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脚踏车塞到车子的后车厢,跟爸一起回到家,只见我们位在旧公寓二楼的家门口竟然布满了乌云。那是改变一个和平家庭命运的不祥乌云——看到学校教的惯用句竟然成真,我不由得当场僵住。

爸喃喃地说:“到底在搞什么?”

所以,爸也看到那片乌云了。不是文字上的,而是真正的乌云。

我们冲进家门,正好看到妈一边皱着眉头猛咳,一边打开厨房窗户,双手拼命猛挥把烟赶出去。一看到我,妈立刻对我怒吼。

“雅男!你牛奶热到一半,居然就这样跑出去了!”

弄了半天,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根本就忘了我在热牛奶。就算在夏天最热的时候,我只要喝了冰牛奶,肚子就会像超级特快车一样一泻千里,所以我每次都是热了牛奶才喝。

“是妈自己一脸很恐怖的样子,叫我赶快去把爸找回来的啊。”

听到这句话,换爸僵住了。

“还好还好,没发生火灾。”

等我们大家在客厅坐定,前川律师擦着额头上的汗这么说。他心里一定在想,自己怎么会跟这么难搞的一家人牵扯上了。

“那么……”

前川先生咳了一声,正准备开始说话时,妈打断了他。她一副“我等这一刻等很久了”的样子。

“律师,有句话我想先声明……”

“啊?什么事?”

“请问,你和我先生签了什么约?”

“签约?”

“是的,签约。你是受到我先生的委托,来我们家谈离婚的吧?就不要再扯什么跟我婚前的事有关的话了,反正我都知道了。”

前川律师的小眼睛睁得好大。“绪方太太,您在说什么……”

妈开始激动起来。“请别装蒜了!您是来谈离婚的吧?因为担心一开始说实话,我会不理你,就编出这个谎言。现在我们全家都到齐了,没关系,就请你说实话吧。快,请说!”

这次换爸吃惊了。“喂!聪子,你在说什么啊?”

妈以看门狗咬住小偷不放的气势面向爸。“连你也要跟我装蒜?这算什么?用这么卑鄙的手法把律师叫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和那女人乱搞……”

爸起身打断妈的话,用可怕的表情瞄了我一眼说。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还当着雅男的面!”

“有什么关系!这件事对雅男的影响比谁都大!”

吼完,妈哭了出来。我看了看神情茫然的爸,又看了看把脸埋在靠垫里的妈,试着发言。

“爸,妈,我没事的。”

爸转向我,前川律师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朝我这边看来。

“什么你没事?”

我靠近爸,低声说:“粉红色高尔夫球装。”

爸剃过胡子的青下巴一下子掉了下来。“你……”

我对前川律师说:“律师先生,我刚才一直以为是我妈为了向我爸提离婚的事,才请律师来的,只是怕吓到我,一开始才说有别的事。我猜错了吗?”

爸也喃喃地说:“我也……老实说,我也这样以为。”

妈抬起头,语带哭声地说:“你说什么?”

在我们三人的注视下,前川律师缓慢地抬起右手摸摸眉毛,一副好像怕眼睛睁太大,两道眉毛会歪到发际里一样。

确定灰白夹杂的眉毛还在原来的位置后,律师总算放下手,咳了一声说:“我既没有接受绪方太太的委托,也没有跟绪方先生签约。”

然后为求正确,朝着我加了一句:“当然也不是被你请来的。”我确实没请过律师,所以点点头。

“我呢,各位,”前川律师说,“是受到泽村直晃先生的委托而来的。”

“泽村直晃?”

我们三人异口同声地重复了一遍。事后回想起来,我们听到这个名字时的惊讶度大不相同,不过当时听起来像是异口同声。

可能是职业病吧,前川律师一旦掌控住情势,态度就变得从容起来。他微微一笑,对妈说:

“绪方太太,您还记得泽村先生吗?”

妈愣在那边,脸上还挂着泪痕。

“总之,简单来说……”为了怕我们三个太早下定论,前川律师这么说。“泽村直晃先生在距今二十年前曾经被绪方太太所救,他对此一直心怀感激,直到去世前都还念念不忘。”

我看了妈一下,妈双手按住嘴巴。

“想起来了吗?”听到爸这么问,妈先看了一下爸的眼睛,然后回答:“嗯。他去世了吗?”

“是的,今年四月十六日过世的,因为肺癌。他一直很注重健康,连烟也不抽,真是讽刺啊。”

妈一脸完全进入个人世界的表情,望着天空喃喃自语:“可是……他应该还不到那个年纪啊。”

“享年五十五岁。真的是很遗憾。”

接下来有一段时间,一阵拘谨的沉默笼罩了我们。

爸说了一句:“可是,那又怎么样?内人的朋友死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何的,”律师挺起胸膛,“所以我才会在这里。”

“为了什么?”

“我之前再三强调必须等各位都到齐了才说,而且还提醒各位这是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是有原因的。”

前川律师对妈说:“绪方太太,您从前救了泽村先生时,他出自感激,会说过‘我不会忘记你的大恩,等我将来赚了大钱,一定会回报你的’。您还记得吗?”

这次换爸和我转头过去看妈。

“喂,聪子,有过这种事?你救了人?那是怎么回事?”

“别急别急,这件事回头你们再慢慢谈。”

前川律师笑着说。妈点点头:

“是的,我记得。可是……”

律师笑了。“您从头到尾都不相信会有这种事,对吗?”

妈再次点头。

事情的头绪,一点一点地整理出来了。爸老实地咕嘟一声吞下口水,开口问道:“所以,您说那个叫泽村的人,因为忘不了内人对他的恩惠,而留了遗产给她?”

前川律师很沉着。“一点也没错。正确地说,应该是‘遗赠’才对。因为绪方太太并不是泽村先生的血亲。”

爸发出了“啊啊”之类的声音。

“我……没把那些话当真。”妈恍惚地喃喃说着。

“泽村先生是一位非常有能力的实业家,但是一生起伏不定,到去世为止都没有结婚,也没有小孩。他的双亲早已去世,也没有兄弟姐妹;换句话说,他完全没有血亲可以继承事业。所以,当他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便将所有的事业、资产卖掉变现。”

我们三人“哦”了一声。

“我再说一次,泽村先生没有父母、妻子、孩子、兄弟姐妹,也没有孙子;也就是说,他没有直系血亲尊亲属、配偶、直系血亲卑亲属和代位继承人。虽然有远亲,但我国并不采血亲无限继承制,所以他们没有继承的资格。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做任何安排,泽村先生的遗产就会直接归属国库。”

爸又吞了一口口水,妈擦掉眼角的泪水。

“所以,泽村先生写了遗嘱。这叫公证遗嘱,是一种不需要认证手续便直接生效的遗嘱。由于我在泽村先生生前便担任他的顾问律师,因此他指定我为遗嘱执行人。绪方太太,泽村先生在这份遗嘱中,指明把所有财产全数遗赠给您。到此您了解了吗?”

我们每个人都慢慢地在“了解中”,但还是不敢相信。

“那么……那位叫泽村什么的,留给内人多少钱?”

我不是帮爸说话,不过他提出这种问题,我一点都不觉得丢脸。因为我自己也好想知道,只差没人声叫出来。

“在扣除税金——这也是一笔非常庞大的数目,以及种种经费之后,您所能得到的净额是……”

律师笑容可掬地举起右手,伸出五根手指。代表的意义虽然不同,不过姿势跟刚才那个一杆进洞俱乐部的柜台小姐一模一样。

“五千万圆吗?”

面对身子前倾的爸和说不出话来的妈,前川律师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是五亿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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