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燕把自己那块石头找了出来,对照着黄海父母带来的那块看,确定那块石头只能是黄海的,因为跟她这块一模一样,就是颜色不同,肯定是一“鸳”一“鸯”。其实也就是两块形状相似但颜色不同的石头,黄海说连形状都可能是用机器磨出来的,但他说他喜欢那个传说,很合他的心境,所以明知道是编出来骗人的,他也心甘情愿受骗。

她想不出为什么黄海要托他父母把这块“鸳鸯石”交给她,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知道自己会遭遇不测,所以他事先就把石头托付给什么人了,而那个人把这些遗物转给了黄海的父母。

她不甘心地翻检那个小包,看能不能找到一封信或别的什么东西,既然黄海想到了把“鸳鸯石”托付给谁,他一定会设法留下几行字。她果然找到一封信,但笔迹却很陌生,有些地方有点像黄海的字,但很多地方都不像,也不像是有人故意模仿,而像是一个曾经字写得很好,但因为丢太久而荒废了的人写的。

信只有短短几行字:

“燕儿,我一切都好,请不要挂念。前段时间通讯不便,我无法跟你联系,让你担心了,请你原谅。我最近一段时间不会住在学校里,等我回到学校再跟你联系。好好照顾孩子,别操心,别累坏了,别把奶水搞没了。”

这封信把她彻底搞糊涂了,怎么完全没有了前段时间的亲密热烈,除了一个“别把奶水搞没了”是黄海曾经说过的话,其它都是人人可云的东西。她怀疑这信不是黄海写的,而是他妈妈或者爸爸代写的。但如果是他们代写的,他们又怎么会想起给她写封信呢?对他们来说,她不过是黄海的老同学,他们应该不会自作主张替黄海写这么一封信,除非黄海以前就对父母讲过他们的事。

她觉得这很有可能,因为她上次去黄海家的时候,他父母一点也没显得吃惊,连名字都没问一下,说明黄海在家里讲到过她,说不定还给他父母看过她的照片,他们曾在一起照过全班合影。黄海说他从来都不参加全班合影的,就是因为她,他才参加了那次的全班合影,还特别选了她后面的那个位置。

所以她觉得黄海的父母这次一定是见到黄海了,但黄海遇到了麻烦,或者被抓了,或者——奄奄一息了,才把那块石头托付给他父母,而他父母明白儿子的心情,就代为写了那封信来安慰她。

她想到这里,再也坐不住了,背上孩子就到菜市场那里去找车送她去黄海家,最后只找到一辆拖菜的三轮车,那人说二十块钱可以送她去。她找了几张报纸垫在车里,抱着孩子坐了进去,一路颠簸来到黄海家。两位老人看见她都吃了一惊,看见那辆三轮车就更吃惊,连声说:“早知道你要过来,我们就叫车等你一下了——”

她也不客套,直接就问:“黄阿姨,黄伯伯,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但请你们对我说实话,别瞒着我。我不是小孩子了,对这件事我也有了很久的思想准备了,不管是——什么消息,我都能承受。请你们把实情告诉我吧,不然的话,我心里总是放不下。这些天,我——总是担着心,连奶都回掉了——我——”她说不下去,抽泣起来。

黄阿姨声明说:“小石啊,不是我们不告诉你,是——条件不许可啊——”

“你们就告诉我他是不是还——活着就行——我知道这里的人——对学潮什么态度——我不会——讲出去的——”

黄伯伯连声说:“活着,活着,他没事。我以为他在信里都跟你说了呢,原来他连这都没说?”

她听黄伯伯的口气,那信的确是黄海写的,心里一阵轻松:“他在信里说了的,但我——不敢相信——因为字迹不像他的——我以为——是你们出于好心——”

黄阿姨说:“信是他写的,是他写的,他写完就交给我们的,不会有错。只不过他的手——”

黄伯伯似乎在给黄阿姨做眼色,黄阿姨就停下不说了。石燕猜测说:“是不是他手受了伤?”

黄阿姨跟黄伯伯商量说:“就都告诉她了吧,她不是坏人,不然海儿也不会——叫我们带东西给她了——。”黄伯伯似乎让步了,黄阿姨说,“小石啊,我们家海儿这次可遭了罪了,肩上腿上都——被子弹打伤了——”黄阿姨说不下去,哽咽起来。

黄伯伯说:“海儿算是很幸运的了——不是中的那种——开花子弹。如果是中的那种子弹,那就不得了啦,一边进去,从另一边出来,两边都给你撕个大洞,流血不止,那就没救了,因为那时血库的血供不应求——”

她听得毛骨悚然,急切地问:“那他现在——没事了吧?”

“现在是脱离危险了,但是——小石你可千万别传出去啊,听说现在查得很严,身上有枪伤的人都会被抓起来——”

她惊慌地问:“那他——怎么办?你们怎么不把他带回来?”

“带回来更不安全,我们这里是军工厂——”

“那他现在在哪里?安全吗?”

