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陈设简略,桌椅皆是百年沉木所造。

清幽,雅致,且一尘不染。

床榻垂落两幅素色帐帷,烛光掩映半隐半透。

靠近窗边的位置,摆有一张方桌,离榻甚近。

池衍坐在桌边,背对床榻。

耳后却是能清晰听到小姑娘脱衣裳时,那窸窸窣窣的碎响。

桌面灯芯燃着,散开暖热光晕。

恍惚将他修眸中的淡漠,迷染上几许幽邃。

没有任何动作,只沉默静坐,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后方凝回思绪,池衍眸光闪动了下,便不露声色垂眼,去端详自己手里的铃铛。

淡定如斯的,仿佛适才尚未走过一丝神。

捏着那只小小的铃铛,在指间翻动两下。

原本悬系在足链的锁扣已经断裂开来,徒手是难以修好了。

池衍略微皱眉,琢磨片刻后,将铃铛放回了袖中。

不多时,身后传来些许动静。

是小姑娘拂开帷帐,起下床榻,踩着轻盈的步伐走了过来。

已听出她的声响,但池衍并未回头。

只当不知晓,默不作声坐着。

等她走近,唤了声“阿衍哥哥”,池衍才侧眸望向她。

锦虞含着浅笑,在他身边坐下来。

不见他取出铃铛,微微歪头,问:“哥哥这么快就修好了?”

凝了眼她蕴着期待的星眸。

池衍略默须臾,语气平静:“寺里不方便,明日回去帮你。”

铃铛损坏虽不严重,但她毕竟戴了十多年,锁扣并不牢固,断裂开便不容易修复了。

此处连工具也无,自然没法立刻恢复如初。

多年随身之物,锦虞虽是有点儿心疼,但一想到回去后,又多出个去寻他的理由,心里便一瞬开怀了起来。

锦虞乖巧点头,唇边渲着软软的笑:“好的呀,我不急的,等哥哥空闲了再帮我就可以。”

小姑娘托腮笑望他,眉间眸底,尽是温软。

只对视一眼,池衍便不动声色转开目光。

随口说了句:“自己能走路了?”

之前跌倒时呜咽得不行,方才跑过来倒挺轻快。

他那桃花般的长眸,深邃,迷离,恍若能看透一切。

久经沙场的大将军,小姑娘哪儿敢在他面前玩儿心机。

锦虞瞬间便怂怯下来,支支吾吾好一会儿。

才低糯着声,闪烁其辞:“唔……走也能走,但还是有点儿疼的。”

眸光掠过她心虚明显的娇容。

池衍眉梢微动了下,却只“嗯”了声,未去细究。

以为是没被他发现,锦虞虚虚弯着唇。

想到什么,她羽睫忽而扬起。

期冀看住他:“阿衍哥哥,上回见你的字特别漂亮,我想要在铃铛上刻个字,你帮帮我,可以吗?”

池衍伸手翻过倒盖的茶盏,执壶倾了盏清茶,摆到她面前。

嗓音低醇,隐约裹挟温和:“想刻什么?”

他是应了,锦虞唇边笑痕泛深。

双手接过茶盏,捧在掌心慢慢转着,轻抿的嘴角荡漾着小女孩儿的羞涩。

锦虞垂眸盯着沉浮的茶面。

咬唇,低低糯出一声:“……笙。”

瞧过去,见她娇躯半伏半靠桌边。

脸蛋粉粉的,纤密的长睫弯弯敛着,整个人清润得,如带水的菡萏娇嫩。

厮杀战场的男人,心向来是硬的。

可每每和她待在一处,便不自觉地柔下心肠,偶尔鲜见温柔,偶尔千回百转。

大抵是她与旁人都不同,见惯杀戮和诡计,突如而来的无暇碧玉,便能轻易地动荡起心湖冰封许久的涟漪。

也或许,只因为她是那人的妹妹,时常耳有听闻,故而对这小女孩儿别有印象吧。

池衍兀自静思少顷,浅下声:“好。”

闻言,锦虞樱唇一扬,笑容明丽,露出漂亮而洁白的齿贝。

她从不觉得他冷淡的时候有多难以亲近。

反倒从将军府狼狈淋雨时,初见那面起,她就不由自己地想要靠近。

而他偶然一柔和,她便动了春心似的,呼吸都跟着意动心驰。

在他面前,她从不见半分公主的架子。

四下悄悄静静的,明暗不定的烛光漾得屋里旖旎朦胧。

喜欢和他独处,尤其眼下无人打扰。

锦虞轻轻咬住一点唇瓣,羞悦参半,方想寻话和他秉烛闲聊,却见他不急不徐站起身来。

池衍垂下眼帘看她。

语气间仿佛多了几分兄长的态度:“早些休息,别睡太晚。”

他说罢便越身走出几步,就要出屋。

锦虞极快反应过来,忙不迭碎步追上去,“哥哥你要走了?”

循声顿足,看着突然挡在他跟前的小姑娘。

池衍默了会儿,“嗯。”

锦虞想留他,却又一时找不着理由。

心下有些慌张,一径拽住他袖子,嘟唇娇声:“再陪我一会儿吧?”

小姑娘清眸漫然,仰头一瞬不瞬将他凝注着。

池衍迫不得已与她直视。

这才发现,那张瓷白红润的颊侧,沾染了些许泥污。

想来是在林里跌倒的时候蹭脏的。

但片刻之后,他只缓缓道:“不早了。”

知道他性情时常不为所动。

锦虞思绪飞快地转,极为机灵:“我认床,在外边不敢一人睡,哥哥等我睡着再走,好不好?”

