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大量建造这种所谓两居室三居室的住宅不是一件好事情。如果没有比三居室更宽敞的房子了,像我们这种有个十来岁的孩子的三十五岁左右的夫妇,就只能都住三居室。其结果,我们的小区居民楼里,上下左右就全是年龄相同的夫妇和年龄相同的孩子了。也就是说,一座居民楼里排列着许许多多相同的家庭。

这样的话,竞争就不可避免地开始了。丈夫的年龄差不多,就要比谁先当科长。孩子年龄相同,一起进小学,就要比谁的学习成绩好,谁能考上重点中学。他家的孩子开始学弹钢琴了,我家的孩子也要学。于是,妈妈们争先恐后地往乐器行跑。

丈夫升官了,挣钱多了,买得起独门独户的房子了,大家又开始像蜜蜂离开蜂箱似的,争先恐后地往外搬。但是,到了那时候,大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我家搬到高岛平小区之前,我下定决心:绝对不参加这种竞争,我要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去生活。但是,搬过来以后,我的决心立刻被现实粉碎了。我想起了我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女童子军露营的事。居民小区的生活跟女童子军露营的区别,只不过是睡觉的时候隔着一道墙。到了白天,所有的隐私就会暴露无遗。

我抵挡不住邻居的主妇们对我生活的介入,这是为什么呢?首先,必须参加的集会比我预想的要多得多。例如,收垃圾的日子应该定在哪一天要集会,拔除杂草要集会,有孩子的妇女交流给孩子看病的心得要集会,暑假期间做广播体操的事要集会,读书会要集会,学习会要集会……随便一个什么名目就要集会。女人们不集合起来开个会就决定不下来的事情,多得叫人心烦意乱。

我住的那座居民楼的人们,尤其热衷于集会,就连去超市买菜,也要集合起十个人以上,说这样的话会便宜很多,还说这在美国等发达国家是很普通的事情,要不就开一个学习会,请熟悉海外情况的人士给咱们讲讲。

我忍不住站出来反对了,同时争取来几个同盟军,阻止了这种无聊的活动。那样的话,我家每天做什么菜吃什么饭,就等于公布于众,就连我做菜技术不高的缺点都会露马脚。她们说话从来不给人留情面。我宁愿贵点儿也要一个人去超市买菜。

喜欢率先提出搞这样那样活动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几乎无所不在。我常想,搞这些活动有什么意思啊?可又常常不知不觉地参加到那些活动中去。

女人为什么这么喜欢争斗昵?我又想起了女童子军露营的时候,女孩围着神父站一圈,每人做一个拿手菜的事。争斗总是在年龄相同的女人之间进行的,如果年龄有差距,互相之间就不会争斗了。还有就是因为有闲工夫,要是大家都跟丈夫一样每天去上班,也就不会争斗了。

我时常想起江户时代的长屋。长屋里住着各种各样的人,有夹着雨伞的浪人,有开药铺的商人,有卖鱼的,有长老,有隐士……

孩子肚子疼,就去敲敲隔壁药铺的门,早晨给卖鱼的一个笑脸,就能买到很便宜的秋刀鱼,流氓无赖捣乱,就请浪人把他们赶走,有什么弄不懂的问题就去请教隐士……大家住在一起,虽然没有什么隐私可言,但这种活法比现在这种简直可以说是互相杀伐的竞争要轻松得多。

主妇们每隔一段时间就拥到我家里来检查一次我的房间。家具用了多长时间了,电视机是什么时候买的,转眼之间检查完毕,然后就开始推算我现在大约有多少存款。

刚搬到高岛平小区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简直就是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露营。我的精神高度紧张,夜里根本无法入睡,可是慢慢地也就习惯了。女人适应外界环境的能力还是很强的。最近那些赶时髦的女郎,那些在农村被婆婆虐待想跑也跑不了的媳妇,不都是在,顺应外界环境吗?

这几天我忽然意识到,把女人放进这种四方盒子里,实在是建筑企业的深谋远虑。这些年龄相近的女人,是在相同的环境里,一遵守着相同的规则进行竞争的。在狭窄的小盒子里,看不见大海,只能跟丈夫和孩子打交道。可怜的丈夫白天在公司里被人使唤,累得筋疲力尽,晚上连跟妻子过性生活的精力都没有,满足不了妻子的性欲。精力充沛的妻子无处发泄,就去打孩子的屁股,所谓管教孩子。

有人说日本人的居住环境像兔子窝,我觉得这个比喻不准确。我认为叫鸡窝更合适。去看看乡下的养鸡场吧,那可真叫蔚为壮观。用金属网搭建的七八层的鸡合,远远看上去威风凛凛,其实每只鸡所占的空间小得转不了身。

当然,作为一种生产鸡蛋的下等工具,没有必要为它们花钱建筑更宽敞的鸡合。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设计者想得还是很细的,也可以说是深谋远虑。

鸡合狭窄,就会造成母鸡们运动不足,运动不足寿命就会缩短。于是鸡合的设计者就故意把母鸡脚下的金属网眼做得大小不一。母鸡稍不注意,爪子就会漏下去,吓得它们赶紧移动爪子。这是它们唯一的运动。有了运动,母鸡的寿命延长了,鸡蛋源源不断地通过小传送带集中到一处。

