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斯科夫正对着墙上的镜子刮胡子,窗外传来整齐的歌声。女兵们排成整齐的队伍,唱着《共青团员之歌》走进了玛丽娅家的院子。瓦斯科夫从屋里走了出来,诧异地看着女兵们。

村里的人都好奇地聚集过来,波琳娜也站在自家的篱笆墙边目不转睛地张望着。

基里亚诺娃向瓦斯科夫敬了一个标准的礼,干脆利落地报告:“共青团员们做出了新的决定,除了日常的训练、执勤、作战外,有义务为村里的军属们作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今天是第一天,从玛丽娅家开始,明天是波琳娜,请指示。”基里亚诺娃报告完,立刻忍不住笑起来。

大家伙也齐刷刷地盯着瓦斯科夫笑,弄得他莫名其妙。最后还是丽达用手指了指他的胡子。

瓦斯科夫才想起自己的胡子上涂满了肥皂。他顾不了这么许多,而是得意的对玛丽娅和波琳娜她们说:“听见了吧,我们的共青团员行动起来了。”

波琳娜激动得眼圈都红了,马上喊道:“我会好好招待你们的。正好,明天是我的生日,我们开个生日晚会。”

玛丽娅瞅瞅波琳娜,苍白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

“您可看好了,我们是女兵。”基里亚诺娃朝波琳娜说。

“我没有记错的话,您今年至少过了五次生日了。”瓦斯科夫说。

“都不是真的,明天,明天才是真的。”波琳娜涨红了脸,解释说。

“那我也宣布一下,下午,我们洗澡。”瓦斯科夫忘乎所以地说。

对于这个“宣布”,女兵们的反应异常迟钝,准尉并没有听到预期中的尖叫声。这让他顿时有点不知所措。

好大一会儿,索妮娅才怯生生地问:“我们?!”

“不会吧,应该是你们。”沉默寡言的丽达破天荒地加入到开玩笑的行列。

女兵们爆发出欢快的大笑。

瓦斯科夫这才明白什么“你们”“我们”的,他清清嗓子,更正了宣布:“下午你们洗澡。”

“乌拉!”女兵们欢呼起来。

瓦斯科夫给玛丽娅和波琳娜使了个眼色,她们心领神会地跑回自己的屋里,一会儿功夫,分别抱出一捆捆扎得整整齐齐的桦树叶,放在地上。

女兵们喊着“乌拉”,欢呼雀跃着把帽子丢向空中。

“中士同志,女兵洗澡期间,加强警戒,任何人不得靠近澡房。”瓦斯科夫严肃地对基里亚诺娃说。

基里亚诺娃没有立刻回答,脸上显出古怪的神色。

瓦斯科夫立刻明白了基里亚诺娃的沉默意味着什么,自言自语地解嘲说:“其实,其实只有我一个人不靠近澡房,其他人都可以。”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好像突然间发现,原来不苟言笑的准尉大叔也有幽默的一面。

“可是,我要添柴,我要烧火……”瓦斯科夫发愁地说:“这样吧,我发个誓,决不往屋里看一眼。”

女人们笑得更欢了。

瓦斯科夫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长吁短叹地嘟囔:“看来,有男人的世界太不方便了。”

“不对。”索妮娅认真地喊道:“没有男人的世界就是个无法维持下去的世界。”

“对,对,对。”瓦斯科夫尴尬地跑进屋子。

“男人们,干活吧。”基里亚诺娃一本正经地向女兵们下达了命令。

村里的街道上,几个老人坐在长木上晒着太阳。从他们木讷的神情上不难看出,世间的一切对他们来说,都已经是过眼烟云。他们难得激动,缺少笑的动机,他们总是坐在有太阳的地方,似乎不愿意去想什么,只是专注地看着什么。

在老人们对面,是玛丽娅和波琳娜的家,女兵们正起劲地帮她们两家修缮屋顶。一位老婆婆张了张干瘪的嘴,嗫嚅着,却没有说出什么。

基里亚诺娃不在,她跟着准尉去帮姑娘们收拾浴室了。丽达暂时负责指挥房屋整修。里莎瞅准机会,小声地央求丽达说:“让索妮娅念诗吧,她念得可好了。”

“嗯。”丽达停下手上的活,对正蹲在玛丽娅家屋顶上的索妮娅说:“大学生,特别批准你可以不干活,为大家朗颂诗歌。”

索妮娅的脸红了,连连摆手:“不行,不行。”

热妮亚却笑眯眯地在一旁怂恿她:“有什么不行的,诗能够激励你,为什么不可以激励大家呢?”