小姑娘就非要留他在这儿。

也不知为何,总对他颇为依赖,似也将他当成了兄长。

而她仰面,杏眸巴巴望着自己。

池衍突然想笑,终于潜静的眼底忍不住泛出如许笑意。

但声色不改:“我去唤你皇兄来。”

见他分明有所动容,锦虞索性拉上他的手。

左右摇晃着,似娇似嗔:“别呀,皇兄和幼浔姐姐谈茶论道呢,他这人说起茶艺能聊上一彻夜,整宿都不嫌累的,我们就别去打搅了。”

丁点儿大的小女孩,一本正经地故作懂事。

惹得男人极轻极轻地笑了一笑。

池衍唇角轻抿,半蹲下身和她平视。

温沉的嗓音,语重心长起来:“小姑娘,你皇兄没教过你,不可以和男人独处一室?”

锦虞微微怔住,倒不是因他所言。

而是男人那温隽的语色,让她的心止不住怦了一下。

懵昧的光影流淌在他面容,依稀覆上一层朦胧。

如丝如雾的眉,薄而含笑的唇,还有那似若桃花的眸,眼尾泪痣勾人神往。

恍如一生戎马的铁血将军,突然在她面前搁下常年不离手的刀剑,而后展现出来,那珍贵的柔情。

锦虞发呆好半晌,前一刻的喋喋不休戛止。

只这般盯着那惑人的男色,竟就渐渐羞红了脸颊。

他的右手微凉,还被她捏着。

锦虞指间收拢了些,轻声如呓:“哥哥是不是,不愿替皇兄照顾我?”

此话一出,半是委屈半是埋怨,又是让他一瞬无言以对。

可留去与否,他左右都不是人。

池衍似笑若叹,想着她到底还是个小孩儿,而后不经意便抬起手。

指腹落到她粉颊,不轻不重拭过,将那点泥污擦抹而去。

她脸蛋温温嫩嫩,那触感好似烙在了他指腹。

池衍静下心境,神情轻柔又微肃:“给你半个时辰睡着,洗干净,上床躺好。”

满意了,这才高兴,锦虞笑逐颜开,连连点头嗯道。

锦虞极快地梳洗了一番后,掀开床榻被褥,乖乖躺进去。

而池衍被她娇莺燕语地缠着,没法,只好坐到床边陪她。

刚开始,锦虞是闭眼在酝酿睡意的。

但安静不了多久,她便忍不住开口寻他聊天。

右眼悄悄睁开一条缝,偷看他一眼。

见他随意搭抱臂弯,双目浅阖,半靠床头,流露静雅淡泊的男子气质。

眼尾弧度随着笑意弯下来。

锦虞想到什么,温浅如泉地唤他:“阿衍哥哥。”

而那人纹丝不动,只极淡地“嗯”了声。

锦虞微微侧过身子,朝向他,“我从前常听他们说起你,听说将军府除了婢女,都没有女眷,可是真的?”

池衍平静依旧:“嗯。”

闻言,少女芳心立刻雀跃起来。

但她面上还是佯自淡定。

鸦羽般的睫毛掀起,锦虞试探性地端详他容色。

仔细斟酌言词后,她娇柔着声,问道:“你和我皇兄一边儿年纪,母后他们都催着他早日完婚,那……哥哥呢?”

话落,榻间便陷入顷刻沉默。

又过良晌,池衍才无波无澜地回答:“没想过。”

锦虞意外一怔,略微琢磨后追问:“哥哥是还没有中意的姑娘?”

小姑娘对他的私事颇为好奇,也不知是为何。

池衍徐缓睁开眸子,目光斜睨,“快睡。”

方意识到他只待半个时辰,再不睡着,他便要走了。

还是在他离开前睡着得好。

锦虞乖软应声,下巴往被褥里缩了缩,长睫覆上眼睑。

半梦半醒间,突然想要一醒来便能看到他。

锦虞渐渐浅眠,梦呓般呢喃:“阿衍哥哥……明早,你陪我一起去吃早膳好不好?”

幽暗烛光下,小姑娘睡颜温静。

池衍凝她许久,不由轻了声:“知道了。”

被纵惯了,锦虞寝食确实挑得很,但这一觉竟睡得甚是安稳。

也不知那人昨夜是何时走的。

等她再睁开眼,透入窗棂的光已是娇艳明亮,一夕长夜便就这么悄然之间过去了。

锦虞伸伸懒腰,在床榻赖了会儿,才磨蹭着起身。

洗漱之后她便觉有些饿。

一边推门走出,一边自顾想着,也不知皇兄昨夜回来没。

她前脚刚踏出半步,只听“吱呀”一声。

偏眸望去,便见男人徐缓走出房间。

锦虞刚掩唇打了个呵欠,一见他,瞌睡瞬间消散。

杏眸还有些惺忪,但笑颜却是立马绽开。

也瞧见了她,池衍合上门,负手朝她走了过来。

锦虞清甜一笑:“阿衍哥哥。”

在她面前站定,池衍一径的云淡风轻:“陪你去斋堂。”

锦虞正要点头说好。

迎面那间屋子的门正巧在此时从里边打了开来。

隔着一道长廊小院的距离,锦虞遥望过去。

只见那人一身墨玉锦袍,手握金边折扇,从屋内徐缓走出。

是她皇兄。

眸光一亮,锦虞还没来得及去喊他。

下一刻,便又瞧见他身后,跟出一人。

云鬓墨发,湖绿裙裳,可不就是昨夜和他彻夜漫聊的幼浔姐姐。w,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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