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接下来是这整件事的结尾。事件的最后一章,是在我平安撑过集中强化练习,趁着集训营开始前的空档把作业赶完,又几乎把这个事件及相关人物全部抛诸脑后之后,才像狂风吹袭过来一般突然发生的。

那天,我和岛崎正在看《第一滴血》的录影带。

我去岛崎家玩,顺便两个人一起拼作业,看录影带是休息。

只不过,趁工作空档上来看我们的岛崎伯母说:“你们两个,只有休息的时候最认真。”

总之,我们正在看《第一滴血》壮观的枪战场面时,我突然想到霰弹的事。

我随口把经过告诉岛崎,反正让他知道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因此我原原本本地把那些霰弹的事、后来放进树洞里的事,当成一次刺激的经验说给他听。

结果,本来躺着的岛崎,听着听着竟坐起来,眼睛闪闪发光,脸颊泛红。

“你怎么了?”

他没有理我,只是一直盯着墙壁沉思,我就像在跟人偶讲话一样。于是我没理他,专心看我的电影。

过了三十分钟,岛崎眨着眼睛,一副刚睡醒的样子说。

“今天是几号?”

那天是八月十四日。

“十四号……还有两天,说不定还来得及。”

“什么来得及?”

“喂,明天我们去上诹访!”

“咦?”

“去拿那个霰弹,他们一定很伤脑筋。不,就算不伤脑筋,也应该觉得很不可思议。我们得去一趟才行。”

我又开始担心岛崎是不是脑袋出问题了。

“我……没钱哦。”

“我借你,把那个小猪扑满打破。”

“你用来那个来存钱?真不像你会做的事。”

“你很烦欸!愈简单的方法愈接近真理。”

岛崎的小猪扑满竟然有五万圆。他果然不正常。

我们拿那笔钱当旅费出发去上诹访了。这次的借口还是“暑期研究”,当天来回。

就算已经坐在去程的特快车上,岛崎还是死都不开口,完全不肯解释他到底是想到什么,才计划这次的旅行的。我们坐在一个很绅士、很像企业家的男人旁边。我心想,泽村本人会不会就是这种感觉啊?

“你们两个人自己去旅行吗?”

“是的。”

“要去哪里?”

“上诹访。”

“是要写武田信玄的研究报告吗?”

“嘿嘿……”

我跟这个先生形成一幅可以拍成JR东日本线海报的构图。我们交换这些对话时,岛崎一直皱着眉头,仿佛电车是靠他的念力才能行驶一般地面盯着窗外看。

我们试着从车站搭便车到原木小屋,由于刚好有超市的货车经过,要去别墅送货,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小帅哥,你们去别墅区做什么?”

穿T恤配垮裤的大叔问我们时,岛崎仍然像隐士般沉默不语。没办法,我只好回答。

“我们住在湖畔的旅馆。不过朋友家在上诹访湖滨村租了别墅,我们想去找他玩。”

超市的大叔嗯嗯几声,点了点头。

“你们可不能因为羡慕朋友,就嫌自己的爸爸没用哦。这年头,靠正当的方法赚钱根本赚不到一栋别墅。”

“好。”

大叔,不久之前,我们家可是有钱到可以买好几栋那种别墅呢——这句话都快爬到我喉咙了,但我没有说出口。

我不必凭着记忆,马上就找到那棵树的树洞。一伸手进去……

“有了!”

我找到那个填充弹了。虽然整个霰弹都潮掉,但外表看来没什么变化。

岛崎把填充弹放进口袋,催我下山。我正准备找车子搭便车,岛崎却对我说:“这么虚喔。用走的啦。”他一脸严肃,鼻翼鼓起。他不是在生气,而是很兴奋。平常岛崎是很少这么兴奋的,所以连我也紧张起来。

我们在湖边租了小船,由我划浆。划到湖中央,我抬头一看,视野所及之处是一片蓝天。地球真的是圆的,我想。

“到这边就行了。”岛崎对我说。

我把桨放下。带着淡绿色的灰色湖水轻轻拍打着小船。远远的湖面上,一艘像玩具的天鹅船正朝着对岸前进。岛崎把那颗霰弹从口袋里拿出来,说:“把手帕摊开。”

我从裤子口袋拉出皱成一团的手帕。当我拍着手帕抚平它时,岛崎静静地开口:“喂,那时候这东西没爆炸,你觉得自己‘运气很好’,对不对?”

