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香茗一行上了“巡洋舰”,刚刚要开车,突然看见马笑中低着头从医院里走了出来,打开后门钻进了车的后座。

“你不陪陈丹了?”郭小芬问。

“嗯。”马笑中应了一声。

似乎还应该有一些话要说,然而什么都没有了,就像一只突然坏掉的黑色听筒。

林香茗等了等,似乎是要确认这沉寂,然后才一踩油门,按照每个人的住址,把大家分头送回家。

路上,坐在副驾位子上的郭小芬发了个短信之后,每隔一两分钟,就看一眼手机,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干脆按了拨打键,放到耳边听了很久才慢慢地放下,一脸失望的表情。

“怎么了?和男朋友联系不上了?”林香茗觉得车里的气氛太压抑了,开了个小玩笑。

马笑中本来目光呆滞地出神,一听这话,立刻来了精神:“怎么找不到?我不是在这儿吗?”

“去去去!”郭小芬厌烦地看了他一眼,“我是在和呼延云联系,发短信不回,打电话又关机,也不知道他回家了没有。”

“哎呀呀,你变心了!”马笑中嬉皮笑脸地说。

“小郭。”林香茗幽幽地说,“你谨慎点。”

“怎么了?”郭小芬瞪起眼睛,“我跟呼延云可没什么,你们别往歪了想。”

林香茗笑了笑,轻轻地点开了车内CD,Leonard那忧郁的歌声又如烛火熄灭后的烟一般,在这封闭的空间里缥缈起来:

每个人可以活着,

每个人也可以死去,

你好,我的爱,

再见,我的爱……

“能不能把音乐关上?”刘思缈突然生硬地说。

林香茗很平静地把CD关上了。

“呼延云……”不知道是不是被Leonard的歌(或者说是歌词)感染了,郭小芬突然又问起了那个一直萦绕于心的问题,“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车上的四个人中,能回答这个问题的,只有一个林香茗。

“他……”林香茗欲言又止。

郭小芬讲起了在碓子楼健身广场附近碰到的那个戴眼镜的女人的事情。

说完了,林香茗“哦”了一声,说:“大概就是这个女人吧……”

“什么啊?”马笑中也挺好奇的,“这个女人是谁啊?”

“她叫章娜……”林香茗没说下去。

“你接着说啊,干嘛吞吞吐吐的。”郭小芬说。

“我在想,怎么能够客观地讲给你们。”林香茗说,“因为我毕竟是局外人,出国留学了几年,回来后才断断续续从朋友们那里听说了呼延的事,我讲的不一定对,你们权且一听吧。”

“呼延在一家杂志社当编辑。章娜是他的同事,市场部的。在那个杂志社里,呼延很孤独,他在哪里都很孤独,刚才小郭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只能说他始终是个和现实格格不入的人,读书和推理是他唯一的乐趣。他长相一般,又恃才傲物,所以很不讨人喜欢,都26岁了,一直也没有个女朋友……”

“章娜二十四五岁,她听说呼延家境不错,就天天往他身上贴,说自己家多么穷,父母对她多么不好。她早看透了呼延:表面上强硬得铁板一块,其实骨子里是个善良、单纯,读书读坏了脑子的傻瓜。这样过了两三个月,呼延傻乎乎地还真上了套,以为章娜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非自己不能拯救之。我想强调的一点是,呼延这样的推理者,身上总有一种堂吉诃德式的东西,总想去帮助别人,或者拯救什么,尽管他自己才是最需要帮助和拯救的一个……”

在旁边静静听着的郭小芬,不由得点了点头。

“渐渐地,呼延发现,章娜不仅有男朋友,而且还不止一个,在性方面很随便,他感到非常震惊,在他看来,感情上的专一是一个人最基本的道德,是做人的底线。换句话说,如果连感情都可以玩弄,那么一个人也就不配称之为人了,所以,他坚决地离开了章娜!”

