的影子。

他太思念弟弟, 也太想补偿弟弟了。

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 他也没指望顾行简能够轻易原谅他。但他不能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 否则他心中难安。

可他没想到顾行简居然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就在这时,那个熟悉的清冷声线在他背后响起来:“抓到的那两个金人在哪里?带我去。”

崇明立刻爬起来,跑到顾行简的身边,声音有些颤抖:“相爷, 这边走。”

顾行简也没说什么,神情淡淡的,举步往前去了。

再说那两个被抓到的金人, 此刻被关押在柴房里。昨夜, 他们本来要去追逃走的夏初岚,可途中被萧昱的手下抓到,直接绑了带回来。萧昱暂时还顾不上他们, 只是吩咐不给饭吃,他们饿了一夜一天,饥肠辘辘的,但心中还存着一些念想。料定这些宋人应该不会把他们如何。

毕竟宋金刚刚议和,事情闹大了,宋人也没办法收场。

“兄弟,你说他们准备怎么对付我们?我这肚子饿得不行了,一会儿叫叫外面的人,要点吃的如何?”其中一个金人靠在柴火上,用女真语说道。

另一个轻蔑地说:“他们敢把我们如何?顾行简是主和派,最是亲近金人。没看到他们抓了海陵王,也只是困在州府衙门里吗?你我怎么说家里也是有些地位背景的,他们不敢乱来。”

“那也是,你阿爹是部落首领,我阿爹在朝为官。宋人畏惧金人,不会把我们如何。”那个金人放下心来,越想越觉得是如此。马车上跟夏初岚短暂的接触之后,他便有些念念不忘。毕竟那个美人,差一点就得手了。

他正想入非非的时候,柴房的门开了,有人进来。他用蹩脚的汉语说道:“你们准备关我们到几时?快给我们弄些吃的!”

一盏灯笼慢慢移过来,两个人影立在昏暗的灯光里。那金人抬头看,只见两个模糊的轮廓,看不清表情和长相,只有一种压迫感自头顶而来。

“你们是什么人……”

不等他说完,顾行简已经俯身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沉声问道:“说,是谁指使你将我夫人掳走的?”

顾行简的女真语说得极好,那金人恍惚了一下,呼吸都凝滞了,艰难地说道:“你,你是谁?你是顾行简?”

“别废话!是谁指使你的!”顾行简手中用力,那人几乎喘不上气,张着嘴如同一尾脱水的鱼。身旁的金人见状,有些害怕了,用脚拼命地往后挪。都说大宋的宰相顾行简是个翩翩君子,对金人十分亲善。可眼前这个人,分明有满身的杀气!

“你敢这么对我们,你可知道我们是谁!你就不怕无法向金国交代吗!”他歇斯底里地喊道。

顾行简的手上丝毫没有松劲,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不管你们是谁。但今夜我会让你们记住,动我的女人是什么下场。”

那被他掐住的金人因为无法呼吸,胡乱起去扯他的手腕,要把他的手从自己脖子上掰扯下来,可徒劳无功。金人那么高大的个子,力气却抵不过顾行简。

犹如被掐住了七寸的蛇。

“我说,我说……是……是完颜将军……他要我们混在营救海陵王的人里面……事成之后,将从宋朝抢来的铜钱……分我们……”

顾行简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金人发出的惨叫声,把守卫的士兵都吸引过来。他们站在门外,看到屋中的情形,又不敢进来,只小声道:“相爷,这两个人……”

“去做你们的事,不用管这里。”顾行简头也不回地说道,声音里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那几个士兵面面相觑,不敢得罪当朝宰相,乖乖地退下去了。其中一个士兵想了想,觉得还是要向萧昱报告这件事。

萧昱这会儿正在厨房里看王二家的熬药,关于女子怀孕的事情,他也是第一次经历,便事无巨细,一一过问。他一个大男人追问这些事,也不觉得羞耻。

王二家的战战兢兢地说道:“夫人的身子本就有些虚弱,这次真是太幸运了,才能保住孩子。之后得多进些补汤补药,好把身子调养过来。药方面的事我不大懂,食膳我还是知道些的,所以大人就放心吧。”她其实有些怵萧昱。这个男人十分高大英俊,却穿着一身玄衣,面色阴沉沉的,冷若冰霜,很不好相处的样子。