“对啊。真的是运气很好。”

“不过,我却不这么想。这东西撞到石头却没爆炸,是因为……”

他撕破纸弹壳,把圆滚滚的铅弹倒在摊开的手帕上。比柏青哥小钢珠小一点的珠子共有九颗。

“小心一点,可别滚来滚去弄掉了。”他说。

接下来,岛崎开始把空弹壳解体。

我把九颗铅弹连手帕一起捧着,移到腿上。这真是聪明的处置,因为一艘乌龟船比天鹅船从更近的地方划过去,激起的波浪晃动了我们的小船。

“喏,你看着。”

我照岛崎的话,看他的手。

那里面并没有火药。

“这是假的子弹。”

“那这些铅做的弹丸是什么?”

“鱼目混珠啊。”说着,岛崎一颗颗拿起来,开始确认重量。

“九颗里面有四颗是。”

“是什么?”

“大小跟这个差不多,颜色也跟这个很像,但价格却高得吓死人的东西。”

这次换我皱眉头了。

“你在说什么?”

岛崎舒服地做了一个深呼吸说。

“看清楚啊,华生。”

然后他把选出来的那四颗铅弹放在手心里,伸给我看。我用指尖捡起其中一颗。

铅弹表面很光滑,美得出乎意料。让人很难想像这是可以射击的危险武器。还有,原来铅弹这么轻啊……

直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

我惊讶得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猛然站了起来。要是岛崎没有惊慌地按住我,我们可能早就翻船了。

“冷静点。”

“你叫我怎么冷静!”

“好了,你先坐下。知道吗?不要乱动,乖乖坐着哦。”

坐在随波摇晃的小船上,岛崎告诉我他的想法。虽然令人难以置信,却很合理。

“我们恐怕没办法毫发无伤地把东西拿出来,还是得交给他们才行。”

我静静地点头。

“走吧,我们回东京去。”

第二天八月十六日,我和岛崎来到那个水族馆。碧海,强风,人潮还是很多。

来这里也是岛崎的提议,我乖乖照做,没有多问。

看着闪亮的海,岛崎慢慢地往前走。我跟岛崎并肩走在一起,眺望远处模糊的东京迪士尼乐园,灰姑娘城堡在太阳光下看起来好像小小的模型。

我们上次来的时候,正好是一个月前,七月十六日。

“一定已经来了。”

我们耐心地排在长龙后面,岛崎一边买入场券一边喃喃地说。

“一定已经来了,我敢保证。”

“是啊,一定的。”

我们的预感并没有辜负我们。在大大的鲔鱼回游槽前,她就站在与大群观众保持一点距离的地方,仿佛早已知道我们的到来,正在等待我们。

她今天也是一身黑色的套装,搭配珍珠胸针和淡红色口红。她认出我和岛崎,对我们微微一笑。

“小弟弟们,又见面了。”

是水族馆夫人。

我们朝着她走去,她也朝我们走过来。就像那天一样,她轮流摸摸我们的头。

“我们是来拿东西给你的。”

我抬头直视着她,开口这么说。

“什么东西?”

“‘波塞顿的恩宠’一百二十九颗的珍珠里,丢掉的那四颗。”

水族馆夫人细长的眼睛,微微张大。

“在你们那里?”

我和岛崎发誓般郑重点了点头。

我说:“你是那件绑架案的另一个共犯吧?”

我们三人为了避开别人的耳目,来到堤防上的护岸边。穿高跟鞋的水族馆夫人走得比我们稍微慢一点。她赶上来的时候,在海浪的气息中,传来了和那天一样的香水味。

“你和泽村先生很熟吧?”

听到我的问题,她露出了一丝笑容。

“这个嘛……一直到最后,我还是不太了解他,不过我们认识很久了。”

“多久?”

“……将近三十年吧。”

岛崎和我彼此对看,她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我今年已经五十岁了。在你们眼里,一定是个可怕的老太婆吧。”

一点都看不出来。

“我是在二十一岁时和他认识的。虽然和聪子小姐二十一岁时完全不同,但那时我也还是个年轻女孩。泽村也才二十五岁,是啊,还是个才刚踏进世界的小毛头。”

她把手肘靠在护岸的栏杆上,望着远方。我和岛崎也在她两旁,尽全力装出大人的样子,把手肘靠上去。

强烈的阳光直射而下,水族馆大批观众的声音也跟着从头顶上传来。小孩子叫妈妈的声音,年轻情侣互开玩笑的嘻闹声,叽叽喳喳地混在一起。

“爷爷!这边、这边!”