“章娜哭哭啼啼地对呼延纠缠不休,发誓要洗心革面,跟那几个交往中的男人分手。但是呼延是个非常有原则的人,坚决离去,她恼羞成怒,纠合了杂志社的一群同好,反咬一口,诬陷呼延品行卑劣。”

林香茗说得有些激动,把车停在了路边。

仿佛是一条船,在黑夜中,划到了湖的中心,忽然失却了船桨,只能任凭舟身浮荡,漾出一轮浅似一轮的涟漪。

林香茗沉默良久,接着说:“面对汹涌而来的污蔑,呼延感到手足无措。他惊讶地看到,周围的人们竟大多认为,他要求的感情真诚、专一是‘过时的’,人们谴责他‘伪君子’‘反人性’,而章娜玩弄感情的行为,倒赢得一片喝彩……”

“这个推理者,曾经因为无数次地发现真相,却无数次地被污蔑为疯子。现在,他连疯子都做不成了,因为人们说他装疯……他终于被击垮了,他既痛恨自己居然和这样一个女人交往过,更加困惑、悲愤的是,整个世界,黑白颠倒,善恶不分,各种邪恶都可以打着各色的幌子招摇过市,而他从小所信奉的东西,却被呼啸的人们踩在脚下,一文不值!他感到了彻底的绝望,原来这个世界不需要真相,不需要推理,或者干脆点说,根本不需要他这样的人!”

“他开始酗酒,想用酒精麻醉自己那不断痉挛着的灵魂,他也放浪形骸,玩世不恭,但是他的内心深处,又知道这绝不是自己想要的……”

夜,黑得像铁一样。

“这个人好傻啊……”很久,郭小芬才嘀咕了一句。

“我从美国回来之后,知道了他的事,感到非常痛心,和他聊过几次,发现他变了,真的变了,以前他总想去帮助和拯救,但现在他的心中充满了仇恨,就像被谋杀的人化为了厉鬼……”

郭小芬沉思了很久,才慢慢地说,“我只想知道,他究竟还剩多少推理能力?”

黑夜过去,天却没有亮。

在这个七月的早晨,城市的上空浮动着一层浅灰色的雾气,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塑料布,憋闷而压抑。

路边的长椅上,躺着一个昏睡中的人,闭着眼睛,半张着嘴巴,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

额头上,却沁出一层密密的汗。手和脚,像一只发瘟的,快要死掉的鸡,时不时地抽搐一下。

他正被噩梦绞缠。

他梦见那个戴眼镜的女人,又来找他了。

她哭哭啼啼地说:“你借我点钱吧,我得去做人流,都是我以前的那个男朋友造的孽,要是被我爸妈知道,非打死我不可。我向你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你看,你连手都没有碰过我,我知道你才是真正爱惜我的人……”

他梦见自己默默地取出一沓钞票,递给她。

她接过钱,转身就走进一片黑色的瘴气中,整个身形往下沉,他大吃一惊,冲过去一看,她陷入了一片硕大的、暗绿色的沼泽里,不时泛起而旋即爆破的气泡犹如癞蛤蟆脊背上的一只只脓疱被戳破,恶臭熏天。泥沼已经快没过她的头顶,他连忙把手伸向她,就在她抓住他的手的一刹那,她那已经腐烂的身体,突然从泥沼中涌出来,用另一只手钩住他的脖子,使劲把他往泥沼里拉,她咧开猩红的嘴唇狞笑起来:“呵呵呵呵呵呵……”

他被笑声吓醒了,险些滑下长椅。

旁边,一群背着书包的小学生走过,个个脸色灰败,却莫名其妙地张开嘴大笑着。

他妈的,怎么现在的小学生也能发出这样狰狞的笑声了?

他坐在长椅上,一面挠着腿上被蚊子叮咬的大包,一面呆呆地看着在晨霾中游走的行人,骑车的人,还有被公交车一笼笼运输的人,他们全都神情麻木,仿佛已经知道,自己的去处将注定是屠宰场一般。

突然驶过一辆小汽车,速度慢的缘故,他在黑色车窗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那呆滞的面容。

我也快和他们一样了。

他站起身,觉得肚子有点饿,找了个小摊买了碗馄饨,坐下慢慢地吃着。

一个卖报的走过他身边,高声吆喝着今天报纸的头条新闻。

隆隆的车轮声已经够令人烦躁的了,再加上他那声嘶力竭的吆喝声,真讨厌!

等一等。

他在吆喝什么?