她知道这些人的来头一个比一个大。朝中那些复杂的头衔官位她一个小老百姓搞不大清楚,她只知道自己得小心伺候着。万一夏初岚出了差错,她连命都要搭上。

萧昱双手抱在胸前,凝神想了想。之前听思安跟那几个大夫说,夏初岚这一路上都在喝潘时令开的药方调养身子。潘时令那是翰林医官院治妇人科的圣手了,莫凌薇当年就是在他的调理下怀上的龙种,还顺利生下来了。所以这次夏初岚也很快就怀孕了。怀孕之后,顾行简又亲自抓药给她吃。顾行简的医术连翰林医官院都能进去,想必那些药都没有白喝,否则这次孩子真是凶险了。

“大人!大人!”有个士兵在厨房门外探了探脑袋。

萧昱现在没心情管别的事,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把妹妹的身体补回来,因此摆了摆手说道:“我正忙着,有事之后再说。”

那士兵不死心,硬着头皮道:“是相爷,相爷去柴房了……小的看他的样子,像要杀人……”

本来抓到那两个金人的时候,萧昱就要宰了他们的,要不是手下拼死拦着,说要核查他们的身份,免得触怒了金国的贵族,引起两国摩擦。萧昱若不是大宋的官员,才不会理会这些。但他对金国确实不熟悉,又有皇命在身,因此只能忍了下来。

现在顾行简亲自动手,自然有办法收拾烂摊子,萧昱乐见其成。

他不在乎地说道:“你们当做没看见便是。打死了有相爷顶着,我们怕什么?”

士兵顿时哑口无言,默默地走开了。只能怪那两个金人命不好,敢动相爷的夫人。相爷和萧大人都是极其护短的人,估计不会放过他们了。

……

柴房里惨叫不断。

崇明也没见过顾行简这么狰狞的样子。以往他从不亲自动手,都是坐在旁边下命令。一场审问下来,往往犯人血肉模糊,而他干净整洁,如清风明月一般。可这次他都不要崇明出手,而是自己收拾那两个金人,可见已经是愤怒到了极点。

顾行简将那金人的手踩在脚底下,冷声道:“说出你的名字,还有你的家族,我让你少受些皮肉之苦。”

“你,你杀了我吧!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冲着我来好了,为何还要牵连我的家人!”那金人吃痛,咬牙切齿地说道。

顾行简弯下腰,声音很轻,却让人毛骨悚然:“你劫持我夫人的时候难道不知她身怀六甲?我的孩儿差点死在你们手上,你现在跟我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休想!”

他脚下用力,那金人鬼哭狼嚎般地喊了起来。另一个金人眼看着这一切,早就吓破了胆。顾行简投在墙上的影子,如同鬼魅般可怕。他逃也没办法逃,浑身瑟瑟发抖。

这人太可怕了。他要杀你,不是痛快地给你一刀,而是慢慢地折磨你,摧毁你的意志。他显然很会审讯逼供那一套,每一次都戳着人最脆弱的地方,几乎要让人崩溃。

顾行简见脚下的人嘴硬,又侧头看向墙边。缩在墙角的金人如遭雷击,不停地说道:“你,你一刀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顾行简仿佛没听见,一步步朝他逼近:“我夫人原先在驿站,你们怎么知道她转移到州府衙门去的?说,是谁告诉你们的。”

“没,没有人……”金人已经无路可退,整个人贴在墙上。

顾行简伸手,对崇明说了声:“给我匕首。”

崇明犹豫了下,还是把袖中的匕首拔/出来交给他:“相爷,还是我……”

顾行简没有理会,举起明晃晃的匕首,狠狠地往下。那金人失声尖叫,裤裆下一片湿意。只见那匕首立在他两腿之间的地上,离他的裆不足一指的距离,他整个人崩溃地大哭。

“我最后问你一次,是谁告诉你的?”头顶恐怖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那金人已经无法抵抗,只求速死,满脸眼泪鼻涕地老老实实招了出来。

