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走边说吧。”我说着,下了脚踏车。

我和岛崎骑着脚踏车飞奔到临海公园。我们有时会跑来这里看海,不过今天有点特别。

“我怕在我家或你家讲,会被别人听见。”

我一边说,一边将双手插在口袋里走着。今天是七月十六日,我们还没放暑假,但高中和大学好像已经开始放假了,因此即使是平日,人却很多,而且有许多年轻的情侣。

“原来如此。”岛崎被强烈的海风吹得皱起脸,点头说。“你跟你老妈谈过了?”

“谈过了。”

“她怎么说?”

我笑了笑:“叫我相信她。”

“是吗?”岛崎感慨地说。“血型的事也确认过了?”

“嗯,确定没错,我爸跟泽村先生都是A型,所以光靠血型无法判断。要是真的打亲子鉴定官司,出来的结果准确率很高,但很花时间。”

这些是前川律师告诉我的。我打电话问他的时候,他好像马上就知道我的目的,很仔细地解释给我听。最后以很过意不去的语气说:“昨天你爸也打来问同样的问题。”

这一连串的对话,让我对前川律师另眼相看,因为他并没有用“你还是小孩,这些事你不用管”的话来敷衍我。这种大人其实很少,程度就跟一袋M&M里只有几颗绿色巧克力差不多。

我们没说话,走了一小段路,望着那片蓝得令人不敢相信是东京湾的海。岛崎问我:“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我指着右边圆型屋顶的水族馆说:“我们先去那边。偶尔也进去里面看看吧。”

在找到因建筑物太大而不起眼的入口,买了门票进去之前,我们只是默默地走在一起。一群像是高中生的男女,笑闹着越过我们。

“哇啊,好大哦!”

一进大厅,就看到这个水族馆的卖点——可以直接看到鲔鱼来回游动的圆形大水槽。一条条像银色子弹的鲔鱼从右边游到左边,出现了又消失。看了一阵子之后,我慢慢地说。

“哪,你肯不肯帮我?”

“帮什么?”

“我想查出事情真相,让自己冷静下来。什么都不做的话,只会胡思乱想,想找人出气。那样根本是浪费力气。”

发生太多令人震惊的事了。爸说的那些话——被我敬为男子汉典范的三宅所长不但怀疑妈的清白,还挑拨爸……

但是,我不能被这些绊住。

差不多有十条鲔鱼游过去了,岛崎一直没说话。他摘下眼镜,从口袋里拿出手帕,仔细地擦他的镜片;接着把手帕收起来,以他那没戴眼镜就突然显得孩子气的脸孔朝向我。

“你的意思是,要调查你妈说的话是不是真的?”

“嗯。”

“为了消除你爸的怀疑?”

“这也有……不过,应该是为了我自己。”

这件事和我关系最密切,因为攸关我的身世。我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会有用到“身世”这个字眼的时候,但火星都溅到身上了,不拍掉也不行。

“你不相信你妈妈吗?既然是为了自己,就更应该相信她。她是你的母亲耶。”岛崎说。

“我相信啊,我真的很想相信。”

“那……”

“可是,既然蒙受不白之冤,就该由自己证明清白。之后,说不定真的会打起亲子鉴定官司。要真是那样也没办法,但我不想被人当作东西一样对待,我又不是用来做遗传实验的豌豆。”

我想比任何人都早一步找到答案。就算不可能,至少也要尽力试过。

“我不能因为自己是小孩,就自艾自怜,坐在那里哭着说‘求求你们不要伤害我’。我不能老是采取被动。你不觉得吗?”

岛崎还是默默地凝视着鲔鱼,我则是凝视着他的侧脸,等他说话。

终于,他慢慢地戴上眼镜,再度面向我。

“吾友啊。”他露出精明的笑容。“亏你下得了决心。”

我也跟着一起笑了:“你肯帮我吧?”

为了进行调查,我们必须先厘清一些基本的疑问。没有方向地胡乱采取行动,只是白费工夫。

“首先,从客观的角度来看,你觉得如何呢?泽村先生为什么要把财产留给我妈?”

我在五彩缤纷的热带鱼水槽前停下脚步,打开话题。在采用间接照明的这一楼层中,参观这个水槽的人最少。热带鱼是很漂亮,不过像这类的热带鱼,最近在稍大一点的咖啡店也能看到。

“我就直接说罗?”