“喏,拍好了没?”

“厕所在哪里?”

“妈妈——我想吃冰淇淋!”

过了一会儿,水族馆夫人总算开口了,带着一抹微笑。

“我们两个从来没有一起来过这种地方。没那种机会,也没有时间。”

“泽村先生和你都没有?”

听我这么问,夫人缓缓点头。

“当我们两个分开时,会有很多时间,很多可以自由安排的时间。但只要我们两个在一起,总是非常匆忙,匆忙得令人感到悲哀。”

那究竟是什么情况呢?我不太明白。如果是和喜欢的人单独在一起,时间应该会变得丰富精彩才对……那时候的我,仍然只会从光明面来看人生。

“我们曾经一起生活过,也曾经一、两年都断了消息。这样的关系虽然很奇特,我却很满足。我不喜欢彼此束缚。不知道你们懂不懂?”

岛崎说:“懂。你说过,你不喜欢活的东西被关起来。”

水族馆夫人轻声笑了。

“对呀,就是那样。我希望他永远自由。无论我有多焦急、多担心,一旦束缚了他,他就会变得不像他。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我自己也有工作,自己支撑自己的生活,一直过到现在。”

海风吹起她黑色套装的裙摆,露出美丽的膝盖。我突然想像起水族馆夫人年轻时的模样。

她的脚步一定很快,不输给泽村先生。她一定很坚强,所以才能够跟着他。不管跟丢多少次,她还是能够再找到他,再跟着他一路走过来。

她转向我们。“你们是怎么知道的?知道我是泽村的助手……”

我转头看岛崎,因为是他看出来的。

岛崎慢慢地说:“那天,一个月前的今天,我们遇到你,你说‘也许我们会再度在这里碰面’的时候。”

“哦……”

“只是那时,我还没有完全想通。真正想通的时候,是我知道这次的事件有女性共犯,还有那些犯人事前曾经监视——不对,应该说是一直关心——绪方行动的时候。我是那样才想起你说的话。”

岛崎向我说明时,曾经说他从这些犯人身上感觉不到恶意……甚至觉得他们带着善意。

“一个月前,我和你们在这里谈话时,从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和你们重逢。”水族馆夫人说。

“我只是茫然地想着,如果你们今天也能来就好了……。只是如此而已,你为什么会知道?”

岛崎微微一笑,突然看起来好像大人。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是只有身体长大而已,而是每一根肋骨、每一根指尖都变成大人的大人。

“今天,还有上个月的今天都是十六日。这是泽村先生去世的日子吧?而且你穿着丧服,还戴着珍珠。”

水族馆夫人举起手碰了碰胸针。

这次换我小声地说:“你是在为泽村先生服丧吧。”

水族馆夫人脸上绽开笑容,然后把眼光从我们身上移开。

我想,她一定是不想让人看到她的眼泪。

像这样回想起那天水族馆夫人告诉我们的事件真相,我到现在内心还是会澎湃不已。

到江户川桥下的下花轮去拿“波塞顿的恩宠”的,当然是她。而她为

了通过警方的临检盘查,一离开现场,就马上逃进附近预约好的商务饭店,在房间里把一百二十九颗珍珠拆散,在表面裹上薄薄一层膜,让人以为是散弹枪的霰弹,然后混在手工填装的子弹里。因为是利用这种方法带在身上,才能顺利通过后来严格的盘查。

那天早上,我在上诹访散步时看到的银灰色跑车,就是她的车。那时她是来通知“新田先生”计划已经成功,要他立刻逃亡,才绕到湖滨村去的。

而她事后也直接往西走。

“我说过我有工作吧?我在神户的元町开了一家店。”

所以,她只要稍微绕个路到上诹访,接下来一直往西走就行了。“新田先生”也是一直在等她的通知。

“那附近有射击场,我也有猎枪的执照,因此我立刻想到那个主意。和泽村在一起生活的时候,我会经认为有一天可能用得上,便跑去考了执照。但他从来不会让我遇到危险,让我有机会用上那种东西——因为他根本不让我靠近。”

所以,我一直很嫉妒聪子小姐。她这么说。

“当他遇到危险的时候,是聪子小姐在他身边。但我也很感谢聪子小姐,真的非常感谢,如果没有她,泽村可能已经死在那里了。”

计划从那场争夺战中抢走“波塞顿的恩宠”,也是她的主意。

“过去,我从不会对泽村提出过无理的要求,也不会跟他撒娇过,从来不会。因此当我知道他来日无多时,我就想,一次就好,只要一次就好,我希望他能让我任性一次。所以我就说,请你为我抢到‘波塞顿的恩宠’,好吗?”

