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端本流落到沿村卖唱,本来是很欢迎李步祥作个朋友。不料几句话谈过之后,他又谈到买金子,而且要到沦陷区去买金子。魏端本对于买金子这件事,简直是创巨痛深。这样的朋友,还是躲开一点的好,不要又走入了魔道,所以他带了两个孩子,又另辟第二个码头了。

也许是他编的几支歌很能引起人家的共鸣。他父子三人,每天所唱的钱,都能吃两顿饭的。他顺着公路,走一站远一站,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綦江县。这里是个新兴的工业区,而根本又是农业区,所以这个地方,生活程度,要比重庆便宜好几倍。他既很能挣几个钱,而且负担也轻得多。他很有那个意思,由这里卖唱到贵阳去。

有一天上午,魏端本带了两个孩子坐茶馆。小娟娟要买水果吃,就给了她几张票子让她自己去买。去了十来分钟,水果没有买,她哭着回来了。魏端本迎着她问道:“怎么着,你把钱弄丢了吗?”她举着手上的票子道:“票子没有丢。我看到了妈妈。我要妈妈。”说着,又呜呜地哭起来。

魏端本道:“你看错了人,你不要想她了,她不要我们的。”娟娟道:“我没有看错,妈妈在汽车上叫我的。你去看吗,她在那大汽车上。”说着,拖了他的手走。

魏端本道:“孩子你听我的话,不要找她,我们这不过得很好吗?”娟娟道:“我要妈妈,我要妈妈,妈妈叫我回重庆去找她。我们去坐大汽车。”她这样一说,小渝儿也叫着要妈妈,同时也咧着嘴哭起来了。

魏端本的左手,是被女儿拖着的,他索性将右手牵了小渝儿,径直就向娟娟指的地方走去。这里前行不到五十步,就是汽车站,在车站的空场上,还停留着两部客车,但车子是空的,娟娟拉着父亲,绕了两部客车,转了两个圈子,她将手揉着眼睛道:“妈妈走了。”

魏端本被孩子拉来的时候,心里本也就想着,这时若是看到了田佩芳,倒是啼笑皆非,说什么都不妥当,现在车子是空的,心里倒落下一块石头。便向娟娟道:“我说你是看错了人吧?她不要我们,我们又何必苦苦地去想她。”他口里这样说着,两只眼睛,也是四处地扫射。

这时车站上有个力夫,也在空场上散步,就向他笑道:“刚才到重庆去的车子,是有一位女客扒在窗子上叫这小孩子的。你们这个小女孩叫她妈妈,她又不下车来,我们看着也是一件怪事。”

魏端本道:“果然有这件事。这部车子呢?”力夫道:“开重庆了。你问这女孩,那位太太,不是叫她到重庆去找她吗?”魏端本顺着向重庆去的公路看了一看,不免叹上一口气。两个小孩看着没有车子,没有人,自也不拉着父亲找妈妈。

魏端本再三和着他们说好话,又买了水果给他们吃,才把他们带回了寄住的小客店。可是由此一来,娟娟就要定了妈妈。虽然每日还可以出去卖唱,她一引起了心事,就要找妈妈了。

魏端本感到孩子想念得可怜,就把所积攒的钱,买了一张车票,带着孩子回重庆。他自流浪以来,已经不大看报了。只是坐茶馆的时候,听了茶客们的议论。好在是胜利日近,倒不必像以前那样担心不会天亮。但有人谈起报上的材料,他还是乐于向下听的。他带着两个孩子在綦渝通车上的时候,恰好是机会极好,车子并不拥挤,两个不买票的孩子,也共占着一个坐位。座上的旅客们,也是因车上疏落,情绪愉快,大家高谈着新闻。事情是那样不凑巧,议论的焦点,又触到了黄金。