“没问题。”

岛崎推了一下镜框边缘,面向着水槽,神情严肃地开口了。

“一听到遗赠的事,我就怀疑过‘那种可能’了。”

“这么说……”

“嗯。就像你爸和他公司里的人说的,你妈跟泽村先生可能有更深的关系,而你是他的孩子。”

“更深的关系,”我喃喃地说,“好含蓄的说法啊。”

“对呀,很深——这些鱼都栖息在很深的海里吧?”

岛崎突然改变话题,我转过头去看他,才恍然大悟。他旁边有个穿着开襟衬衫、看起来很凶的大叔正盯着我们看。好像是听到我们刚才的对话了。

“是啊,一定是住在很深的海底吧。”

我附和着岛崎。那个大叔一脸诧异地离开了,还不时回头看我们。

“如果这里也有海獭就太棒了!”

岛崎故意装可爱地大声说完,立刻回复正经的表情望向我:“希望你不要觉得不舒服,其实我爸妈也谈过这件事。”

“谈过海濑的事?”

“笨蛋,不是啦。是关系很深的事。”

“我知道啦。”我笑了。“不过,那也是当然的吧……”

“我不会说是当然。但至少那种说法比起你妈妈说的更容易让人接受,也更为合理。”

“这我同意。我妈说的一般人反而很难相信吧。”

但岛崎却连忙摇头。“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完全否定那些话的可能性。你妈说的事情确实发生过,而泽村先生为了感谢留下遗产给她,这种事一点都不会不合理。”

“是吗?”

“是啊。像他那种——怎么说呢?孤独一匹狼?现在可能没人这样讲了。反正像他那样的人,的确很有可能会一直记得那个不求回报、救自己一命的女孩,这一点都不奇怪。”

“那,不合理的地方是?”

岛崎白皙的额头皱了起来,露出苦思的表情。

“如果泽村先生——啧,好麻烦。我就直接叫他‘泽村’吧。如果泽村真的很感谢你妈,想把钱留给她,应该不会用这么直接、这么没神经的方式才对。你想想看,他是个比别人聪明好几倍的人,也在社会上打滚过;不只如此,他根本就是从社会口袋里偷钱的人。他应该知道,如果留下遗嘱把钱遗赠给某人,会给得到那笔钱的人惹来极大的麻烦。而且,照你妈的说法,他们只有在二十年前来往了短短两星期而已。说得难听点,你妈,啊啊——这也好麻烦。我可以说‘聪子’就好吗?”

“嗯,可以。”

“好。聪子很可能早就忘记他了。要是这样,他打算怎么办?”

我们从这个水槽移动到那个水槽,我仔细思考岛崎说的话。我眼前有一条披着飘逸外衣的鲜黄色的鱼,嘴巴一开一合。

“你懂吧?如果他真的是基于感谢,为了遵守二十年前的口头约定而把钱留给聪子,方法应该会更细心、更不引人注目才对。就算再怎么离谱,也绝不会为她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他不是傻瓜,应该很清楚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单纯美好,不是所有人都会相信他们俩的过去真的只有那样而已。比起极少发生的事实,人们还是宁愿相信常见的谎言,这样比较容易活下去。”

“嗯……这个我懂。”

“因此,他应该可以在事前做好各种预防。他既然那么有心,与其花时间订定遗嘱,不如把聪子和她的家人找来,由他亲口说明事情原委,表达感谢之意,再问她是否愿意收下这笔钱吧?这样至少可以避免聪子的丈夫、孩子产生不必要的误会,让她那么痛苦。不是吗?”

“你说的对。”我说。黄色的鱼嘴巴还是一开一合,看起来好像也在说:“小弟弟,你朋友说得一点也没错。”

“可是,他却那么大张旗鼓。这可不是说一句‘吓到了吧?哈哈哈’就能算了的。他自己死了是无所谓,活着的人可就受罪了。”

“搞不好还得去做亲子鉴定呢。”

“就是啊,还害你变成泽村偷偷留下的私生子——这种鱼会偷偷生孩子哦。为了怕敌人来吃蛋,这种鱼会把蛋生在岩缝里,我在图鉴里看到的。”

话题又突然改变,我一转头,这次是给人“模范家庭”感觉的一家人。抱着两岁小女孩的年轻爸爸和肚子隆起的年轻妈妈,一起张大眼睛看着我们。

“把蛋藏起来喔?真好玩,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东西啊!”

我以佩服的语气这么说,朝着那一家人微笑。“你们说对不对?”