我不要钱,也不要你的遗物,我只要你为了我,就为了我,用你的头脑筹备完美的计划。

“那是去年秋天即将结束的时候。那时,泽村已经在思考遗嘱了。然后……”

水族馆夫人微微弯下腰,看着我的眼睛。香水的香味变强,我整个人都晕了。

“雅男。”

她还是第一次这样叫我的名字。

“是。”

“你可以答应我别生气吗?”

这么靠近看水族馆夫人,发现她的脸颊好白,双眼好深远,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她又重复一次。

“雅男,你可以答应我不要生气吗?”

“对什么生气?”

“对我接下来要说的事。”

我很拙地吞了一下口水,想转头看向岛崎,希望他告诉我该怎么做。但水族馆夫人蹲得离我太近,岛崎被她挡住了。

“好……”我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这么回答。

“我答应。”

“那,勾勾手指头。”

水族馆夫人伸出右手的小指。

我们勾了手指头。小指里的血管,定是跟心脏直接连在一起,我们一勾手指,我和夫人之间有什么东西就好像相通了。夫人内心的寂寞,和我内心的孩子气。

小孩子不是一下子变成大人的。就像用砖块一块块堆成塔一样,每一天、每一小时累积的经验、悲喜,让小孩卜慢慢长大成人。这次的互勾手指,是我在转变成大人的过程中,一块非常重要的基石。

“泽村他……”勾完手指,夫人站起来静静地说,“在决定立遗嘱的时候,第一个就想到你妈妈,想到他答应她的事。所以,他想要找她。”

“找我妈妈?”

“是啊,方法很多。然后没有花多少功夫就找到她了。”

关于这一部分,以前我跟岛崎讨论过。既然泽村先生留下那种遗书,那他一定详细调查过妈现在的情况。

可是……

“请告诉我一件事。大久保清事件发生的时候,泽村先生是不是很担心我妈妈?是不是很在意她的安危?”

听到我这么问,夫人笑了出来。

“哇,你们怎么连这些都知道?真聪明。”

“那么,在这个事件的相关报导误报出我妈妈的名字时,泽村先生他……”

“他很在意,但是又不能去真草庄。当时害他遭到枪击的那个麻烦还没解决,所以他不能随便走动。”

“那……”夫人伸出修长的食指,指着自己的鼻头,就像少女一样。

“是我代替他去真草庄确认聪子小姐的安危的。老实说,我那时可是吃醋得很呢。因为泽村实在是太担心了,而聪子小姐又那么漂亮、可爱。”

我和岛崎转头对望,以眼神示意。这么说,我们的推测也不算全错了。

“对不起,打断你的话。泽村先生想找我妈妈,他也找到了。然后呢?”

接下来夫人所说的话,完令出乎我意料之外。

“然后,他见到了聪子小姐。”

有一瞬间,我的头脑是空白的。就像海实在太耀眼,让眼睛看不清楚一样。

水族馆夫人将右手温柔地放在我肩上。

“是的,他们见面了。当然,他是为了问聪子小姐愿不愿意接受遗赠才见面的。一开始是我用电话联络她,聪子小姐还记得泽村,而且还来了泽村住院的医院。”

妈见过泽村先生。

“这次的计划和步骤,聪子小姐全部知情,她也帮忙执行。”

我脑袋里的柜台因为受到太大的惊吓,立刻把窗口关了起来。所以,收放这个事实的新资料夹就被当场丢在那里,正面还清楚地写着(妈见过泽村先生)的标题。

“你好像不怎么惊讶呢。”

听到夫人的声音,我才眨了眨眼,从自己脑袋里的事务处理室回到了外面的现实世界。

夫人话里的“你”,指的是岛崎。他好像充分预习过才去上课一样,不管发生什么事,不管什么时候被老师点到都无所谓似的,平静地抬起头看向夫人。

“嗯,我并不惊讶。”

“为什么?”

“因为我也这么想——我觉得这次的事,聪子阿姨可能早就知道了。”

我又开始头晕,再次缩回到脑袋里的柜台。那里放着一个封面写着(聪子早就知道了)的资料夹……

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等我回过神来,岛崎已经走到我身边。

“我是在瞒着你到泽村先生住的医院之后,才开始有这个想法的。”岛崎说。

“瞒着我?你去过了?”