呼延云竖起被长椅的木栏硌得变了形的耳朵。

“爆炸新闻!昨天晚上,‘开膛手杰克’再次出动,杀死一名女学生,割掉乳房……”

“卖报的,给我来一份报纸!”呼延云掏出一元钱。

“好的!”卖报的把报纸递给他,还有一个柱形物,也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促销,买一张报送一瓶果茶。”

《法制时报》头版大标题极其醒目——“割乳变态杀手刀下又添冤魂”!副标题是“市公安局再次表示:这将是最后一起命案,凶犯很快将被抓获”。

主题和副题,构成了一种巨大的讽刺。

采写记者署名:张伟。

新的案件,发生在离故都遗址公园不远的月亮河南岸一片茂密的树林里,死者是一名女高中生,小腹中了三刀,当即死去。尸体被凶手翻转后,脸部冲下,在她裸露的臀部上发现大片的精液……

这篇报道中有一段充满煽动性的话,格外引人注目:“新一起凶案的发生足以说明,尽管林香茗这位‘刑侦王子’出任专案组组长,也拿残暴而狡猾的凶手无可奈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们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凶手嚓嚓嚓的磨刀声,想象到他阴毒的目光在怎样窥寻着下一个猎物,还有比这更令人不寒而栗的事情吗?在整个城市都被血色弥漫之前,市民们唯一的呼唤是,能不能出现一个真正的英雄,创造奇迹,用最快的速度将凶手绳之以法,拯救那些还没有被荼毒的生灵!”

呼延云的目光,从报纸慢慢移到桌子上的那瓶果茶上。

酱红色的果茶,犹如一瓶凝固的血。

这一天是7月7日。据市公安局宣传部后来撰写的相关文献回忆,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讲,这一天都“将萦绕在市民心头的恐惧推向了制高点”。

这一天,整个城市像被在动脉上突然捅了一刀,恐惧犹如血浆,从伤口激迸出来,喷射到每一个角落!市民原就是一群耽于迷幻而又惯于遗忘的人:林香茗的出马,使他们以为罪犯已成瓮中之鳖;而整整一周没有新案件,更让他们把系列割乳命案抛之脑后。但现在,它又如僵尸一样突然冒出,令他们不由得惊恐万状。西山附近一家据说出售防弹衣(这种以高性能纺织纤维为材料的衣服传说能阻挡刀刺,其实纯属胡扯)的小店,当天被挤碎了门;各个学校准备提前放暑假,就是最懒惰的家长当天也亲自到校门口去接孩子回家;丰乳霜和其他胸垫类产品销售量骤减;一家三甲医院的妇科医生只因为在给患者检查乳腺时多摸了两下,患者杀猪般大叫起来,家属冲进来,疯狂地殴打医生,等保安赶到,那医生已经血肉模糊……

这一天,城市里所有的人,无论男女,看别人的目光都是恐惧和凶残兼而有之:你是不是凶手?你是不是要杀我?我是不是可以为了防止你杀我而先杀了你?南方某都市报的评论像溺毙一样深痛:“割去乳房,凶手想用这一行为表达什么?是性的糜烂,还是要断绝哺育,没人知道……”

这一天,市公安局面临着空前的压力。110报警电话骤然增加了十倍,而且居然有许多人拨打的目的纯粹是为了“考察你们警察的应变能力”。违反交规的司机,突然变得底气十足,对交警嚷嚷“有本事你们抓那割奶子的去啊”。接听市民热线的十位警花,有八位被市民的痛斥骂得梨花带雨,一个酒鬼打来的电话,醉醺醺的口吻道出了全体市民的心声:

“你们警察个个都是他妈的废物!”

说完,他在电话那头呜呜呜地痛哭起来,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整整一天,城市的天空都笼罩着一层阴晦,犹如裹了一块刚刚漂白的尸布。

然而,承担着巨大精神压力的林香茗却沉静得宛如一杯绿茶。在早晨临时召开的专案组特别会议上,面对杜建平提出的种种质疑,他强调:“侦办思路、方向都没错,现在需要的是坚持!”

“坚持?”杜建平怒气冲冲地说,“你说得倒容易!我和林凤冲带着分局的干警、保安、居委会的同志,已经坚持了一个礼拜,不分昼夜地轮班巡查,本来以为按照您布置的天罗地网,怎么着也能捞点鱼虾,谁知狗屁收获都没有!”