那一家人面面相觑地走开了。岛崎开心地朝着他们背后大声说:“我们赶快去找熊猫海豚吧!”

我小声地说:“这里没有熊猫海豚啦。”

“啊啊,累死了。”岛崎叹了口气。“真是找错地方谈事情了。”

“可是,我们两个小孩也没办法去咖啡厅啊。麦当劳又吵得没办法好好说话。”

“未成年还真是不方便。总之——呃,我刚才讲到哪里了?”

“我是泽村的私生子……”

“对对对,甚至还让人怀疑你是泽村的私生子,这可不是道个歉就能算了的。”

我们靠近下个水槽,里面却什么都没有,只看到海草摇晃着。

“奇怪,里面没东西耶。”

在几步之外认真看着说明板的岛崎说:“有啊。”

“什么?”

“电鳗。”

可是,我再仔细看了看,水槽里还是没东西。我走到玻璃旁边,把双手和脸贴上去。

“在哪里?”

“就在你左手边。”

我一点都没夸张,我真的向后跳了一公尺之远。在我前面的岩缝之间,横躺着一条又长又滑溜的东西。刚才靠太近,反而没看出来。

“不用怕啦,中间还隔着玻璃,电不到你的。”

“我讨厌长长的东西,像是鳗鱼、蛇、蚯蚓之类的。”

“没有多少人喜欢吧。”岛崎说,往下一个水槽前进。

“我懂你的意思了。”我说,一边拿手往裤子上擦,想擦掉和鳗鱼间接接触的触感。“也就是说,泽村这个人既不笨也不是没神经,却做出这么没大脑的事,一定有什么目的,是不是?”

“答对了。”

“那他有什么目的?”

我们离开这个楼层往上走,等楼梯爬完,岛崎开口说:

“这个说法可能比较露骨,不过我认为,泽村可能是希望自己死前可以重新上市。”

“ㄕㄤˋ……ㄕˋ……?”

“可不是真的把人拿到市场卖哦。所谓上市,就是公开发售股票,向公众募集资金。你应该多查字典才对。”

“这种事我知道啦!”

“那你也应该知道我这个比喻的意思吧?”

因为我一下子答不出来,只能闭上嘴巴。岛崎微微一笑。

“泽村可能是想试试看,聪子和她的儿子肯投资多少钱买他这支股票。”

“……什么意思?”

岛崎缓缓地说:“我可以说得更直接吗?”

“可以啊。”我做好心理准备,站稳脚步。巧的是,我们刚好靠近耐性坚强的乌龟水槽。

“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你听听就好——我觉得聪子在说谎。”

“我妈说谎?”

“嗯。我想,她和泽村的关系并不仅止过去那件事而已。”

经过我们这一路上的讨论,会得出这种结论是当然的。但是被这么明确地指出来,我的心还是揪了一下。

“看聪子见到前川律师,听他提起泽村时的反应就知道了。一个只在二十年前有过一些接触的人,她却马上就想了起来。”

(他去世了吗?)

“我猜想,他们会私下来往过一段时间。从这点来看,你爸的怀疑是有道理的。”

“虽然不知道所谓的一段时间有多长,不过至少长到足以让泽村认为我可能是他的孩子,是吗?”

“没错,就是如此。”岛崎稍微歪头思考。“他们两人在二十年前相遇,那时聪子十九岁。而聪子在二十六岁时生下你,就是七年之后。”

“七年来他们都有接触吗?”

“不,这就不一定了。也可能是在这七年的时间内,他们又在哪里重逢。”

“不管怎样,反正我妈有段期间会同时跟两个男人交往就是了。”

乌龟水槽传来阵阵腥臭,我皱了皱鼻子。也许是别的原因让我蹙眉,但我却想怪到乌龟头上。

“这是常有的事。”岛崎静静地说。“人类是不能预测的。再说,就结果而言,聪子还是选了你爸不是吗?”

“我得回去问我爸。”

“问什么?”

“问他说,以前跟妈谈恋爱的时候,是不是觉得有情敌。”

“问是很简单,不过我想他是不会回答你的,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候。”

我一动也不动地盯着水槽。岛崎的语气第一次变得比较轻松:“不过你可别忘了,这完全是我的猜测。”

“放心吧。”我抬起头露出笑容。

“我现在才想起来,我是个时间不合的宝宝。”

“什么意思?”

“我爷爷跟我说的。我爸跟我妈结婚八个月我就出生了,但我却不是早产儿。看,时间不合吧?”