“要不然,你给我们讲讲,你的大学生活?”丽达今天显得十分活跃,她没有放过索妮娅,提出另外的要求。

热妮亚悄悄地对索妮娅说:“你发现没有,丽达好像和平常不一样了。”

索妮娅立刻同意地点点头,然后扭过头对丽达说:“我的生活简单的就像在纸上画了个圆圈。十年级学校毕业,考上了大学,战争爆发了,来到部队,打了一年仗,从没上过前线,甚至,甚至没有面对面的见过德国鬼子。”

“你上哪个大学?”热妮亚问。

“莫斯科大学。”

女兵们发出一片赞叹的唏嘘声。

“我是学俄罗斯文学的。”索妮娅又补充了一句。

里莎低声问丽达:“就是普希金?”

“托尔斯泰,莱蒙托夫,妥思妥也夫斯基,高尔基,肖洛霍夫——”丽达说。

“您知道一个叫叶赛宁的诗人吗?”里莎又问。

“好像听说过,你怎么知道。”

“她每天都在念的书,就是叶赛宁的书。”

“说说你的家乡吧?”丽达对索妮娅喊。

“明斯克!”索妮娅从对面屋顶大声喊着,不无感伤。那儿已经被德国人占领了。人们沉默下来,似乎在为那座已经陷落的城市默哀。

“我们会把它夺回来的,索妮娅。”丽达安慰着索妮娅。

街上的老人们表情依然如故,只是更加专注地瞧着对面,听着姑娘们的对话。

在波琳娜家的屋顶,嘉尔卡拎着一兜泥巴登上梯子,她把泥巴递给丽达,偷偷说:“索妮娅是犹太人。”

“嘉尔卡,我不喜欢这样谈别人。”丽达很认真地说。

嘉尔卡自讨没趣,羞眉臊眼地从梯子上爬了下去。

“来吧,索妮娅,让我们听听诗人是怎么说的。”丽达大声对索妮娅喊。

索妮娅不再推辞,慢慢从玛丽娅家的屋顶上站起来。她显得有些胆战心惊,热妮亚在一旁鼓励她:“往前看,千万别望下看。”

索妮娅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站住脚。她逐渐适应了这种高瞻远瞩的姿势,望着远处,她颤抖着声音开始朗诵:

在村庄的尽头,

有座小屋  又破又老,那儿,在圣像面前,

一个老太婆正在祈祷。

老太婆正在祈祷,

她回忆自己的儿子——

儿子正在遥远的边疆,

拯救自己的祖国。

老太婆正在祈祷,

她擦着眼泪,

在她困倦的眼睛里

幻影绽开了花蕾……

街上,一直昏昏沉沉晒太阳的老婆婆突然睁大了眼睛,侧耳倾听着索妮娅的诗句:

她看到田野——

这是战斗的田野,

她看到田野的  儿子,成了牺牲的英雄……

在玛丽娅和波琳娜家屋顶忙活的女兵们都不知不觉停下手中的活,屏住呼吸捕捉着索妮娅的朗诵:

他宽阔的胸前,

伤心的血已凝结,     但他双手紧握着

敌人营垒的旗帜……

索妮娅深情地念着,眼瞳里飘起一丝水雾。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伤感:

老太婆又伤心又高兴,

激动的血液停止了流动;

灰白的脑袋无力地

埋进两只手中。

那稀疏灰白的双眉,

紧锁住心扉,

而从她的眼睛里,

撒落下串串珍珠似的泪。

(叶赛宁《母亲的祈祷》)

