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笛从睡眠状态醒来时,阳光已从窗帘的缝隙流泄进来。睡眼惺忪、头发与衣着凌乱,她看向未来的丈夫,发现他衣服虽皱,但人已非常的警觉与清醒。

“我不需要太多睡眠。”他说,像是读知她的思绪。他伸出手,把原本握在掌心的发针放在她手上。她弯起手指握住了这几根金属,上面还残留他肌肤的温度。她开始以长久养成的习惯很有效率编起辫子,盘绕头发。

拉开窗帘,尼克扫视马车窗户外建筑密集的城市。一束阳光照进他的双眼,让它们呈现一种人间所无的奇特蓝色。即使坐在密闭的马车里,若笛仍能察觉他对这城市的熟悉,他的无畏使他能在各个角落与人群里从事大胆而冒险的活动。

她所见过的贵族——她在巨石园见过许多——没有人具备这种经过城市千锤百炼的外表,他无情冷淡的举止让人相信为了达成目标,任何事他都做得出来——不管那会多令人唾弃。出身良好的人会对某些事情划出界线,他们是有所不为的……他们自有一套原则与标准,但截至目前为止,尼克并没有给人这方面的感觉。

如果他真是一名贵族,若笛认为他拒绝自己的传承以及让辛约翰子爵安息的论调是明智的。她确信如果他做了另一个选择,他会发现想在伦敦上流社会立足不止非常困难,甚至不可能。

“卫斯克爵爷告诉我,说你是某种窃盗集团的首领,”她评论道。“他还说你——”

“我必须遗憾的说,我并不像大家说的那么厉害,”尼克打断她的叙述。“这些故事被他们愈传愈离谱。有一些廉价小说的作者竭尽所能地使我变得像匈奴王阿提拉那样可怕。当然,我也不能说我绝对的清白。以前,我经营一个很大的走私集团。我愿意承认我的方法有可议之处,但在缉拿那些宵小匪徒,我比若石爵士手下其他的警探高明许多。”

“我不明白你怎能一边支使窃贼与走私者,同时缉拿盗贼?”

“以前我有一个间谍与线民构成的网,不止遍布伦敦,还有其他地方。我掌握了从琴酒巷到死人弄每个人的犯罪证据,每当有人挡了我的路,我就把他送进官府而后领赏。担任警探以后,我发现捉贼的工作变得比较困难,因为总治安官坚持我要以他的方法办事。但我还是他最棒的人手。”

“而且还说得如此大言不惭。”若笛嘲弄地说。

“我不是假意谦虚的人,而且那些都是事实。”

“我不会质疑。蓝道爵爷的人花了两年还找不到我,你就找到了。”

他以令她紧张的专注观察她。“我愈认识你,就愈感到好奇。我想看看是怎样的一个女孩竟能在毫无外力帮助之下,有勇气为自己创造一个新的生活。”

“勇气?”她存疑地重复。“听你这样说好奇怪,我总是将它视为懦弱。”

他正要回答时马车急转了一个弯,沿着一条路面铺设良好的街道而行。路旁是充满绿意的树木与花园步道的造景,井然有序、砖材色调柔和的三层楼住家沿着僻静的车道排列,在忙乱熙攘的城市中另有一番令人惊艳的田园风貌。“贝特顿街。”尼克说着,他认出了街道。“鲍尔街办公室在我们南方,柯芬园在那后面。”

“市场在步行可达的距离之内吗?”若笛发问,她迫不及待地想探索她的新环境。梅史东女子学校虽然位在伦敦西区,但学生们并不可能到其他任何地方。

“是的,但是你走到任何地方都要有我同行。”

“我每天早晨习惯出外散步。”她说,想着是否连这一点必要的喜悦都会被制止。

“那么我会陪你,或是由一名男仆陪伴。但我不会让我的妻子独自外出。”

我的妻子。这漫不经心的说法让若笛一时无法呼吸。突然间,与他结婚的这个主意……包括接受他的权威、屈服在他的愿望下……感觉如此真实,而在这之前都只是抽象的意念。看来似乎尼克也对自己的话吃了一惊,因为他合紧嘴巴、皱着眉头,瞪向窗外。若笛想着,是否结婚的前景也在此时才变得真实……或者,老天助她,他是否要改变主意了。