“但是犯罪分子这次作案,距离上次隔了整整八天(由于现场没有发现火柴盒,林香茗断定这次是2号凶嫌作的案),不像前一段时间,每隔两到三天就犯一回案,这就证明,我们的布控确实给凶嫌带来了一定程度的震慑。”林香茗耐心地说,“明明知道四下都是狙击手,他居然还敢动手,说明他

控制不了自己嗜血的欲望。没有一只在狩猎季节还蠢蠢欲动的走兽能逃脱猎人的枪口,他快完蛋了!”

参会的许瑞龙打圆场:“香茗接手这个案子后,付出了很多辛苦,将1号和2号凶嫌进行了甄别……”

杜建平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我认为现在这个甄别的结论都值得怀疑,很有可能,1号凶嫌和2号凶嫌根本就是一个人!”

“这不可能。”林香茗慢条斯理地说,“因为我已经完成了对2号凶嫌的犯罪人格剖绘。”

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在我看来,1号凶嫌和2号凶嫌虽然同样凶残,但是2号凶嫌作案的密集度、社会危害影响力,目前远远大于1号凶嫌。所以当务之急是先缉捕他。这几天,我研究了涉及2号凶嫌的系列命案的资料、卷宗,并到他制造的犯罪现场逐一进行了再次勘查。”林香茗说,“行为反映出个性。现在我就向诸位对2号凶嫌的诸多行为做一个剖绘报告,让我们来看看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李三多瞪圆了眼睛,虽然听过林香茗在警官大学做的犯罪个性剖绘的讲座,但是将行为科学实际运用到刑侦中,真的有那么神奇吗?

“首先,可以通过2号凶嫌的作案频率来锁定他的年龄。”看着在座的所有人神情中的诧异,林香茗将语速放慢了,“我注意到,他大约是每隔两到三天作一次案。请诸位不要被‘作案’这个词汇迷惑,应该看到这个词汇后面的实质是,他每隔两到三天就射一次精,而且鉴识科出具的报告证明:精液质量很好,很稳定。古书上说‘年二十者四日一泄,三十者八日一泄,四十者十六日一泄’,考虑到我们目前饮食中所含激素增加,以及色情类诱惑泛滥等要素,我认为,2号凶嫌的年龄应该在20岁左右,是性需求和性能力最旺盛的时期。”

“他的身体应该比较瘦弱。我得出这个结论,基于两个原因:一个是他属于无组织力罪犯,这样的犯罪分子,比较神经质,又长期处于精神高度紧张,大多患有消化不良。另一个是他犯罪的方式,先杀后奸,说明他对自己的体能并没有信心,必须让受害人彻底丧失抵抗力后才能实施性行为,而且在他犯下的第一起案件中,受害人柳杉是个高中二年级的学生,身材娇小,而在她的尸体上居然出现了‘格斗创’,她不仅反抗了,还和凶嫌抢夺凶器,再次证明,凶手根本无法凭体态震慑住受害人。”

“我觉得他应该长得很丑,甚至脸上布满粉刺——他的精神状态极端不稳定,肯定和生理上的内分泌失调有关。他和女性交往一定有障碍,如果他长相还说得过去,完全可以约受害者到犯罪现场,然后再动手,但是从资料上看,受害人无一不是在散步或者回家的过程中突然受到的侵害,说明他是个隐藏在暗处,或者蹑手蹑脚地跟在受害人后面,以‘闪电战’或突袭为作案手法的家伙,这样的家伙往往在现实中极端失败,没有自信。”

“20岁上下,身体瘦弱,长得丑……本市至少能找出一百万个这样的家伙!”杜建平轻蔑地说,“你这样的剖绘有什么用?!”