索妮娅久久地伫立着。没有人鼓掌,没有人喝彩,姑娘们陷入默默的沉思,辛酸的滋味涌上心头。街上的老婆婆缓缓闭上眼,眼角滴落串串珍珠般的泪。

一双粗糙的大手把一捆捆的白桦叶放在大木盆里。

热水被倒进木盆,浇在了白桦叶上面。

基里亚诺娃用手捏着白桦叶,尽量让干枯的树叶浸透在水中。她叹了口气,迟疑地对正在收拾炉膛的准尉说出了自己的心事:“您知道,我是第一次带队出来执行任务,生怕出一点事。过去,整个独立营都在一起,营里有营长,连里有连长,排里有排长,我只需要帮助排长做一点点事——”

“所以,你过度紧张,稍有一点什么,你就大喊大叫。你事事觉得人们在和你作对,你看她们,越看越别扭,她们看你,越看越像老巫婆,这怎么可以?”瓦斯科夫说着话,一边往炉膛里丢上木柴,然后点燃炉火。

“您呢?也许您有许多带兵的经验。”

“想听?”瓦斯科夫刚想吹嘘一下自己,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也没有什么经验可谈。

“嗯。”

“那好,多年的战争经验告诉我们,只要战斗一发生,所有的矛盾顷刻之间都化解了。”瓦斯科夫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条。他不禁有点自鸣得意。

“嗯。”基里亚诺娃赞同地点点头。

“难管的时候,就是不打仗的时候。”

“现在?”

“现在。”

基里亚诺娃若有所思地盯着瓦斯科夫,似乎对眼前的准尉大叔开始刮目相看。

“我看可以了。”瓦斯科夫直起腰来,望着炉膛中熊熊燃烧的木柴,对基里亚诺娃说。

“我的树叶也泡好了。”基里亚诺娃从大木桶里拎出一捆树叶。

“那你去把姑娘们叫来吧。”瓦斯科夫说。

基里亚诺娃刚走了几步,瓦斯科夫又说:“你首先是个女人,女人想什么,你最清楚。”

基里亚诺娃看着他。没有吭气。

“然后,你是个指挥员,指挥员是干什么的?是可以把生命托付给他的人。她们就是这样看你的,而不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什么也看不惯的那种人。亲爱的基里亚诺娃同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瓦斯科夫闭上一只眼,形象地做给基里亚诺娃看。

基里亚诺娃忍不住笑了,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她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了,走得轻松而洒脱。

瓦斯科夫欣慰地笑了。

屋顶上的讨论还在继续。女兵们好像在这一刻突然发现,原来她们对身边的伙伴竟然如此陌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从容地敞开自己的心扉。

“该我们问你们了。里莎,告诉我们,你家在什么地方?”热妮亚站在玛丽娅家的屋顶上高声喊。

“大森林。”

“那是怎样的森林?”

“原始森林,在贝加尔湖边,有多大?我不知道,反正,几天几夜走不到头。森林里有许许多多的动物,有鹿,有狼——”

“下面我要问的,你可要有点准备。”热妮亚促狭地说。

里莎站在波琳娜家的屋顶上,一下子有点慌神。她怀疑热妮亚也许知道了自己的心事。如果她问自己是不是喜欢准尉怎么办?说不说真话?里莎求助地望向丽达。丽达笑笑,为她打气:“让她说吧,我们乐意回答。”

里莎点点头。

“你上学读到几年级?”玛丽家的屋顶传来热妮亚的问话。

“我没读过几年书——”里莎小声说。

“你只要最简单的回答就行。”

“五年级。”

“对,你谈过恋爱吗?”这是索妮娅在问话。

里莎羞红了脸,不知如何回答,求援似地看着丽达。

“一岁。”丽达小声说。

“一岁。”里莎赶紧喊。

“爱谁?”热妮亚紧追不放。

“妈妈。”又是丽达小声说。

“妈妈。”