岛崎有点过意不去地点点头。

“瞒着你真抱歉。只是,我想我一个人去更能客观地观察事实。”

我想起来了。岛崎的妈妈说他每天都跑出去,还晒了一身健康的肤色。

原来是这样……

“那是一家严谨、注重隐私的优良医院。我去了好几次,都找不到任何具体的线索。不过,我那时也不知道该找什么线索就是了。”

岛崎有点难为情地抓抓头,水族馆夫人微笑地看着他。

“好像是第五次还第六次,我终于遇到一个很亲切的护士,我骗她说想借厕所,她就让我进了医院。一看到正面玄关的中庭,我突然就明白了。”

那里开着好多黄底白斑的胭脂花。

那是我家的胭脂花。

是妈不知道从哪里要来种子拿回家种,连搬家时也说枯掉很可怜,一起带去出租大厦的胭脂花。

那些种子,是妈在泽村先生的医院捡到的。

“而且……”岛崎继续说,“想想事情的经过,我只能认为聪子阿姨早就知道一切,还暗中帮助‘新田先生’的绑匪集团。”

“光看他们的行动就知道?”

“嗯。想完全不着痕迹地绑架你和聪子阿姨,这种做法太冒险了。譬如说,在原木小屋的时候,就不能保证聪子阿姨不会在‘新田先生’假装打电话到前川律师办公室时,开口说‘请把电话转给我,我也要跟律师打声招呼’啊。万一真的遇到这种状况,就必须骗过聪子阿姨才行。要是聪子阿姨察觉任何一点不对劲,背着‘新田先生’打电话到东京前川事务所,一切就完了。那实在太冒险了。”

现在想起来,我觉得岛崎说的一点都没错。

“那么,我妈妈听了泽村先生的计划之后,说了什么?”

在她回答之前,我又问了另一个问题。

“我最不懂的是,我妈参加这个计划有什么好处。我妈到底为了什么,才帮忙演出这出假绑票案的?”

水族馆夫人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沉思了一会儿。

“听到泽村提到遗赠的事时,聪子小姐的表情显得非常哀伤。”

“非常哀伤?”

“是的。我们一直以为她结了婚,过着幸福的日子,所以我和泽村都非常惊讶。于是我们询问她原因……”

要是现在得到一大笔钱,我一定会离婚的——妈这么说。

“我先生的外遇一直让我非常痛苦,好几次都想离婚,却办不到。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因此很生气,要是我不必再为生活担心,我先生一定会抛弃我离家出走的。又或者刚好相反,我一有钱,他就突然开始对我很好,那也是一件难堪的事……聪子小姐是这么说的。”

所以,我不能收下这笔钱。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

“聪子小姐回去之后,我开始想,一直想一直想,绞尽脑汁。”

那时候,抢夺“波塞顿的恩宠”的计划已经拟好了,我们也决定要利用“原木小屋”和“光明之家”的人。

“我以前会经捐款给光明之家,所以我们之前就认识了。”

只不过,当时预定接受五亿圆遗赠、遭到假绑架的目标,并不是我们这一家,而是别的家庭。

“泽村本来是计划先留一笔钱给聪子小姐,然后再把剩下的钱遗赠给那个家庭,趁机引起喧然大波。那个家庭就算被卷人泽村的计划,也不能怪别人——他们那一家就算遭到这种报应,也只能自认倒霉。是哪户人家我就不能告诉你们了。你们了解我说的吗?”

“了解。”

“可是,听过聪子小姐的话之后,我又重新思考了一次。我认为,这次的假绑票案一定要请聪子小姐帮忙才行。”

然后,她第一个就把这个想法告诉泽村先生。

“他说他不想这么做,他不能这么过分。但是,他是男人,我是女人,我毕竟还是比较了解聪子小姐的心情。所以我们再次请聪子小姐来,拜托她帮忙这件事。”

——聪子小姐,你愿不愿意放手一博,看看你先生的心到底在哪里?