林香茗看了他一眼,接着说:“他的家庭住址应该在华文大学一带。看一下他的犯罪现场:故都遗址公园、学苑公园、独秀公园、智新桥附近居民小区、月亮河南岸,恰巧是以华文大学为圆心辐射出的一个区域。无组织力罪犯由于精神状态不稳定,往往无法远距离作案,所以他们制造的命案现场,往往就在他们居住的地点附近。”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林香茗沉静而有力地说,“我认为他是个学生,而且极有可能是个高中生。”

“什么?”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惊呼。因为林香茗的这句话,已经将2号凶嫌锁定在了一个非常狭窄的区域。

“我注意到这样一个现象,所有的受害者,年龄都在18岁以下,受害时的服饰都能明显看出是个学生。可是,请大家看一看这张地图。”

林香茗展开一张市局特备的市区详图,上面有许多用红笔勾出的圆圈,“这些圆圈是我勾出的,显示的是2号凶嫌作案现场附近的夜总会和大学,请大家看看有多少!如果论性的诱惑和魅力,那些小姐、女大学生们绝对比高中女生强上不知多少倍,而且我考察那些犯罪现场发现,这些区域,小姐、女大学生们也经常在夜晚涉足,可是2号凶嫌却专门挑选明显是高中生的女孩子下手,这说明他对成熟的女性有一种畏惧,这种现象只在涉世不深的中学生身上才会出现,如果联系到我刚才关于他的年龄的推测,那么诸位就能理解我为什么说他是个高中生了。”

会议室里轻轻地响起一片“哦”的声音。

林香茗的目光缓缓地扫过众人,语气坚定地说:“因此,我们必须把华文大学附近的便衣力量再增加两倍!按照我的剖绘,加大对可疑人员的监控、盘查力度,2号凶嫌已经欠下太多的血债,老天不会容许他再肆虐下去了!”

“小伙子,我和许局长就恭候佳音了。”会议结束后,李三多跟林香茗开着玩笑,随即压低声音,“大概你在报纸上也看到了,舆论给我们的压力太大太大,而我们也说了大话,向全体市民保证,这将是最后一起命案。所以,绝对不能让2号凶嫌再杀人了,不然……”

他没有说下去,拍了拍林香茗的肩膀,和许瑞龙一起走了出去。

目送两位领导走出会议室,林香茗沉思了片刻,问郭小芬:“你知道今天呼延云为什么没有来吗?”

郭小芬摇摇头。

“这个时候,我很需要他……”林香茗叹了口气,他看看郁郁不乐的郭小芬说:“你怎么了?”

“没什么。”郭小芬不想说。

但是林香茗却猜到了她的心事:“跟我去一趟你们报社,我想找你们总编好好聊聊。”

局长办公室,像大马猴一样佝偻着身子守在窗口的李三多望见林香茗的“巡洋舰”出了市局大门口,忽然自言自语了一句:“林香茗……他真的行吗?”

“如果他不行,就没人行了。”许瑞龙瞪了他一眼。

李三多指着茶几上的那份《法制时报》说:“这上面写得多好啊:现在,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拯救者的出现。林香茗,他是FBI培养出的高材生,你的爱将,命运的宠儿,一切行为都循规蹈矩,有板有眼。而你我这样经历过‘文革’的人都知道,真正的拯救者,往往同时也是一个最需要被拯救的人……”

穿过《法制时报》灰黑色的走廊,林香茗和郭小芬一起走进总编办公室。李恒如正在批改大样,翻起眼皮瞅了一眼,慢慢站起,与林香茗软软地握了一下手,指指沙发:“坐吧,你有什么事?”

“小郭,你先出去一下。”林香茗说。

郭小芬撅着嘴走出去了。

林香茗看房门关上,笑着对李恒如说:“打扰李总了,我是想跟您说说贵报记者张伟今天的那篇报道……”

“我知道。”李恒如打断了他的话,“无非是指责你们公安部门侦破工作不力,请问,那篇报道有什么失实的地方吗?”

林香茗说:“是有一些……”

“哦?有失实的地方?”李恒如再次打断他的话,“这么说,市局已经把案件侦破了吗?”

林香茗一愣,才感受到对方的刻薄,不禁有些生气,但依旧很有涵养,控制住情绪:“李总,我是客,您是主,是不是应该给我倒杯水喝?”

李恒如盯着这个俊美的小伙子,觉得他的笑容里有一丝疲惫,不由得站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

林香茗一边喝水,一边说:“那篇报道很有文采。”

“文采?”