街上的老婆婆听见这个字眼,突然手舞足蹈地鼓起掌来。

女兵们终于可以舒舒服服洗个热澡了。

一只端着水瓢的手伸进浴室。手轻轻一抖,满满的一木瓢水全部倒在烧红的石头上,立时腾起一片浓重的水雾,弥漫了整间屋子,把一切都变成了朦朦胧胧。

雾气中传来劈劈啪啪的拍打声,还有小声呻吟的声音,似乎颇为痛苦,又好像很享受这种痛苦。是里莎在用桦树叶抽打着嘉尔卡瘦骨嶙峋的身体,帮她松活筋骨。

雾气逐渐散开,姑娘们青春婀娜的身体若隐若现。热妮亚和丽达躲在浴室的角落,坐在矮木凳上悄声地谈话。

“你太冒险了,你就不怕碰上巡逻队,把你当逃兵给枪毙了?”热妮亚凑在丽达的耳旁说。

“没事,热妮亚,我走运!”

“你不会总走运。”热妮亚又说。

索妮娅凑过来,看了一眼趴在矮凳上享受树叶拍打的嘉尔卡,小声地对丽达说:“中士发现了你靴子上的泥点。”

丽达的脸随即沉了下去。

“随她去,丽达,随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热妮亚安慰着丽达。

“再烧热点!”丽达高声地朝外面喊。

“好嘞。”外面传来瓦斯科夫的回答。他把两块粗壮的木柴扔进炉里,看着熊熊的炉火,显得有些兴奋。他来回搓着双手,对身边的基里亚诺娃说:“这些个姑娘真有股耐热力。”

基里亚诺娃把一桶桶凉水倒进大木桶中,莞尔一笑:“谁敢跳进这冰凉的水中,才算是真有本事。准尉同志,您怎么样?”

“我嘛,既不敢在热浪中待这么长时间,也不敢一头扎进凉水,男人嘛,一热一凉,身体就会出事。”瓦斯科夫咧咧嘴。

“够不够热?”基里亚诺娃忍俊不禁,转而大声问澡房里。

嘉尔卡沉浸在传统的洗浴带来的快感中,不由地哼哼着:“用力,再用点力,你知道吗?这股热气好像从你的脊梁上一点一点地渗入到你的腹腔,又从肚子里向四处扩散,热气慢慢地在你的血管里流淌,你能感觉到,现在流到了大腿上,小腿上,腿肚子上,脚上,一直到脚趾上——”

里莎攥着桦树叶抽打着嘉尔卡,眼看着她的脊背变成了红色,担心地问:“真的不疼?”

“再使点劲。”

里莎顿了顿,突然发疯似地抽打起来。

坐在一边的丽达、热妮亚和索妮娅三人看着里莎疯狂的样子,忍不住好笑。片刻,丽达敛住笑容,接着说:“她这个人最容易把别人往坏处想,让她想去吧,只要能让我经常去看见儿子。”

“她喜欢听恭维的话。”索妮娅看了一眼嘉尔卡:“中士最喜欢她。”

“该你了,索妮娅。”里莎叫着。

索妮娅应了声,走过去,趴在长凳上。噼里啪啦的抽打声又响了起来。矮木凳上只剩下热妮亚和丽达。

“丽达,我总觉得你人做得太累,身上背着一个沉重的十字架。”热妮亚说。

“我怎么能和你比呢。你总是生活在幸福中,战争给你带来了灾难,可是战争也让你和你爱的人走到了一起。”

“那你是不是就认为,你已经永远失去了爱?”

“你不觉得我早已经是个中性的人了?战争把人的性别抹掉了,最少我不愿意别人把我看成女人。”丽达阴沉地说。

“不,只要战争没有抹掉你的性命,你永远只是个女人。女人就需要爱,女人就需要漂亮,这世界就是因为有了女人,它才美丽,它才发光。”

“我说不过你。”丽达不能不承认热妮亚的话。她抬起头,问热妮亚:“你爱吗?”

“我爱。”热妮亚坚定地说。

“上校?”

热妮亚没有回答,显然她想回避有关上校的话题。

“你不想说?”丽达问。

热妮亚仍旧沉默着,突然,她转过身子,湛蓝的眼睛里闪出粼粼波光:“你问吧,不管是痛苦的,还是幸福的,何必让它藏在心底,一个人默默的承受。丽达,你问吧。”

丽达打量着热妮亚。那裹住毛巾的身体仿佛一块吸引异性的磁铁,动人心魄。这样美貌的姑娘,不知曾有多少男人为之倾倒。丽达探过身去,低声说:“热妮亚,跟我说说上校?”