岛崎嘴巴张开了一点点,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他嘴角用力向两边拉,笑了。不过他的眼神是认真的。

“聪子曾经和泽村在一起,但是最后却和他分手,和你爸——绪方行雄结婚,然后你出生了。就这样,十三年的岁月过去……”

那时,突然间就好像蒙眼布被拿掉一样,我看清岛崎在想些什么了,也能够理解了。

我心里浮现的是孓然一身的一个男人,一辈子没有受到任何束缚,无妻无子,没有家庭,也没有继承人,没有留下任何曾经来过世上走一遭的证据,一个年仅五十五岁的男人临死前的面孔。

是的,他才五十五岁而已。死亡的预告想必来得突然。也许他从没想过他会在那个年纪死掉,也许他还有很多想做而没有做的事;也许他曾经一再寻思,自己的人生到底是什么?自己究竟是为何而活?有谁会记得自己会经活过?

然后,他在病榻上突然想起那个十四年前分手的女人,以及她所生下的、可能是自己骨肉的婴儿……

“他没有证据,”岛崎以平稳的语气说,“而且他也没时间去做鉴定。所以,他下了一个很大的赌注。你可别忘记,泽村直晃是个投机客。在临死之际,他拿自己所有的一切来当赌注,而跟他对赌的不是别人,就是聪子。”

是赢,还是输呢?

“这个做法非常残酷,也非常自私。但是由此看来,他大概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他根本不在乎其他人,因为聪子一定了解他为什么这么做。没有必要为了第三者详细说明事情经过,只要把钱留下,聪子就会懂了。在这个前提下,他想看看她会不会接受这笔钱;如果接受,又会用什么方式接受。是他会赢呢?还是聪子这十四年的光阴会赢?他挺身面对这一场赌局,赌的是他自己.五亿圆这笔钱只是他的手段而已。”

我想起妈说“妈跟泽村先生是清白的,你要相信妈”时的神情。

(你是你爸的孩子。)

这么说,妈是不打算赌罗?可是,妈又说她要接受那笔钱,而爸离家出走了。

赌局,现在才正要开始而已。

“怎么会这样嘛!”

我忍不住大叫出来,却听到岛崎非常做作地说:

“你很呆耶,那只是普通的鳖好不好。”

我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才发现待在乌龟水槽前很久的我们,身旁站了一个女人。她身上的香水好香,几乎要盖过了水的腥味。

“是呀,小弟弟。那个形状很特别的乌龟其实是鳖。”说完,她向岛崎微笑。“你懂得真多。”

岛崎拼命在脸上挤出假笑。不知道这位女士从哪一部分开始听到我们的谈话了。

“我是在图鉴上看到的。”

“是吗。鳖是可以吃的哦。这个你知道吗?”

“知道。不过,好残忍哦。”

“照你这么说,就什么都不能吃了……不过,你说的对,人类是很残忍的。”

她几岁呢……?可能有四十五岁了。她真的非常美丽,苗条而优美的身形,穿上简洁俐落的黑色套装更添风采,只有对我们微笑的嘴唇带着淡淡的红色。

在她立领的衣襟前,别着一个嵌了大颗珍珠的水滴形胸针。看到我痴痴地盯着胸针看,她举起手碰了碰胸针。

“你喜欢这个吗?”

“喜欢……”我像在做梦似地点点头,“好漂亮喔。”

“谢谢你。”她分别看了看我和岛崎,问道。“你们常来这里吗?”

“偶尔。”岛崎回答。

“我是第一次来,这里真漂亮。”

“因为还很新。”

“真不可思议,我每次到动物园去,都觉得好闷……因为我讨厌把活的东西关起来。可是在水族馆却不会这样,说起来好像有点不公平。”

“因为住在水里的生物是没有表情的。”岛崎慢慢地说。“它们不会像动物园里的动物那样露出悲伤的表情。”

那名女子突然笑了。“是这样吗?不过,也许它们其实正在哭呢。只是我们看不见它们的眼泪。”

我们俩对看一眼,拼命想找话接下去,她一一摸了摸我们的头说:“那么,小弟弟,再见了。我们一定会再次在这里碰面的。”

即使是她消失了好一阵子之后,香水的香味依旧没散。

岛崎感叹地吐出一句话:“水族馆夫人。”

(我们会再次在这里碰面的。)

这个约定真的实现了。不过,那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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