“于是,聪子小姐答应了。她说想亲眼确认,万一孩子被绑架的话,她先生会怎么样。他是不是已经完全不在乎她和孩子组成的家庭了?他的心是不是真的已经不在她身上了?这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可以确认的机会了——她这么说。”

水族馆夫人平静的声音,渐渐地感动了我的心。我脑袋里的柜台打开小小的缝隙,开始读着(聪子早就知道了)的资料夹。

“即使如此,泽村还是反对。他说,先不说聪子小姐,这么做是会伤害到雅男的。结果聪子小姐说,不,请让我参加,如果再这样下去,雅男还是会受伤的。既然同样是受伤,至少我要采取行动。”

妈什么都知道。明明知道,却在警察面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赌上了我们所有的一切。

连我自己都没发现,我竟然笑了。然后,我这么想。

真是一场豪赌。妈赌得真惊险啊!

泽村直晃这个人果然到死都是个赌徒。这一点可不能忘记。他打从骨子里就是个赌徒。

只不过,代替他完成最后一场豪赌的不是别人,而是我的母亲。而这场赌局赌的不是钱,也不是岛崎之前说的泽村直晃。

而是我的父亲。我父亲绪方行雄的心。

“等一切都准备就绪后,我们就去委托前川律师,因此……”

从律师来到我们家那一刻起,妈的赌局就开始了。难怪她听到爸受伤的时候,会那么激动了。

“不要忘记刚才答应我的事,不可以生聪子小姐的生气哦。”

水族馆夫人温柔地说。

“每个父母都会有一两个秘密,是一辈子都不能告诉孩子的。”

没错。所以,妈,我没有生气哦!

我们在临海公园的出口分手时,水族馆夫人拿出两张自己的名片,在后面各写了一些东西,递给我和岛崎。

“我的工作是设计师。不但设计衣服,也设计宝石。”她微笑着,看看我又看看岛崎。

“以后,你们很快就会长大。等到你们都变成大人,遇到想要和她结婚的女性时,就拿这张名片来找我吧。到了那一天,我会用‘波塞顿的珍珠’做成戒指送给你们的。”

名片背后写着“保管卡:最高级黑珍珠一颗,纪念即将来临的那个日子”。

“‘波塞顿的恩宠’只是名字好听而

已,这对不吉利的首饰,消失了最好。我会全部重新设计,散发到世界各地去的。这就是我接下来的人生目标。”

水族馆夫人坐进那辆银灰色的跑车,摇下车窗,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握了我和岛崎的手。

这时,我的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这完全没有根据,但我却非常确定。我记起田村警部说的那句奇怪的话了。

(你就把你看到的鬼魂当成泽村直晃吧,这样比较合理。)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完全独自地活下去。)

我把手放在车窗上说:“还有一个人,跟我和我妈妈在一起的那个年轻人……”

水族馆夫人抬头看我。

“那是你和泽村先生的儿子吗?”

她嫣然一笑。我觉得,最后挂住她内心窗户的那道薄窗帘,终于发出清脆响声被打开了。

“那是我的儿子,是我自己决定生下来的孩子,在户籍上也是我一个人的孩子。我们很少见面,因为他几乎都在国外。”

然后,她发动引擎,双手放在方向盘上,小声地说:

“不过,他一年比一年像他父亲了。”

车子缓缓地开动。水族馆夫人不再回头,没有再看我们一眼。等到看不见车子之后,岛崎拍了我的肩膀一下。

我问他:“那天晚上,我在原木小屋看到的泽村鬼魂……”

岛崎点点头:“没错,就是他儿子,‘新田先生’。”

“你早就知道了?”

“我猜的。”

我好想大笑,不过,要是放声大笑的话,我现在心里满满的幸福感好像就会随之消散,我觉得太可惜,就用力忍住了。

我们站在灰尘积得很厚的停车场,那时岛崎轻声说的那句话,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

“原来也有那样的‘家庭’啊。”

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水族馆夫人了。不过,我想她一定会好好琢磨那些黑珍珠,让它们再次重生的。

所以,读者们也可能有机会在某处看到那或妖艳、或清纯、或闪着深深哀愁的黑珍珠首饰……

直到现在,只要一到月夜,我就会想起那一晚。月亮愈是皎洁明亮,我的心就会愈受到诱惑。

我会想起那些再也见不到的人、到最后还是没机会见到的人,以及约定再见的人。

对,总有一天,我会去找她接收那枚黑珍珠戒指。然后,我会在同样晈洁诱人的月光下,把那个戒指套在我心爱女孩的手指上,然后告诉她这个故事。

还有那些人让我了解到的事:跑得最快的未必会赢得胜利,看似获胜的人未必就是赢家。为了要判断到底值不值得一赌,终究还是得赌一把才知道。

总有一天,我会像这样,在一个月光美得令人心痛的夜晚……

为了那一刻,我会准备好这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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