热妮亚淡淡地看了一眼丽达,对这个请求并不感到突兀:“这就是我被调到这儿的原因?”

丽达点点头。

热妮亚沉思着,须臾,她站起来,端起一瓢水走到炉子前,往烧红的石头上一浇,浴室内立刻响起“滋滋”的声音。

雾气腾空而起。美丽的热妮亚笼罩其间,恍若民间故事中的水中女神。

一望无垠的大草原上,少女热妮亚骑着马儿恣意驰骋。一辆敝篷吉普车从后面疾驰赶上,轻而易举地超过了她。热妮亚将这种行为视作对自己的挑战。争强好胜的她一勒马缰,整个人俯贴在马背上,扬鞭狂奔。

马和吉普车在广袤的大草原上开始了追逐。

开车的是名年轻的军官。他似乎是有意和热妮亚开玩笑,时而加速,超过飞驰的马,时而减速,让马从车边飞过。

热妮亚被他的戏弄惹得火冒三丈,趁着再次超越吉普车的刹那,举起马鞭,奋力地向军官抽去。他早从反光镜中看见了热妮亚的一举一动,他轻轻一打方向盘,皮鞭抽在了车身上。军官露出饶有兴味的笑容,将汽车开足了马力向前驶去。

热妮亚被激怒了,策马狂追。她终于在军营的大门口拦住了吉普车。当她正在琢磨该怎么惩罚这个开车的人,他从吉普车上下来,笑呵呵地说:“你叫热妮亚,近卫军四师师长的宝贝女儿。”

“你是谁?”热妮亚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问道。

“新任近卫军四师参谋长苏斯洛夫上校。”

“参谋长?”热妮亚怀疑地看着他,并不相信。

“怎么?不像吗?”

“那么年轻?”

“不可以吗?”上校又露出那副饶有兴味的笑容。

“骗子!”热妮亚高高举起了马鞭。

“热妮亚!”

她回过头,是父亲,他带着几个军官迎出了军营的大门。在众人的簇拥下,苏斯洛夫走进军营。他回过头,冲热妮亚微微一笑,顽皮地眨了眨眼睛……

“那是我们第一次认识,其实他并没有那么年轻,只是他的性格比起他的同龄人要年轻许多,更多的时候,他就像个大孩子。”热妮亚幽幽地诉说着往事,一边又往石头上浇了一瓢水。

水雾再次笼罩了澡房。

靶场。

苏斯洛夫正在向近卫军战士们教授各种持枪的姿势:“美国仪仗兵的持枪礼比较花哨——”

步枪在苏斯洛夫手里如同一根棍子,上下飞舞,令人眼花缭乱。

“——而苏格兰的就更加有民族特色,比如说,他们不穿裤子,穿的是裙子。”苏斯洛夫的话引得战士们嬉笑不止。

“立正!”值星军官大声喊着口令。

热妮亚的父亲皱着眉头,走到苏斯洛夫身边低声说:“你尽弄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外军的情况介绍给大家听听。”苏斯洛夫说。

“近卫军的军官需要的是真正的本事。”老军人严肃地对苏斯洛夫说。他走到一名战士面前,要过步枪,向靶子瞄准。突然,他放下了枪,把热妮亚叫过来:“来,给这位知识分子上校表演一下。”

热妮亚毫不犹豫地举枪射击。

报靶员挥动信号旗。五发,四十八环。骄傲的热妮亚扬着金色的秀发,冷冷地看着上校。

“该你了。”她把步枪扔给苏斯洛夫。

苏斯洛夫冲着热妮亚眨眨眼,迅速压好子弹,连续射击,速度快得像道闪电。报靶员举起了信号旗。五发,五十环。上校的枪法征服了所有人,包括热妮亚。

热妮亚的父亲上前拥抱苏斯洛夫:“你有足够的资格担任这个近卫师的参谋长。”

