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姚小萍谈了一通黄海和卓越,石燕有了一种“无债一身轻”的感觉。的确如此,卓越身为她孩子的父亲,怎么说也该尽个责任照顾照顾她,哪里能把她丢在一边,十天半月没个人影?他送那坛煤气来,也不过是因为他有了多余的煤气,不然他才不会想到她头上来呢,你看他以前舍不舍得把他自己洗澡用的那坛煤气送过来给她用?这次都说不定是因为小范听了他的吹嘘,闹着要来吃酸菜鱼,他才打着送煤气的旗号带小范过来尝她的手艺的。

黄海也一样,如果小付同意去“洞洞”那边举行婚礼,他还有时间到D市来?如果小付全家都热烈欢迎他留在F市过春节,他还会为她拒绝岳父母的邀请?如果他的脸没有遭到破坏,他还能想到她这个怀着别人孩子的女人?肯定早就投入别的女人怀抱里去了。他的那个初恋,谁知道是真是假?既然她傻乎乎地先说了自己对他那段初恋耿耿于怀,他当然顺水推舟说那不是初恋了。

所以说啊,真的不用为他们的殷勤感激涕零,更不用像欠了他们一笔债似的,沉甸甸地压在心里,总想着该怎么报答一下。

但随着这“无债一身轻”的感觉,接踵而来的是“无爱一身空”的感觉。这让她很有点灰心丧气,原来人生是这么惨淡!没有谁是真正爱你的,都是找不到更好的才“不得已而求其次的”,所以人人都是“次”,相比于人家心目中那个完美的“好”,你怎么样也只能是个“次”。而你能找到的也不是你心目中那个完美的“好”,也是一个“次”。所谓爱情不过就是“次配次”,如果两个“次”配了对,就没遇见过不次的,那这个“次配次”就比较稳定;如果不幸遇到了一个不次的,那“次配次”就要被颠覆了。

她很不甘心这种“次配次”的感觉,恨不得让黄海现在就去整容,整成一个英俊潇洒的男人,借此弄清楚他到底是因为脸蛋不俊没人要才爱她的,还是他的确爱她。

她这样七一想,八一想的,把自己想进死胡同里去了。如果黄海丑,她不丑,她无法知道黄海是不是真心爱她;如果她丑,黄海不丑,黄海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心爱他;如果他们两人都丑,两人都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真心爱自己;如果他们两人都不丑,也没用,还是“次配次”,因为对方心目中肯定有过一个更完美的理想情人。

好在黄海追得挺紧的,使她的胡思乱想不至于发展到挥刀断情思的地步。她住的那地方,街口就有一个小卖部,也经营付费电话,但是一般不传呼。黄海走之前,专门跑去跟那家的一个叫小明的小孩子搞好了关系,说如果小明帮忙叫石燕接电话的话,叫一次给他两块钱。

小明很看得起这两块钱,有了电话就跑来叫石燕,有时积极过头了一点,黄海没打电话来,小明也跑来叫,叫完了就问她要钱。等她去接电话,发现根本就没人,搞得她不得不修改章程,讲明要等她核实了是黄海打来电话她才付工钱。这个政策出台之后,才刹住了小明谎报军情的不正之风。

黄海的电话还真不少,在D市火车站就打了个电话过来,到E市转车时也打了一个电话过来,回到F市之后,刚下火车,又打了个电话过来,到了A大,还没来得及洗澡吃饭,就又跑到付费电话亭打了个电话过来。虽然她两天之内跑到街口好几趟,但她很开心,她就喜欢这些细微末节处的缠缠绵绵,牵牵挂挂,觉得这样才有爱与被爱的滋味。

听了姚小萍那一席话之后,她心里就老是不踏实,担心黄海经她调教之后,开了法眼,从此以后就要跟他那个疯老婆同床共枕了。她发现自己真是堕落得很,不仅像一般第三者一样,专门用一些贬义词称呼那个第二者,还挖空心思侦察第一者和第二者究竟有没有在一起。

她总是等到晚上十一点多了,才摸黑跑到街口去给黄海打电话,总是先打到他实验室,如果不在的话,再打到他寝室。如果他两个地方都不在,那就说明他上他疯老婆那里去了。

她三个晚上之内打了两次电话找黄海,两次都是一打到实验室就被黄海接了。她跟他甜言蜜语了几句就问:“你——一个人在实验室?她不在?”