两个老人面面相觑一阵,都不愿说。最后两人又耳语了一阵,黄阿姨才说:“小石啊,我们这是把海儿的性命都交到你手里了,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啊——”

“我不会的——”

“他现在住在他——岳父家——这次多亏了他爱人一家了,他那天跟他爱人一起回家,刚好遇上军队进城,他——受了误伤——他爱人找人把他送进医院,幸亏送得及时,他又带着A大的工作证,不然的话——恐怕都轮不到他上手术台——后来怕上面派人来查——他岳父把他接回家去了——”

她一颗心终于放下来了,热泪盈眶地说:“现在我就放心了——”

黄伯伯找了个人送她回去,是个个体户,开的是一辆老得退了休的带斗军用摩托,也要了她二十块钱,比坐买菜的三轮车舒服多了。

现在她比较好理解黄海把那块石头交给她的意思了,也比较好理解他那封信了,还有黄伯伯黄阿姨的态度,都比较好理解了。她从来没问过小付的详细情况,黄海也很少提到小付,所以她连小付住哪里都不知道,但她推测小付家应该离A大比较远,而小付在A大有住处,平时住在学校,周末才回家。黄海肯定也是这样,所以才会在那个灾难性的时刻出现在一个灾难性地方。如果说黄海还有可能是去阻拦军队进城的,但小付绝对不可能去干这个,黄海也不可能把小付拉着去参加这种危险活动,只能是黄海父母说的那样,两口子在回家途中遭遇了那件事,黄海受了误伤,枪子是不长眼睛的。

她心里的大石头放下了,但却放不下那两块小石头,晚上一个人对着“鸳鸯石”出了很久的神,最后责备自己说,只要他活着,什么都是等闲之事,人不要太贪心。

那天晚上她睡得特别香,可能是好久都没真正睡过觉了,心里总像压着个石头,脑子里又总像在办电影节,一闭眼就是各种镜头在脑子里播放,没有顺序,没有情节,但有很多画面,毫无关联,不知道做何解释。

这个夜晚,那块大石头终于搬开了,那些镜头都被剪辑掉了,只剩下一个画面,反复出现,都是她赤足在小河里走,水很清,能看见河底,但水波总是一动一动的,她的脸映照在水里也就一动一动的,有点扭曲。她看见好多好看的石头,但只要她伸手去捞,就总是扑个空,不是抓了一条鱼,就是抓了一手的烂泥,有是还抓起一条蛇来,吓得她一身冷汗。

第二天早上起来,她又把那两块石头拿出来看了一会,那么光滑,真不敢相信会是靠机器磨出来的,完全像天生的一样。还有那颜色,说是涂上去的,她也不信。如果是涂上去的,那沾了水不是应该掉色吗?但她不敢把石头放水里去试,怕一试就露馅了。她不忍心把这么美丽的一个传说打破,人为什么一定要去证实什么呢?如果相信传说使你快乐,那就相信好了。

后来她跟姚小萍讲起这事,照例先来个约法三章:“我只对你一个人讲啊,你可别传出去了——”

姚小萍听了,满不在乎地说:“这有什么不敢让人知道的?现在又不是文化大革命那阵,兴夫妻之间兄弟姐妹之间乱揭发?现在的人都学精了,谁还傻乎乎地为了你党啊政府啊之类的去伤害自己的亲戚朋友?”

她见姚小萍这样,越发担心了,还想再三嘱咐几遍,姚小萍打断她说:“你就别给我念紧口咒了,我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是不是个传话的人,你还不知道?跟你说了,现在不是从前了,检举揭发行不通了。你看这次搞清查,谁揭发谁了?卓越和严谨都是互相打掩护——”

“卓越严谨怎么啦?”

“还不是为M县那事——”

“严谨——你是不是跟严谨和好了?”

姚小萍开心地说:“岂止是和好,连他们家的门都过了,他爸妈亲自请的我,烧了一大桌菜等我去吃——”

她不解:“怎么转变得这么快?”

“为什么不转变这么快?我救了他们家儿子的命,他们不该转这个弯?如果不是我拦着他,他早就成了人家坦克下的阴魂了——”

“你在外面可别这么高声大嗓说这些,让人家听见不得了——”

姚小萍还是不在乎:“你真的是在乡下,土得掉渣。我知道乡下那些人,又愚昧又无知,文革的时候,他们还停留在抗日战争时期;到了现在了,他们还才进入文革时期。他们跟党跟得最紧了,其实党未必喜欢他们那些泥脚杆子,需要他们卖命的时候哄哄他们,不需要了,理都懒得理他们。城市里的人谁那么傻?我们现在天天政治学习,学习又怎么样?谁也不会像文革那样群众斗群众了,参加过游行示威的人,没一个承认的,别人也不会揭发——”

她觉得师院有可能是跟姚小萍说的那样,因为师院的人一向就是这样的,不管是党的什么政策,他们都是麻木不仁的,只有到了那些跟他们实际利益相关的事了,他们才会有所反应。

姚小萍笑着说:“只有你们家卓越会异想天开,而且总把我们严谨拉扯上,一下要拉着严谨转入地下,上山打游击,一下又拉着严谨一起跑外国去。我骂我们家严谨了,我说你跑什么跑?人家卓越跑跑还有个说头,毕竟人家还干了一些事,有点政治资本。你屁事没干,打游击也只能当炊事班长,跑出国也是干餐馆的料——”

她紧张地问:“那后来呢?”

“后来?事实证明又让我先知先觉了一回,听说E大那边有个人真会跑,别的人跑不了多远就束手就擒了,但听说那个家伙以前去过西藏那边,对边境很熟悉,一下子给他跑到尼泊尔去了。但你猜怎么着?人家尼泊尔怕得罪了中国政府,硬是把他给遣送回来了。这还有好的?叛国罪,从严从重处理 ! ”

“他干嘛跑——尼泊尔去?”

“可能没路子吧,有路子肯定跑美国去了——我听我弟说——那个柴玲——你知道吧?她也在到处逃亡,前段时间逃到E大那边去了——躲在一个男生寝室里——听说从深圳那边出国了——搞得深圳海关受到通报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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