“是啊,描写的成分远远多于写实,所以显得很有文采,不过,并没有失实的地方。”

李恒如把后背往老板椅上一靠,头仰得很高。

“您觉得凶手是个什么样的人?”林香茗一副随便聊聊的姿态。

李恒如轻蔑地说:“一个惨无人道的蠢货。”

“您说的很对,这样惨无人道的蠢货,在我们行为科学上有个词叫‘无组织力罪犯’,他们智商和情商都偏低,社会适应能力极差,在其成长过程中,长期忍受着伤心、气愤、恐惧等不良情绪,往往觉得自己比别人矮一截,极端自卑。”

“那又怎么样?”李恒如的话外之音是“干我什么事”?

“您看,他就像是一个从来就被人看不起的懦夫,有一天,一时冲动,杀了一只鸡,旁边的路人都鼓掌叫好,他就一定会再杀第二、第三只,以此证明自己的骁勇。报纸上一次次宣传凶嫌何其凶残,犯罪现场何其血腥,而警方却对其束手无策,就会让凶嫌产生一种成就感,觉得自己原本卑贱的社会价值通过惨无人道的杀戮得到了实现,就会不断地加大、加重犯罪力度……”

“对不起,我不需要你给我上课。”李恒如不耐烦地摆摆手,“我不相信张伟的报道会有那么大魔力,我只要最有轰动效应的新闻……”

“那么,我们谈点实际的。”林香茗幽幽地说,“独家报道如何?”

李恒如一愣:“你……什么意思?”

“市局新闻处那边我去协调。”林香茗说,“这个案件快要侦破了。我只是设想,比如某天早晨,报摊上的所有都市报中,只有《法制时报》的头版,刊登着捕获凶犯的现场照片……”

李恒如瞪圆了眼睛,片刻,他的嘴角浮起一缕不易察觉的微笑:“林队长果然名不虚传,说吧,什么条件?”

林香茗也笑了:“我的条件只有一个:立即中断张伟对这个案件的报道权,所有相关新闻的记者署名只能有一个——郭小芬!”

离开《法制时报》的时候,郭小芬还是愁眉不展。林香茗说:“怎么还是不高兴?”

“谢谢你帮我争取到了我想要的东西。可是,我觉得周围太病态了……”郭小芬咬了咬嘴唇,接着说,“我想独自去走一走。”

“你要去哪里啊?”林香茗问,“你的脸色很不好。”

郭小芬很勉强地笑了一笑:“还是注意点你自己的身体吧。我去月亮河南岸的命案现场去看看。”

“别去,会有危险的。”林香茗说,“变态杀手有不少会在作案后24小时内,重返现场,回味杀人时的快感。”

但是郭小芬还是坚持要去,林香茗叮嘱她多加小心,两个人才分道扬镳。

七月的月亮河,臭得仿佛刚刚被呕吐出来,河面漂浮着一层绿得发黑的污物,河岸边的白色石栏、夭夭垂柳、郁郁草地也都像是血管被污染后,皮肤上生出的毒疱和烂疮。郭小芬走过小桥,望着眼前茂密的树林,有些犹豫。

——我真的该进去吗?

那些树活像一大群张开手臂、扭转腰肢的人,而这些人的面目却隐藏在它们绿色的头发里,也许是在掩饰一张张已经发霉、腐烂的脸。

抬头看看天空,病恹恹的灰色。

附近很安静,没有人,也没有声音。案发现场,密林深处,午夜,这里会是什么样子?会是怎样的狰狞?

算了,既来之,则入之。

她走进了那些绿色的头发里。

没走几步,回头时就已经看不见来时路,只觉得鼻腔里有一股浓重的腥气,是河水的味道,还是昨晚抛洒在这密林某个角落的血液还没有凝结?

忽然,她愣住了。

右边一棵树后面,冒出一个人来,涂了厚厚一层脂粉的脸上白得好惨,是华文大学那个叫白天羽的学生会主席。

他的右手揣在兜里,看着郭小芬的目光里是那样的惊惶,似乎还有一种被猫逼到墙角的老鼠的绝望。

他的心理年龄有22岁么?还是更小,比如,18岁以下?

“你怎么在这里?”郭小芬问。

“我……随便走走,随便走走。”白天羽怯生生的,“你来做什么?”