马车在一栋房子前面停住,它设计为早期乔治王朝时代的对称风格,有着希腊多利斯型的石柱与光亮的镶嵌玻璃门,开向一个圆顶的门厅。这个小而雅致的住所完全超乎若笛的想象,她目瞪口呆地望着它。

尼克先行下了马车,协助若笛走下,一名男仆冲上阶梯通知其他人主人已经回来了。

腿部肌肉因久坐而有些抽筋,若笛苦着脸依靠着尼克的搀扶一同走向大门。一名中年管家在门旁迎接他们,她是一位有着温暖目光与光滑银发的丰满女性。

“崔太太,”尼克说道,淘气突然在他眼中舞动。“如你所见,我带了一位贵客回来。她姓何,我劝你好好招待她,因为她不久之前才说服我跟她结婚。”

理解到他暗示是她逼他结婚,若笛朝他饶富深意的瞪了一眼,他则露齿微笑。

崔太太无法掩饰她的惊愕。显然一时转不过来,接受尼克竟然即将结婚的消息。“是的,先生。”她向若笛屈膝行礼。“欢迎你,何小姐。恭喜两位,祝两位美满幸福。”

“谢谢。”若笛回了一个微笑,然后谨慎地看向尼克。他从未提过两人在仆人面前该有怎样的表现。老天爷,她甚至不知道他有仆人。她相信这些仆人很快就会得知他们是权宜性的婚姻,所以不太需要在他们面前假装对他有任何感情。

“请准备一个房间,还有告诉厨子替何小姐做些东西吃。”他对崔太太说。

“也需要帮您准备一份食物吗,先生?”

尼克摇头。“我稍后就要离开,有些事情要办。”

“是的,先生。”管家忙着去执行他交代的命令。

低头望向若笛,尼克将一绺松脱的鬈发塞到她的耳后。“我去去就回来。你在这里很安全,仆人会完全依照你的吩咐去做。”

他认为她会因他不在而难过?他的关心令她微微惊讶,若笛点头。“好的。”

“要崔太太利用我外出时带你看看房子,”他短暂地停顿一下。“如果你想换掉不喜欢的东西,我不会介意。”

“我相信我会喜欢这屋子里的一切。”他们周围的陈设品味都很高雅——入口处铺着几何图案的大理石,后方是小小的楼梯间,两扇镶着饰条的桃花心木门推开就是一间天花板不太高的客厅。墙壁刷上了粉绿色还挂了几组简单的画,而家具的选择显然是舒适自在多于正式。这是一幢美观且格调典雅的房子!比她家的房子更好。“这房子是谁装潢的?肯定不是你。”

他因这个评断露出微笑。“是我姐姐苏菲的功劳。我告诉她没有这个必要,但她似乎认为我缺少这方面的鉴赏力。”

“她来你的家不怕引起一些闲话吗?”

“她总是拉着若石爵士一起来。”他扭曲的嘴表达他并不特别喜欢这些拜访。“家中这些工作成员也是他们选的,因为他们不是特别高兴我从那些『闪屋』中找人。他们尤其不喜欢『蓝皮』或『喇叭贝丝』。”

“『喇叭贝丝』?那是什么意思?”

他似乎被她对这些字的无知同时感到好笑与不安。“指的是用身体、用手解决需要。”看她仍然处于迷惑状态,他遗憾地摇摇头。“跟人发生性关系的方式。”

她的困惑马上转为不赞同。“你怎么会想到雇用这种人在这里工作?不,别告诉我,我相信我会后悔知道答案。”她对他觉得好笑的态度皱眉。“你有多少仆人?”

“八个,包括崔太太。”

“而你让我相信你的收入有限?”

“我是啊,如果与卫斯克爵爷相比。但我可以让你过舒适的生活。”

“其他的警探也过着这样的生活?”

那让他笑出声音。“有些是的。除了鲍尔街的任务之外,我们大部分的人都私下接案子。光靠政府发的薪水是无法维生的。”

“例如蓝道爵爷所给的酬劳?”想到他,让若笛的胃部焦虑地绞在一起。现在她已来到伦敦,进入蓝道轻易可触及的势力范围,她更觉得自己像一只从洞穴里被赶出来的兔子。“他已经付了你钱来找我?这笔钱你要如何处置?”