靶场上像过节一样沸腾起来……

热妮亚突然停住讲述。她摘下毛巾,轻轻地趴在长凳上,目光渐渐呆滞。丽达手持桦树叶为她驱赶着灼人的热浪,静静地等待着。

“战争一开始,父亲就牺牲了。母亲、弟弟、妹妹,我跟你说过,都死在了德国人的枪口下。”

丽达用树叶抽打着热妮亚的脊背,目光迟滞的热妮亚继续回忆着:“父亲母亲没了,弟弟妹妹没了,家没了,我只有一个去处,去找近卫军第四师。第四师在经过顽强的抵抗,最后被德军包围在基辅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代理师长的是他……”

雨后泥泞的土路。

疲惫不堪的热妮亚不断跌倒在泥水中,浑身上下滚满了黄泥巴。她坐在泥里,虚弱得站都站不起来。她真想张开嘴大哭一场,空中升起的信号弹让她抑制了绝望的哭声。

眼泪悄无声息地淌过了脸庞。倔强的热妮亚没有坐以待毙,她挣扎着站了起来,捡了一根树杈拄着,艰难地继续前行。

铁丝网。德国巡逻兵的大皮靴。凶狠的军犬。热妮亚藏在隐蔽处,恐惧地等候着活下来的时机。

照明弹飞入空中,将夜晚的田野照得如白昼般雪亮。当光亮暗淡下去的时候,热妮亚拼尽全部力气爬过铁丝网,消失在黑暗中。她找到了红军的指挥所。当她看见头上缠着绷带的苏斯洛夫时,身子一软,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倒了下来。

丽达停下了抽打,专注地听着热妮亚的回忆。

“我到了师部的那天,他们当晚要突围——”

简陋的指挥所里,热妮亚从黑暗中挣扎着苏醒过来。她睁开眼睛,周围都是熟悉的面孔。苏斯洛夫就坐在她的旁边。

“我,没地方可去了。”热妮亚慢慢地说。

苏斯洛夫点点头:“这就是你的家,近卫军第四师将用鲜血和生命保护你。”

热妮亚像孩子一样失声痛哭。她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眼泪一颗又一颗滚落下来,在滚烫的面颊上滑出一道清凉。

“我们今天晚上突围,这两个人不管是背着你抬着你,一定会把你带出去。”

“不,我是战士,我要自己走出去。”热妮亚倔强地说。

苏斯洛夫摸着热妮亚的额头:“你还在发烧。”热妮亚垂下眼睛,把苏斯洛夫的手轻轻挪开。

突围的晚上,苏斯洛夫手握冲锋枪,走在散兵线的最前面,沉着地向前搜索。热妮亚也握着一枝步枪,戴着钢盔紧随其后。上校不时地回过头,留意虚弱的热妮亚。

散兵线走出了茂密的森林后,步伐开始加快。突然,苏斯洛夫把冲锋枪举过头顶:“同志们,前进!”整个散兵线迅速地向前移动,热妮亚紧跟在苏斯洛夫后面拼命奔跑。

枪声,爆炸声,痛苦惨叫声,血液冲向耳膜的流淌声,响成一片。不断有人倒了下去,热妮亚惊惧地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战士,已经分不清眼前的一切是真是幻。苏斯洛夫一把架住热妮亚,向前奔去。德军密集的枪弹织成了一张火网,阻挡着苏军的步伐。

一枚炮弹尖啸着落向苏军散兵线,苏斯洛夫奋不顾身地向热妮亚身上扑去。爆炸气浪掀起的泥水,重重地摔打在苏斯洛夫身上。

热妮亚惊恐的面孔从苏斯洛夫身子底下露出来:“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苏斯洛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缕鲜血从袖管里淌了下来,但他扔对士兵们大声喊着:“不要停下来,往前冲!”

几个苏军士兵冲过来,架住苏斯洛夫和热妮亚,继续向前突围。

他们冲出了敌人的包围圈。疲惫不堪的队伍行进在泥泞的公路上,苏斯洛夫躺在担架上,昏迷不醒。热妮亚紧紧跟在担架旁边,偷偷地擦着眼泪。

担架颠簸了一下,苏斯洛夫从昏睡中醒了过来。他看见了流泪的热妮亚,用目光把她召唤到身边。他虚弱地微笑着,安慰热妮亚说:“我不会死掉的,我一死,谁来照顾小热妮亚?”