我们居住的小区,从里到外跟养鸡场完全一样,唯一的不同是我们以夫妇为单位入住。我们的运动就是无休无止地竞争。有那么一天我们突然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头儿老太太了。

其实现在就清醒的也大有人在,我就是其中之一。可是,清醒反而不好。清醒的人,对自己那位每天挤车唯唯诺诺去生蛋的丈夫就不再尊敬,爱的皮鞭就不再打在丈夫身上,关心的就只有孩子。妻子看丈夫,也就跟公司看丈夫一样,只把他当做生蛋的工具。然后呢,就只剩下了一个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的错觉,自己欺骗自己。为什么说是错觉呢?因为即便是我们的儿子庆彦这么好的孩子,将来也不属于作为他的母亲的我。他终归是要结婚的,一个年轻的女人终归要从我这里杷他夺走。

在孩子们的世界里,进行的是女人之间的战争,而且是最为激烈最为残酷的战争。

我今年四月就满三十五周岁了,我也是一个只剩下那个错觉的女人了。我不指望丈夫有什么出息,他都快四十岁了才是个副科长。我不知道他是在平均线之上还是在平均线之下,这些对我都无所谓了。

家里,我的丈夫是个很没意思的人。他不会说笑话,没有一点儿幽默感,整天就知道说一些颓废的牢骚话。有时候我也想发泄一下多日积郁的不满,可是他根本就听不下去,说什么社会就是这个样子的,你那点儿委屈跟我比起来算得了什么?

我们的庆彦是个独生子。我想给这孩子一个学习的房间,就搬到这个三居室里来,已经五年多了。现在多少有了一点积蓄,本来想租一处更大的房子,但是为了攒钱买一幢属于自己的独门独院,我现在只能忍耐。

我对庆彦充满了期待。他现在上小学五年级,成绩在班里一直排在前五名。就算考不上东京大学,他也能考上国立大学或有名的私立大学。

我认为,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大家争先恐后地攀登考试这座高山的时代。那是一座非常险峻的高山。但是,我们从小就被要求爬上最险峻的悬崖。有山,人们才会去爬。残酷的竞争五岁起就开始了。如果不能闯过一个又一个难关,就没有自己的将来。落伍者的将来不是饿死就是冻死,在这个时代里不会有生活的资格,只能成为这个时代里纤弱的因子。

庆彦现在每星期一、二四、六放学后去补习班。每周有三天不去补习班,还能在班里保持前五名,这样的孩子是很少见的。剩下那三天,他或者弹钢琴,或者由我来辅导他。我以前曾经怀疑弹一钢琴对提高庆彦的成绩到底有多大好处,后来发现弹钢琴对提高学习成绩还是很有帮助的。能识五线谱以后的成绩比不能识五线谱时的成绩提高了一大截。钢琴弹得越好,成绩提高得越快。当然,我只能让他弹到初中毕业。考上高中以后,只要不考虑上音乐学院,他就不能再弹了。因为除了音乐学院,考大学是不考音乐的。

即便是考音乐学院,提高音乐成绩的方法也不是练钢琴,而是乐谱知识。掌握乐谱知识,并不需要整天按琴键。要是喜欢上了什么曲子,整天坐在钢琴前面弹奏,就太浪费时间了。

不但浪费时间,而且浪费金钱。学钢琴太贵了。与其花三十万日元让孩子学钢琴,还不如去请一个高水平的家庭教师。

细想起来,母亲赌在孩子身上的战争,跟家具的竞争相比,就不仅仅是个数量的问题了。如果孩子在学校门门考第一,家里的桌子哪怕用装橘子的纸箱代替,也不会有人笑话你。我绝对不希望由于自己的儿子成绩不好而在家长会开会的时候抬不起头来。

孩子到了小学高年级,母亲们就到处打听哪里有优秀的家庭教师,然后不惜重金聘请。为此她们每天盼着丈夫涨工资。

值得庆幸的是,尽管,我们家庆彦的学习成绩也很好。不上补习班的日子,我就给他当家庭教师。我上大学的时候就是一个优秀的家庭教师,有当家庭教师的经验。辅导庆彦这样的小学生,恐怕找不到比我更好更合适的家庭教师了。

但是,最近出现了让人意想不到的问题——小学生自杀现象。这个问题引起了社会的高度重视。庆彦上的那个高岛中央小学,已经有好几个孩子自杀了。

在这种情况下,母亲当孩子的家庭教师是防止孩子自杀的最有效的手段。当然,我坚信庆彦这孩子绝对不会干自杀这种傻事。他不是那种性格软弱的孩子,更主要的是他的学习成绩绝对没有差到非自杀不可的程度。万一他有想自杀的苗头,我作为他的家庭教师,也一定会察觉的。

新学期开学以来,庆彦他们班里有两个孩子跳楼自杀了,一个叫富肋,一个叫村田。这两个孩子学习成绩都不好,自杀的原因都是因为考试得了零分。

我们家庆彦,不要说零分,七十分以下的时候都没有过。所以我不用担心庆彦会自杀。想死的孩子就让他们死去吧。死了也好,反正他们将来也无法在这个社会上立足。与其将来饿死,还不如现在就跳楼自杀。在这个以命相搏的时代,落伍者被淘汰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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