“我会还给他。”

“那我的家人怎么办?”她怀着歉意低语。“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吗?蓝道爵爷会撤销他的资助……”

尼克点头。“那个问题我已经考虑过,我当然会照料他们。”

若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求一个男人抚养妻子的全家老小有点强人所难,而简尼克的表现似乎毫无气恼地接下这个包袱。“谢谢你,”她说,几乎因突然松一口气而呼吸困难。“你相当慷慨。”

“只要给予正确的奖励,我可以非常慷慨。”

若笛动也不动地站着,他用手指把弄着她的耳垂,而后拂着后方的凹处。热潮在她脸上蔓延开来……一个轻微无害的小小哀触,其实是一个非常敏感的地方,让她在他的指尖轻轻刷过时喘息。他俯身想要吻她,但她转头避开。他想要的一切都可以得到,只除了这个。对她而言,亲吻具有肉体之外的意义,而她不想将这一部分给他。

因此,他的唇触上了她的面颊,她感觉到他微笑的温暖弧线。再一次的,他展现了读取她思绪的超凡能力。“我该怎么做才能得到你的吻?”

“什么都不用。”

他的嘴轻轻滑上颊骨的边缘。“我们会知道的。”

大多数人认为、充满汗味、黄铜亮光剂与犯罪纪录档案味道的鲍尔街办公室,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地方。但在过去三年间,尼克熟悉了办公室的每一寸,它给人的感觉已经像个家。外来的访客会很难相信鲍尔街三号及四号这两栋小而保守的建筑是英格兰的犯罪调查中心。目前这里由莫凯南爵士担任主管,并指挥手下八名擎探。

尼克面露轻松的微笑,一边回应书记员与员警们的问候,一边走进鲍尔街三号。当年他杰出的表现很快就获得鲍尔街上下的欣赏,很多原因是因为他毫不反对深入贫民窟与“闪家”们藏匿的那些没人敢冒险进入的地方。他很愿意接下最危险的任务,因为他孤家寡人不用顾忌,而且对案件也不挑剔。事实上,由于尼克自己也不明白的人格上的怪癖,他必须常常做一些冒险的事情。危险已经成为他戒不掉的瘾。过去这两个月单调的调查工作,让他那股原始的精力即将爆发。

抵达莫凯南的办公室后,尼克望向书记员的头头维瑞,他朝尼克鼓励地点一下头。“凯南爵士还没去开庭,简先生。我相信他会想见你。”

尼克敲了门,听到莫凯南雷鸣似的声音。“进来。”

那张饱经使用的红木办公桌真的很大,但是与坐在桌后的男人一比,仍像孩童使用的家具。凯南爵士是一个引人注目的魁伟男子,比六英呎的尼克至少还要高上五英吋。纵然年将四十,凯南爵士剪短的黑发仍未出现银白,自从当鲍尔街警探以来的活力也都还在。

当年他就是最有本领也最有成就的警探,加上一连串销量很大的廉价小说以他为主角,所以凯南爵士一直都是鲍尔街知名度最高也最受欢迎的人。在莫凯南出现以前,政府与公众都以英国人对执法单位固有的怀疑眼光,看待鲍尔街的警力。

若石爵士任命莫凯南为他的接棒人时,尼克着实松了一口气。莫凯南才智兼备、学习能力很强,他力争上游,从基层的巡逻警员靠实干与实力爬到总治安官这个重要的地位,因此深得尼克的尊敬。他也喜欢莫凯南诚实且直截了当的独特说话方式,以及当一件事必须完成时愿意忽视一些道德上之旁枝细节的实际。

莫凯南以铁腕指挥这群警探,而他们也崇敬他的强硬作风。他唯一明显的弱点是他的妻子,一位娇小却美丽的女子,单是她的出现就可使她的丈夫像只猫一样喵喵做声。莫夫人何时光临鲍尔街办公室,任何人都会很清楚,因为除去那袅袅的余香,她丈夫脸上那快乐且恍惚的出神表情也是明显的证据。

尼克对凯南爵士的妻子是他明显的弱点觉得有趣,但他下定决心要避免落入这样的圈套。他绝不会容许任何女人牵着他的鼻子走,就让莫凯南与若石爵士因他们的妻子出尽洋相就好 他比他们俩精明多了。

“欢迎你回来。”治安官说着向后靠回椅背,犀利的绿眸端详着他。“坐下来吧。我想你的归来表示与蓝道爵爷的业务已经结束?”