从柴房里出来,顾行简的脸色依旧没有丝毫缓和,整个人还十分凌厉。崇明知道这是他很生气的时候才会有的状态,与平时的温润如玉判若两人。

顾行简冷硬地说道:“这两个人不用留了。今夜处理之后,便说是暴毙的。”

崇明吃惊,低声道:“可是金国那边……”崇明倒不在乎这两个人的生死,他担心的是如果到时候金国要人,他们没办法交代。

顾行简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金国要的是完颜亮和完颜宗弼,这俩人不足挂齿。他们在大宋犯下罪行,自然由宋律裁决。此事我有分寸,你不必担心。”

崇明不敢再说什么,只低头应是。顾行简这么说,便是有把握应对金国那边。记忆中,他哪怕生气到极致,也不会失去理智,依然进退有度。唯一能让他没有理智的,只有夏初岚。

顾行简举步欲走,崇明挣扎了一下,还是叫住他:“相爷!您打算如何处置陈江流?他此刻被关在厢房里,听候发落。”

“你希望我如何处置?”顾行简不答反问,声音很淡。

崇明握了握拳头,最后还是跪在地上:“陈江流的确是有意接近我们,这一路帮着恩平郡王传消息,还将他们引来,这一切足够定他的罪了。可是最后,他并没有背叛我们。府衙大火的时候,他帮着救人,也被烧伤了。您能不能对他从轻发落?”

顾行简表面温和,却是个睚眦必报的性格。陈江流若没有证据落在他手上便罢了,如今坐实了是个细作,他必不会轻饶。但崇明又实在不忍心放着陈江流不管。他还那么小,又不是真的十恶不赦……

崇明趴着好一会儿,都没有听到顾行简的回应,只能看着地上那个模糊的影子,判断他还在。

夜色黑沉沉的,犹如浓墨般化不开。驿站的小四合院子安静极了,只有巡逻的士兵来回的脚步声。

顾行简始终沉默不语。若陈江流帮着赵玖的人下药,此刻早已经死了。

不远处的那间屋子,灯亮了起来,他知道是她醒了,便对崇明说道:“你找个大夫给他看看,带回都城,我还有用。”

“多谢相爷!”崇明激动地说道。这么说就是暂时不会处置了。

顾行简径自往前走了。

夏初岚醒来的时候,怀中空空如也,心头涌起一阵失落。之前她出去劝阻萧昱,还不觉得什么。刚刚睡了一觉,醒来只觉得浑身无力,手脚酸疼,都不像是自己的。她看着帐顶发了会儿呆,才唤思安进来,思安扶着她起身,轻声道:“姑娘睡了好久。可是肚子饿了?”

夏初岚点了点头:“是有些饿了。相爷去哪里了?”

“相爷说出去一下,还要奴婢命厨房热好饭菜。姑娘等等,奴婢这就让人端来。”思安说完就出去了。

夏初岚靠在软枕上,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就看着紧闭的窗子出神。她一直觉得自己足够独立坚强,可真到了发生事情的时候,才发现她也不过是个柔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遭遇了昨夜的惊吓,好不容易才保住这个孩子。此刻也只想心爱的男人陪在身边,软声安慰。可他毕竟不是她一个人的。

他心中装着国,装着天下,装着苍生黎民,不可能只装着她。

虽然道理上都懂得,但感情上终究会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她手捂着肚子,眼角涌出点泪花。不是不委屈的。

“岚岚,可是哪里不舒服?”头顶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来。

夏初岚猛地抬起头,不知他何时进来了,眉眼温柔。她猛地抱住他的腰身,用力呼吸他身上的味道。

还好他在这里,他并没有离开。

顾行简先去换了身衣服才过来,那柴房里什么味道都有,怕身上沾染了气味熏着她。原本想在她醒来之前回来的,与崇明说话耽搁了些时间,还是晚了一步。

他俯身回抱着她,抬手轻抚她的脸颊:“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我以为你又走了……”她嗫嚅道,长长的睫毛上沾染着晶莹的水珠。

顾行简坐在她身边,轻轻笑道:“傻丫头,你现在这样,我怎么会离开你?以后我就在这驿站里,哪儿也不去。不许再哭了。”