郭小芬盯着他:“昨天夜里,这儿发生了凶杀案,你知道不知道?”

白天羽打了个哆嗦:“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是后来听同学们说的。”

也不知道他哆嗦是因为被吓的,还是心里有鬼。郭小芬知道,逼问他是没有用的,虽然她感到一种奇怪的不安全感从心头泛起,但不想示弱,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你知道不知道犯罪现场在哪里?带我去。”

“我……我上午和看热闹的同学们一起去过,你跟我来吧。”白天羽说。

树林犹如入夜的坟场,越往深处去,越显得阴森。两个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沉默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所以郭小芬就有一搭无一搭地凑话:“你对这里很熟悉么?”

“嗯,我和陈丹过去经常来这里散步。”白天羽说。

“你一定很爱她,对么?”

“当然,我把她当成女

神一样,就算她掉下一根头发,我也会精心收集好,放在贴身的口袋里保藏。”

“她出事后,你也去仁济医院看过她不少次吧?”

“是啊,每次去我都给她买鲜花,带去她爱听的CD,她最喜欢听音乐了,无论什么曲调,听一遍就能哼唱,跟印在心里似的……”

“看着她躺在病床上,一定让你很痛苦吧?”郭小芬看着他痴痴的样子,叹了口气,“也不知她什么时候能好起来,指认残害她的罪犯。”

没有想到,白天羽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怪笑。

笑得像哭一样。

“我痛苦吗?也许吧,谁知道呢?说不定我还很开心呢,那个婊子不是得到她该得的惩罚了吗?我是那么爱她,疼她,恨不得把命都给她,可她把我当成什么?无非是她的玩物之一,她对我还不如对一条狗!”白天羽越说越激动,脸上的肉扭曲着,干硬了的脂粉扑簌簌直往下掉,在这幽暗的树林里,给人一种格外狞厉的感觉,“这都是报应,那些玩弄感情的婊子们应得的报应!”

他的右手,一直揣在裤兜里。

他一步步逼近郭小芬:“女人都是他妈的贪婪、虚伪、无情无义的婊子!有的时候,我真想把这些该死的婊子一个个用刀捅死!”

他的眼睛瞪得像要爆炸一样圆。脸上那层薄薄的皮,一瞬间绷得像帆一样,也许会一下子全都爆裂,露出白色的头骨……

郭小芬吓得快要尖叫起来!

突然,白天羽像中箭一样,被死死地钉在了地上,他目瞪口呆地望着郭小芬的身后,仿佛看到了非常恐怖的东西。

郭小芬一回头——

在她身后的山坡上,坐着一个人,满脸的胡茬子,神情颓废。

是呼延云。

白天羽怪叫一声,转身就跑,背影很快就消失在树林之中。

“这个精神病,快要把我吓死了!”郭小芬抚着心口,对呼延云说:“你怎么在这里啊?”

“我早晨看报纸,觉得香茗可能有压力,就来犯罪现场看看,想帮他找到一些线索。”呼延云说,“可是一无所获……”

“你都没有发现什么,我就不必再去了,咱们一起回市局吧。”郭小芬说,“香茗现在真的压力很大,很需要你的帮助。”

两个人一起往树林外面走。呼延云木然地说:“我不行了,酒精把我的脑力彻底损害掉了,我已经失去推理能力了。”

“别这么想。”郭小芬半天才说出一句话:“过去的事情,不要变成将来的累赘。”

呼延云看了她一眼:“香茗都告诉你了?无所谓,反正我也是个废人了。”

“干嘛要这样说自己呢?”郭小芬说,“快点把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忘掉吧……”

说完这话,她的神情突然黯淡下来。

“怎么了,你?”呼延云问。

一阵风划过树梢。郭小芬喃喃地说:“其实,我自己也遇到了很不开心的事情呢。”

“你?你遇到什么事情了?”