尼克坐入办公桌对面的椅子。“是的。我在汉普郡找到了何若笛小姐,她担任卫斯克老夫人的伴从。”

“我认识卫斯克爵爷,”莫凯南评道。“一位正直而理智的人,也许是英格兰唯一不把现代化与粗鄙画上等号的贵族。”

这话从莫凯南口中出来,可说是非常有分量的赞美。尼克含糊地嘟囔一声,不想谈论卫斯克的诸多优点。“明天过后,我就可以接新的任务了,”他说。“我只剩最后一件小事需要解决。”

尼克以为莫凯南会为这个消息感到高兴——毕竟他已经请了两个月的假,但治安官却以令人讶异的冷淡听完他的话。“我会看看是否能找些什么事给你做。在这段时间里——”

“什么?”尼克以明显的怀疑盯着他看。治安官的态度从未这样的漠不关心,鲍尔街的事情是永远做不完的……除非全伦敦的罪犯也在尼克休假的期间放假了。

凯南的表情很像他要谈论一些爆发性的问题,可是并未获得允许,他皱起眉头。“你先去见若石爵士,”他骤然说道。“他想跟你说一些事情。”

尼克非常不喜欢他那欲言又止的口气,怀疑的目光与凯南对视。“他想干么?”身为少数知道尼克之秘密过去的人,凯南很清楚尼克三年前答应若石爵士的事,以及他与他那位备受尊敬的姐夫之间的过节。

“那必须由若石爵士告诉你,”凯南回答。“在那之前,我不会分派任务给你。”

“我做错了什么?”尼克发问,猜想他是否正在遭受某种惩罚。他快速地思考过去几个月的行为。的确有些通常无关紧要的违法举止,不过重大的事情真的没有。尽避若石爵士处于他所宣称的退休状态,仍然有能力操控他的事实,让他倍感挫败与愤怒。还有该死的莫凯南,偏偏又永远不会违背若石爵士的意愿。

凯南眼中闪着兴味。“就我所知,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尼克。我猜若石爵士只是想跟你讨论你在柏家火灾的行为。”

尼克的脸沉了下来。两个月前,就在接受蓝道爵爷的委托之前,他接到一个值班擎员的召集!跋往河芬园附近的高级地区。富有的酒商柏纳森的私人住宅发生火灾。身为第一个赶到现场的警官,旁观民众告诉他,他们没有看见任何一位家庭成员从正在燃烧的建筑出来。

想也没想的,尼克冲进了火场。他在二楼发现因浓烟而倒地的柏纳森和他的妻子,设法弄醒这对夫妇之后,尼克连背带挟了三个尖叫的小家伙,领了他们全家离开房子。就在几秒钟之后,房子爆出熊熊火焰,屋顶也塌落下来。

让尼克懊恼的是,泰晤士报对整个事件刊出了夸张的报导,让他成为崇高的英雄人物。来自其他警探的善意玩笑变得没完没了,只要他一进办公室他们就装出崇拜的表情,还学群众发出兴奋的惊叫。为了逃离这些场面,尼克要求暂时离开鲍尔街,凯南也毫不犹豫地允许。令人感激的是,公众的记性是很短暂的。尼克请假的八个星期里,这个故事失去了新鲜度,事情终于回复正常。

“那场懊死的大火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他粗鲁地说。

“若石爵士有不同的意见。”

尼克烦恼地摇头。“我应该聪明地远离火场。”

“但是你没有,”莫凯南回覆。“即使极度危险,你还是进去了。因为你的努力,救了五条人命。告诉我,尼克,三年前的你会有同样的反应吗?”

尼克保持面无表情,即使这个问题让他大吃一惊。他马上就知道答案……不会。救助对他无用的平民百姓,而且没有物质上的好处,他看不出冒这个险有任何价值。他会任由他们死去,即使这可能会使他的良心短暂不安,但他终会找出抛诸于脑后的方法。似乎,他已经以一种难以理解的方式改变了,这个领悟让他颇不自在。

“谁知道,”他满不在乎地耸肩嘀咕一声。“这又关若石爵士什么事?难道他只是要叫我去,因为我工作做得好而拍拍我的头——”

“不只是那样。”

尼克拉下脸。“如果你既不给我解释也不给我工作,我不要浪费时间坐在这里了。”

“那我也不留你,”治安官平静地说。“日安,尼克。”

尼克朝门口走去,因想起某事而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凯南。“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你可以对注册处运用影响力,在明天前拿到结婚许可证吗?”