热妮亚一边点头一边擦着泪水。

“你看,我们冲出来了,第四师的军旗还在——我要看看军旗。”

担架放了下来。旗兵迅速地跑过来,展开弹痕累累的军旗。苏斯洛夫托起军旗的一角,深情地吻着。他抬头仰望着军旗,小声地说:“近卫军第四师的军旗永远飘扬。”

幸存下来的战士们一个个走上前来,亲吻着军旗。百感交集的热妮亚跪在泥水中,当她托着近卫军第四师的军旗时,心里默默地发誓:“爸爸,我将追随这面旗帜,直到永远。”

说到这里,热妮亚的眼泪像雨水一样滚落下来。她用力抽了下鼻子,大声地对外面的人喊着:“有凉水吗?”

浴室的木门霍然打开,基里亚诺娃拎着一桶凉水站在门口:“有。”

热妮亚从长凳上站起来,赤裸着身子走向门口那只巨大的木桶。里面的凉水清澈见底,倒映出热妮亚雪白的身体。她轻轻滑进木桶,把头沉入水中。她憋住呼吸,任泪水自由地流淌,在她耳旁又响起了急促的枪声。

年幼的弟弟惊恐地飞跑着。火焰喷射器的枪口。一团火球。那个弱小的身影翻滚着,嚎叫着——

热妮亚的舌头尝到了血腥的味道。

弟弟不再动了,火焰的余烬还在他身上燃烧着。

热妮亚的头浮出水面。

基里亚诺娃用目光征询她需不需要浇上一桶凉水,热妮亚点点头示意。一木桶凉水轻轻地倒在热妮亚的头上。她再度沉入水中。为什么那罪恶的枪声从来没有消失过?热妮亚的眼泪悄无声息地融入水中。

德国人的机枪在射杀手无寸铁的平民。

热妮亚眼睁睁看着母亲用身体挡住射向女儿的子弹。母亲倒下去了,露出了妹妹惊恐万状的脸庞,子弹又无情地射向她稚嫩的身体。

她倒在了母亲的尸体上。

痛苦真的可以让一个人拒绝生活。热妮亚平静地流着泪,慢慢向水面浮升。

“丽达。”热妮亚失神地望着丽达。

“热妮亚。”丽达冲过去,紧紧地与她抱在一起。拥抱着热妮亚冰凉而痛苦的身体,丽达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姑娘们为热妮亚裹上毛巾。

听到喧嚣的声音,瓦斯科夫忍不住从屋子后面伸出头来,惊愕地瞪着这群哭成一团的女兵。

丽达悄悄坐起来,摘下铜钥匙挂在脖子上,拎起行囊向门外走去。值勤哨兵是热妮亚,她看见丽达走出来,连忙凑过去:“我真怕你一觉睡过去,快去快回。”

丽达默契地点点头,快步向河边走。依旧是那条路径,丽达已经不再畏惧,顺利地到达了公路。运气似乎总是跟着她,这次她又一帆风顺地搭车到了波奇诺克市郊。

她推开家门的时候,母亲正在灯下削土豆,见她来了,连忙迎过来:“他睡了,这几天他好像睡得好多了。”正说着,卧室的门开了,阿利克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他一看见丽达,急忙躲到外婆的身后。

“这回我不能让你就这么走了。”母亲急匆匆走进厨房,端出一锅热气腾腾的汤来。

“妈妈,我不喝,军队里的伙食很好很好。”

母亲生气了:“这是你妈妈亲手做的,放在炉子旁热着,就是要等你回来吃。”

丽达乖乖坐了下来,端起了热汤。她偷偷看了看佯装生气的母亲,调皮地说:“那我可真吃了?”

“嗯。”

“那我可把它全喝光了?”

“嗯。”

丽达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喝着热汤。母亲板着的脸舒展开了:“好喝吗?”