“我男朋友在上海。前一阵子,他炒股跟着了魔似的,大把大把的钱往股市里扔,我劝他要理性一点,他不听,还跟我吵,这两天连我的电话都不接了。在他眼里,股票比我还要重要似的,也许他已经把我忘了。过去他可不是这样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周围的人,好像都在往一个个巨大的漩涡里跳,明知道会被漩涡吞没,也要跳……”

“很多时候,人是身不由己的。”呼延云说,“不是要往漩涡里跳,而是身在漩涡中,就跟这座城市一样。今天,每个人都在为流血而恐惧,却不知道自己早就站在血泊里……”

郭小芬惊讶地看着他。

这个家伙!

聊着聊着,他们慢慢地走出了树林,回想刚才的一幕,郭小芬仍然心有余悸。

白天羽那只始终揣在裤兜里的右手……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感到:身边这个萎靡不振的醉鬼,给她一种很强很强的安全感。

这时手机响了,是林香茗打来的:“小郭,你在月亮河吗?哦,和呼延在一起啊,那太好了,你们马上回市局!蕾蓉对通汇河北岸无名女尸做的尸检,取得了非常重大的突破!”

回到市局行为科学小组办公室,已经数日未见的蕾蓉正在和林香茗一起,浏览着互联网上的资料。屋里还站着一个也是刚刚进门的刘思缈。

“蕾蓉姐。”郭小芬亲昵地招呼道,“香茗说你有好消息带给我们。”

蕾蓉还没有说话,林香茗倒抢了个先:“是啊!这个发现很有可能帮我们锁定1号凶嫌!蕾蓉,还是你自己说吧。”

蕾蓉笑了笑说:“由于在两个装有尸段的黑色塑料袋中,都没有发现死者的头颅,所以,我所进行的尸检,最重要的目标就是对受害人的身份进行鉴定。我对尸段上的文身、刺青,以及附着在尸段上的粉色针织短裤、黄色无袖背心、黑色乳罩等等都进行了详细的检查,但是都没有发现可以表明尸体身份的明显指征。”

“那么,指纹呢?”刘思缈问。

蕾蓉摇摇头:“手指指尖的皮肤被凶手用刀削去了,无法提取指纹。”

刘思缈可真纳闷了:“没有指纹,没有颅骨……那你怎么鉴定受害人身份?”

蕾蓉把一沓照片递给她,郭小芬探过头来一看,浑身一哆嗦,每一张的上面,都是像罐装竹笋一样惨白而发黄的手指。

“这是尸体的手指照片。”蕾蓉说,“尸检做了好几次,毫无收获,本来我都打算放弃了,后来咬紧牙,逼着自己又检查了一遍,发现在左手中指的指腹位置,有非常非常浅的一道痕迹。我用放大镜仔仔细细观察后,识辨出那是一行手工雕刻出的字迹的印痕——CHARLEOR。”

刘思渺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猛地睁圆了杏眼:“查理奥?”

“查理奥是什么?”郭小芬一头雾水。

“CHARLEOR——意大利著名首饰品牌。”刘思缈说,“设计理念源自古代腓尼基人的艺术,以波浪形花纹为主要特色,其戒指会在内侧手工雕刻CHARLEOR这几个字,而仿制品的内侧,这几个字是模压上去的印刷体。不过,由于这个品牌太高档了,据说在全球才拥有40个精品店……”

说到这里,刘思缈脸上浮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蕾蓉欣慰地笑了:“我们已经查阅过了,在国内查理奥的精品店只在本市东方商城有一个。只要我们调取其客户资料,就能顺藤摸瓜,找到受害人!”

“皮肤上由外力造成的压痕或纹路,由于肌肉的弹性和皮肤的张力,一旦外力解除不是很快就会消失吗?怎么会残留在指腹上呢?”

郭小芬好奇地问。

蕾蓉说:“你说的那个是人在生存状态下。人一旦死亡,肌肉失去弹性,皮肤失去张力,这样一来,即便是戒指被凶手剥下,压痕也能够在皮肤上长期保存下来,并反映出接触物表面的形态特征。”

“现在,我们已经渐渐地逼近了1号凶嫌和2号凶嫌。”林香茗走到窗前,望着因交通拥堵而死气沉沉的大街,锁紧了两道柳眉,“我唯一担心的是,2号凶嫌的活动规律是每隔两到三天就出来作案一次,而市局给全体市民的承诺是,绝对不会让他再杀一个人。我们究竟能不能在两天的时间内,把他捉拿归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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