“结婚许可证?”凯南唯一迷惑的表示,是他微微眯起的双眼。“帮蓝道爵爷办的吗?他为何要这么急着跟这女孩结婚?还有,他又何必屈就注册处的结婚,而不在教堂举行婚礼?而且——”

“许可证不是给蓝道的。”尼克插嘴。言语就像一把有刺植物,梗在他的喉咙里。“是给我出口己用的。”

治安官利用冗长的沉默把事情想清楚。终于从巨大的惊愕中回复,凯南专注的目光集中在尼克逐渐变红的脸上。“你要跟谁结婚,尼克?”

“何小姐。”尼克咕哝。

治安官发出不敢置信的大笑。“蓝道爵爷的新娘?”他以混合着兴味与惊叹的表情注视尼克。“我的天,她一定是个很不寻常的年轻女子。”

尼克耸肩。“也不尽然,只是我正好决定有个妻子似乎挺方便的。”

“就某些方面而言,的确如此,”莫凯南自嘲地说。“至于其他方面,不见得。把她交给蓝道,另外找其他的女人,对你可能比较好。你替自己制造了一个相当大的敌人,尼克。”

“我可以应付蓝道。”

凯南那无可奈何、但等着看好戏的微笑,让尼克极度气恼。“好吧,让我抢先献上最诚挚的祝贺。我会通知总注册官,许可证明天早上就会在他的办公室等着你。而我劝你之后马上去找若石爵士,因为你的婚姻会使他的计划更有意义。”

“我等不及要听到他的计划了。”尼克挖苦地说,让治安官咧嘴而笑。

阴沉地纳闷他那爱玩弄人的姐夫究竟在搞什么名堂,尼克离开了鲍尔街办公室。阳光普照的四月天很快变为多云的阴天,空气转凉而且潮湿。

敏捷地在大量马车、货车、推车与动物阻塞的街道中行进,尼克从车河人潮中骑马离开,往西边前进。过了骑士桥立即就是开阔的郊外景致,巨大的石建宅邸坐落在一畦畦的大片土地上,取代了建在整齐广场上一排排的连栋房屋。

当蓝道伯爵那栋沉重的詹姆斯一世风格的宅邸出现在他眼前时,尼克用马刺催促马匹加速前进。栗色骏马的铁蹄平稳地踏在通往宅邸的碎石车道上。尼克上一次、也是唯——次来这里是来接受蓝道的委托。在那之后所有业务上的往来都由蓝道的代理人处理,由他把尼克为数并不多的报告转给蓝道。

他伸手到外套口袋摸着并不重的珐琅画像匣,对必须将匣子还给蓝道的事实感到短暂的遗憾。他曾带着它、凝视它两个月,它已经成为某种护身符。若笛脸上的线条、发色的深浅与甜美的嘴部曲线,在遇见她之前已刻画在他的脑海里。然而画像或许相似——一张漂亮但平凡的脸,并没有捕捉到让她如此令人渴望的神采。

她有什么地方如此打动他?也许是脆弱与勇敢的组合……平静外表下焖烧着的强烈感情……某些一闪而过的暗示,让他窥见她具有与他匹敌的热情。

这让尼克不安地承认他对若笛的渴望,其强烈不下于蓝道。然而他们以完全不一样的理由想要她。

“我的目标是要创造一个完美的女性,任何花费都不嫌多。”蓝道曾如此说,仿佛他是皮格马利翁,而若笛注定要扮演葛菈蒂亚。(译注:皮格马利翁爱上自己所塑的雕像葛盖蒂亚,最后因爱神赐予雕像生命,两人得以结合。)然而,若笛与蓝道对完美女性的概念有极大的差异。他为何将注意力放在若笛身上,而不挑选性格更为顺从的人?支配一名天性柔顺的女人岂不容易许多……但也许若笛代表一种挑战,使得蓝道无法抗拒。