“谁?小付?她连上班都只上半天,哪里会现在还泡在这里?”

“你怎么不早点——回家——去休息呢?”她特意把“回家”两字说重一点。

“我在这里复习英语,这里安静——寝室里吵得很——”

她听说他寝室里吵得很,心里很高兴,知道他还是跟人合住的,不是跟疯老婆在一起。但她听说他在复习英语,就有点伤心,知道他是在为出国做准备,也就是在为他的疯老婆准备,准备好了,他就要出国去了,而且会把他的疯老婆带出去。她有点心酸地说:“那你好好复习吧,我不打搅你了——”

“燕儿,你没事吧?怎么听上去——情绪不那么高?”

她坦白说:“情绪是不那么高。我打这个电话,是想看看你——是不是——跟她在一起——听到你没跟她在一起——我情绪很高。但是听到你——说你在复习英语,想到你要——跟她一起出国了——情绪就不高了——我是不是——很无聊?我凭什么管你?”

他轻声笑了一下,说:“不无聊,很有聊。我喜欢你管我,你管我说明你在乎我。你那次叫我跟她——什么什么——那才叫——无聊——不过我说的无聊——就是没意义的意思——那样说——没什么意义——只会伤我的心——让我觉得你不在乎我。燕儿,我不会跟她在一起的,我不爱她,我只爱你。记得我送你的那块石头上的话吗?那就是我想对你说的——”

她听了这些很感动,本来也想如法炮制回复几句,但旁边有外人,她说不出口,就简单说了一句:“我也一样。”

每次打完电话,她就很开心,像吃了蜜糖一样,心里甜蜜蜜的。如果不是肚子沉甸甸的话,她就要一蹦三跳地回家去了。

除了打电话,他们两个人还恢复了通信的习惯,不过现在不像以前那样谈些不着边际的事了,都是很着边际的事。她跟黄海以前的通信,她去年暑假从“洞洞拐”那边回来之后就烧掉了,倒不是怕卓越看见吃醋,因为那些信根本没什么醋可吃,而且那时她还没见识过卓越吃飞醋的本事,她只是觉得那一页已经翻过去了,为迎接生活的新篇章,就烧掉了那些信。

她把这也坦白给黄海听了,还做了一番自我检讨,但黄海说烧了最好,因为那些信都是他玩小聪明弄巧成拙的证据。黄海说:“让我们现在开始初恋吧,我要把我那些信背后的话,那些我当时想说而不敢说的话,一封一封写给你。你怀着孩子,要多休息,就不用长篇大论地回我了,说个‘信收到,已阅,喜欢’就行了。”

于是他们开始了初恋。她没想到她的初恋是挺着个大肚子开始的,但她的大肚子一点都没妨碍她堕入初恋,甚至还给她的初恋增添了一个话题,因为他们俩的电话和信件最少有一半时间是在讲她的大肚子弧线和弧线下的那个生命。

她每天都要到学校门房那里看看有没有自己的信,有的话,就兴高采烈地揣着信跑回家去看,没信的时候就把已经看过的信拿出来温习。他的字还是写得那么漂亮,哪怕是长篇大论,也不马虎,每个字都是那么漂亮。而他的话,也是那么动听,每一句她都喜欢。

姚小萍的眼睛自然没放过她这些掩饰不住的喜悦,打趣她说:“还是那么虚无缥缈?”

“怎么是虚无缥缈?”

“你在这里,他在那里,看不见,摸不着,最多只能打打电话写写信,还不虚无缥

缈?”