“真的?”夏初岚不确定地问道。

顾行简捧着她的脸,碰了碰她的嘴唇才说:“我把你交给谁都不放心,只能自己好好看着了。岚岚,我绝不会再让你和孩子受到一点伤害。从现在开始,你好好养胎,什么都不用操心。”

夏初岚的脸微红,靠在他的怀里,只觉得天底下任何地方,都没有这个怀抱来得安心。

王二家的端了饭菜到屋子里来,顾行简亲自喂夏初岚吃。王二家的不敢久留,低头退出去了,把房间留给他们两个人。

夏初岚吃了一口,看到顾行简嘴角的青紫越发明显了,抬手摸了摸:“疼吗?你别怪他……”

顾行简不以为意,又舀了口粥吹了吹,才喂到她嘴边:“小伤,过两日就没事了。他是你的兄长,我不会怪他。说起来,我还没被人这么打过。小时候,有些羡慕来大相国寺里烧香的孩子,有兄弟玩耍嬉闹,就算互相打架争吵,也还是一家人。”

夏初岚看着他,心里有些难受了。旁人没有被打过,也许是家中溺爱。可是顾行简没有被打过,却是因为自小跟家人分离,也没有一起玩耍的同伴。他如今无坚不摧,却不知那样的童年是如何度过来的,该是何等的孤独。

她不想让他想这些不开心的事,笑着问道:“那以后,我们的孩子你会打他吗?”

“女孩当然是舍不得打的。男孩若不听话,也许会教训一下。”顾行简夹了青菜放在碗里,对夏初岚说道,“崇明小时候就不怎么听话,我罚他写字,还把他关起来过。”

夏初岚看不出顾行简这么严厉,难怪觉得崇明有些怕他。

她摸着肚子,有些孩子气地说道:“孩子听到你这么说,肯定都吓得不敢出来了。”

顾行简笑起来,也伸手摸她的肚子:“乖孩子,刚才爹爹吓你的。只要你让娘亲少受些罪,爹爹一定会很疼你。”

夏初岚感觉到他温热的手心覆在自己的手背上,而她的手心下是他们的孩子,心里便暖暖的。想到将来他将孩子抱在怀里的样子,心中便充满期待。他一定会是个好父亲的。

她吃完一碗粥,也把菜都吃光了,萧昱又叫人送了安胎药进来。

这一路上喝药已经是家常便饭,她早就习惯了的。只是这次的药特别苦,喝完之后,她差点把刚才的饭菜全都吐了出来。

思安在旁边小声说道:“这成州的大夫,就是比不得潘医官。之前潘医官开的药方,夫人就没这么大反应。”

顾行简抱着夏初岚说道:“潘时令的医术的确了得,否则也不会年纪轻轻就做了翰林医官。只不过这次夫人差点小产,成州的大夫用的药分量比较重,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去拿些梅子来给夫人换口。”

思安应是,连忙跑去拿了。

夏初岚身子还很弱,不一会儿就在顾行简的怀中睡着了。顾行简将她放躺在床上,伸手搭她的脉,又看她的气色,然后走到桌子旁边提笔写信。他将夏初岚的症状全都写在信里,写完之后封好,出门想找个人以最快的速度送回都城。

萧昱站在廊下,看到顾行简出来,皱眉问道:“她怎么样了?还是不好?”

“情况还不稳定,恐怕要潘时令出手才行。”顾行简如实说道。

萧昱看到他手中的信,问道:“这是你写给潘时令的?交给我吧。天底下没有比皇城司传递消息更快的。”

顾行简扯了下嘴角,将信递过去:“没想到萧大人素来铁面无私,也会破例。”

萧昱看了他一眼,把信收好:“你不用讽刺我。我确有皇命在身,但我也是她的亲哥哥。打你那拳,我不后悔。你尽可以找机会报复回来。”

顾行简说道:“多谢。那拳我心甘情愿领受。”

萧昱也没想到这个人居然会成为自己的妹婿,转身冷冷地说道:“不是为你,不必言谢。好好照顾她。”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回家太晚,更不了了。

今天补了字数。

谢谢大佬们投雷啊,破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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