抵达人口的前方后,尼克将缰绳交给一名仆从,徐缓地步上狭窄的石阶。仆役长前来迎接他,问他有何贵事,并似乎因为尼克的答覆而振奋。

“告诉蓝道爵爷我有何若笛小姐的消息。”

“是的,先生。”仆役长急忙地慎重离去,一分钟后立刻回来。他稍微有点喘,像是跑步回到门厅。“蓝道爵爷马上可以见你,简先生。请跟我来。”

仆役长领他通过门厅,穿越一条狭窄的走廊时,宅邸看来像是要将他们吞进它深红色的内部里面。即使装饰奢华,宅邸内部仍让人感觉窒息,光线也嫌不足。尼克想起蓝道对光线过敏。他们第一次会面时,他提过强烈的照明容易使他双眼过于疲劳。基于如此,窗户被厚重的绒帏遮蔽,挡住了所有的日光,而在仆人领他深入由一间间小房间组成的迷宫时,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的声音。

尼克被带到图书室。伯爵坐在一张桃花心木桌后,附近被困在油灯里面的微弱火焰,照亮他狭长但线条严厉的脸。

“简先生,”蓝道渴切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当仆役长告退并以似有言外之意的喀嚓声关上房门时,他没有邀请尼克坐到椅子上,只挥手要他靠近。“你带了什么消息给我?你找到她了吗?我警告你,我快没有耐性了。”

尼克从口袋中拿出一张银行汇票,将它摊放在桌上,靠近油灯的地方。“我来归还你的钱,爵爷。有关何小姐的事,我不幸地无法帮得上忙。”

蓝道的手指蜷起,在光亮的桌面上投出张牙舞爪的影子。“那么,你没有找到她。这证明你像其他人一样,是个无能的笨蛋。一个粗野无礼的女孩怎么可能躲过我派出去找她的每一个人?”

尼克若无其事地微笑。“我可没说她躲得过我,爵爷。其实,我带她回到伦敦了。”

蓝道从椅子上惊跳而起。“她在哪里?”

“那已经不关你的事了。”尼克突然自得其乐起来。“事实这样的,何小姐决定要嫁给另一个男人。从这件事看来,她的决心并没有因离去而软化。”

“是谁?”蓝道只问得出这样的话来。

“我。”

他们四周的空气似乎因毒意而饱和。尼克很少在另一个男人脸上看到这样的狂怒,他毫不怀疑蓝道如果有办法一定会杀掉他。但蓝道只是瞪着他,目光中似乎逐渐领悟若笛永远脱离他的掌握了。

“你不能得到她。”蓝道终于低声私语,他的脸刻划着杀气腾腾的怒意。

尼克的回答同样轻柔。“你无法阻止我。”

蓝道脸上的肌肉开始狂乱的抽搐。“你要多少钱?很明显这是向我要钱的敲诈手段……好吧,你可以拿到钱,然后给我滚开。说出你的价码。”

“我不是来这里揩油的。”尼克向他确认。“事实是,我要她。而比起你的求婚,看来她更喜欢我的。”他从口袋里拿出若笛的小绘像匣,将它扔过桌面,直到它在蓝道僵硬的手臂旁边停止旋转。“看来你唯一能拥有的何若笛只有这个,爵爷。”

显然蓝道发觉这个局面不可理喻,但卡住喉咙的盛怒让他难以开口。“我会叫你们吃不完兜着走。”

尼克扣住他的目光。“不,爵爷,如果你敢以任何方式接近若笛,吃不完兜着走的会是你。不能跟她有任何联系,也不准报复她的家人。她现在受我的保护。”他顿了一顿,觉得有必要补上几句。“如果你了解我的来历,就别把我的警告置之度外。”

“你这个无知的兔崽子。你敢警告我远离她?她是我『创造』的。没有我的影响,若笛会是一头在乡下的牛,裙边绑着六七个小孩……或者为每一个在她胸口问丢枚铜板的男人张开腿。我花了大笔金钱,她才有今天的样子。”

“你何不寄一张账单给我?”

“它会让你破产。”蓝道以露骨的轻蔑向他保证。

“反正你就寄来吧。”尼克温和地提出挑战。“我很有兴趣知道,创造一个人的成本需要多少。”

他离开像只迫切需要晒太阳的爬虫类动物那般、坐在黑暗房间里的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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