“一点也不虚无缥缈,又能听见声音,又能看见落在白纸上的黑字——”

“看来黄海还有几把刷子,脸长得那么困难,还能把已婚少妇迷得颠颠倒倒的——”

“你也是少妇,如果他来迷你,能不能迷倒你?”

“我这个人讲实际,如果他脸上没那个坑,我就知道自己配不上他,干脆不做那个指望;如果他脸上有那个坑呢,我又觉得他配不上我,也不朝那方面想,所以——不管怎样我都是不会被他迷倒的——”

甜蜜的日子过了一段,有一天黄海忧心忡忡地对她说:“燕儿,小付她——又全休了——”

“为什么?”她已经猜到了一些,担心地问,“是不是你向她——提出离婚了?”

他支吾说:“其实我——没向她——提出——我只对她——父亲说了一下——她父亲就在我们学校当教授——我请付教授在适当的时候——以适当的方式——把我的意思——转达给他女儿——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转达的——小付第二天就没来上班了——我很担心——打电话去她家——才知道她——旧病复发——医生给她开了全休证明——”

这是她最担心的结果,偏偏就发生了,她心情沉重地交待说:“那你现在千万不要再给她增加压力了——”

他叹了口气:“这事何时才是个头?”沉默了一会,他又说,“只怪我自己——燕儿——我对不起你——我不应该——匆忙作这么个决定的——我那时以为——我从来就以为我跟你——是没有可能的——”

她也检讨说:“还是应该怪我——我不该那么匆忙就——你别逼她了吧——还是履行你自己的诺言——把她办出国去——”

“但她像这个样子——办出国去就更难——摆脱了——”

姚小萍听她讲了这事,斩钉截铁地说:“我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了!这是已婚男人惯用的伎俩,你何曾看见过已婚男人爽爽快快为了第三者而跟他们的老婆离婚的?都是拖拖拉拉,两边挂着,只要情人没把刀架在脖子上逼他,他就乐得享齐人之福。至于不离婚的理由嘛,总不过就那几条:孩子还小啊,不能没爸爸呀,父母身体不好啊,经不起儿子离婚的打击啊。你家黄海的这个理由也不是历史上首创,老早就有男人用过了,老婆有精神病啊,一提离婚就要要死要活啊,我不能见死不救逼人去死啊。切,他早干什么去了?他要真是这么善良,这么人道主义,根本就不会惹这身狐骚,要么就一心一意善良他的老婆,要么就一心一意善良你——”

她替黄海辩护说:“他跟小付结婚主要是因为我那时跟卓越结婚了——”

“那才巧呢!你不是说早在那之前他就有过跟‘五花肉’结婚的念头吗?你那时跟卓越结婚了吗?”

她被问倒了,支吾了一阵才说:“也许那时他觉得自己配不上我——”

“那他怎么现在又觉得配得上你了呢?我跟你说,男人都是一个版,都想妻妾成群,一夫一妻制是他们迫不得已才接受的,但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恢复一夫多妻制,男人都是能骗多少女人就骗多少女人的,只要不穿帮就行——”姚小萍分析说,“你不是说那个小付的爸爸是A大的教授吗?肯定是手里掌握着出国的名额,所以黄海才这么巴结他,愿意跟他的疯女儿结婚——”

她觉得这个说法不能成立:“如果小付的爸爸掌握着出国名额,那他的女儿怎么自己出不了国,还要靠黄海呢?”

对此姚小萍有现成的答案:“有些教授的儿女其实是很傻的,父母聪明过头了,把祖上积蓄的一点智慧都占光了,到了儿女辈就傻呆了。开后门这种事,在中国行得通,但在美国你行得通吗?人家美国大学会录取你吗?你到了美国那边活得下来吗?付教授总不能说把女儿送到美国去做街头女郎吧?而黄海就不同了,他本来就聪明,又找了这么个岳父,出国就是‘裤裆里抓啥——稳拿把掐’了。说不定他留校也是走的这个后门——”

她忍不住说:“你怎么总是把——男人说这么坏?”

“男人本来就是这么坏。”

“那严谨呢?”

“他有他的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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