丽达大力点点头。

“我专门采了酸浆草放到汤里。”母亲说。

突然,丽达觉得有人在桌子底下扯自己的裙子,她低头一看,阿利克藏在桌子底下,正伸着手扯丽达的裙子,一见丽达发现了他,便立刻缩回手,挪到外婆的脚边。

“小伙子,出来和妈妈一起喝汤吧?”丽达柔声说。

阿利克戒备地摇摇头。母亲低下了头,推着阿利克:“去,去吻她,你的妈妈。”男孩更加紧张,连滚带爬钻出了桌子,藏到外婆身后。然后不时地探出头来,好奇地看着丽达。

“妈妈,别着急,让他去吧。”丽达说。

丽达把带来的食物拿出来:“全是大家凑的,大家宁愿少吃一口,留给阿利克。”

妈妈点点头,叹了口气:“这个战争什么时候才能打完——”

“妈妈。”丽达似乎不愿提起这个话题:“仗打完了,我怎么办?现在挺好,奥夏宁只是失踪了。失踪意味着什么?就是他还有一种可能,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总是在想,这世间什么都可能发生,我们结婚的时候,眼看着就结不了婚了,可偏偏那个司令出现了,他帮我们领到了结婚证,还帮我们搞了一个结婚的仪式。”丽达笑着。

“可是那个时候,你早把妈妈忘了。”

“妈妈!”丽达撒娇地倚在妈妈身边。

妈妈抚摸着丽达的头。

“妈妈,奥夏宁一定还活着,他不会把我和阿利克就这么丢下。”丽达望着自己的母亲,说:“我要把阿利克带大,等他回来。”

“好了,你该走了。”妈妈说。

丽达猛地跳起来,抓起行囊,向门外冲去。到了门口又折转回来,在母亲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她又试探着向阿利克走了一步。阿利克没动。丽达索性走上前去,紧紧地抱住儿子,亲吻了他一下。

这次阿利克没有拼命地反抗,却也没有表示太多的亲昵。然而这已经够让丽达开心了。搭上了顺风车,她甚至破天荒地哼起了《小路》。

坐在司机驾驶室的年轻战士探过头来:“你心情很好。”

“战争不光给人带来痛苦,有的时候,还能给你带来意外的惊喜。”丽达说。

驾驶室里的战士们笑了。

“打完仗你去干什么?”战士问司机。

“我那个大学还没读完呢,汽车制造,你呢?”司机说。

“当海员,像歌里唱的一样,朋友们,明天要远航,航行在那夜雾中,快乐地歌唱吧,亲爱的老船长,让我们一起来歌唱。”

其他人被战士背诵的歌词激励,开始扯开嗓子唱起了《海港之夜》。丽达也加入到合唱的行列。军车沿着公路颠簸前行,歌声在原野的夜晚一路回荡。

“谁?”站岗的索妮娅听到动静,拉动了枪栓。

“我。”丽达从暗处走出来。

“他认你了吗?”索妮娅迫不及待地问。

丽达摇摇头,笑着说:“我有信心。”

“没人发现,快回到床上去。”索妮娅催促她。

丽达蹑手蹑脚拉开了门,回到自己床前,脱下衣服迅速钻进了被窝。她又想起了什么,坐起身,用破布擦掉了靴子上的泥点。

突然,有人趿拉着鞋走过来。丽达急忙躺下。嘉尔卡从她床前经过,看了一眼佯装睡着的丽达,推门出去了。

丽达又睁开眼,用手转动着胸前的铜钥匙,思忖着,渐渐地沉入了梦乡。

基里亚诺娃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盘问哨兵索妮娅。

“有人外出吗?”

“有。”

基里亚诺娃立刻紧张起来:“谁?”

“嗯。”索妮娅指了指厕所。

基里亚诺娃走到厕所门口,敲了敲门:“这回可抓住你了。”

门一开,嘉尔卡蓬头垢面地提着裤子走出来,抱怨道:“多一分钟都不行。”

基里亚诺娃十分扫兴,走进厕所,“咣”的一声关上了门。索妮娅抿着嘴暗自好笑。不知真情的嘉尔卡嘟嘟囔囔地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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