魏端本不要听了,偏过头去,看窗子外的风景。忽然听到有个人重声道:“这真是岂有此理,政府作事,也许这个样子的吗?”回过头来看时,座客中一个穿西服的人,手上捧了一张报看,脸色红红的,好像是很生气。隔座的一位老先生问道:“有什么不平的新闻?刘先生。”那人道:“这是昨晚到的《重庆报》,上面登着,买得黄金储蓄券的人,到期只能六折兑现。这玩笑开得太大了。”那个老头子听了这话,立刻脸上变了颜色,睁了眼睛问道:“真有这话,请你借报给我看看。”这穿西装的叹口气,将报递了过去。

这位老者后身,有位坐客,早是半起了身子,瞪了双眼,向报上看着。口里念着新闻题目道:“财政部公布,黄金储券,六折兑现。”他将手一拍椅子道:“真糟糕,赔大发了,赔到姥姥家去了。”他是个中年人,穿了件对襟夏布短褂,三个口袋里,全装了东西,秃着一个光和尚头,他说一口纯粹的北方话,倒是个老实样子。他猛可地这样一失惊,倒把前座的老者,也吓得身子一哆嗦。但是他受了黄金储蓄六折兑现的刺激,已经没有工夫,过问其他的事情,立刻在衣袋里取出眼镜,在鼻子上架起。

年老人看报,有这么一个习惯,眼里看报,口里非念不可。他像老婆婆念佛似的,本来声音不大,旁人是听不到的,可是念到了半中间,故作惊人之笔,大声念道:“自即日起,凡持有到期之黄金储蓄券,一律六折兑与黄金,但仅储蓄一两者,免与折扣。”他念到这里,车座上又有一个人插嘴了,他道:“我活该倒霉。我换了四个金戒指,共是一两挂零。共得了八万元。自己再凑两万现钞,定了二两黄金储蓄,满以为一两变二两,这是个生意经,于今打六折,二六一两二钱,还要四五个月以后才兑到现金。二万元多买二钱金子,根本就蚀了本,再加上六个月的一分利钱,我太吃亏了。我太吃亏了。”

那老者放下了报,两手取下了眼镜,对这说话的看了一眼,淡笑道:“你老哥算便宜,一两金子出,一两金子进,不过不赚钱,那还罢了,有人变卖了东西来作生意的,有人借了钱来套金子的,那才是算不清的帐呢。”他这几句话,似乎引起同车人的心病,有好几个人在唉声叹气。

大概这里满车的人只有魏端本一人听了,心里舒服,他想着:我姓魏的为了想发黄金的财,弄得这样焦头烂额。总以为倒霉就是我一个人。照着现在这样子看起来,大概除了只作一两黄金储蓄的人,大家心里都不大舒服,这倒是让人心里平稳一点。所以大家在车子里谈论黄金券六折兑现的消息,骂的骂,叹气的叹气,他倒是作了个隔岸观火的人静静地坐了听着。

由綦江到重庆,大半天的路程都让座客消耗在批评金价的谈话中。直到最后一站,才把讨论黄金问题终止。魏端本心里也就想着:当黄金涨价的日子,重庆来了一阵大风雨,大家都为了想发财而疯狂,现在黄金六折兑现,大家又要为蚀本而疯狂了。田佩芝迷恋的那些黄金客,都在失意中,也许她会有点觉悟。他这样地揣想着,倒是很放心地又回到他那冷酒店后的吊楼上去。

因为他所租的那房子是四个月一付租金,人虽穷了,房子是预租下的,他还可以从容地住下。将近一个月没有回来,屋子当然要打扫整理一下。自己只管在屋子里收拾一切,就没有理会到两个孩子。这就听到陶太太的声音在外面笑了进来道:“好极了,魏先生把两个孩子都带回来了。虽然孩子是晒黑了,可是身体长结实了,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的,这倒是让人看了欢喜。”说着话,她牵了娟娟走进屋子来。

魏端本见她蓬着头发,脑后挽了个横髻子,脸上黄黄的两只颧骨顶了起来,身上穿的一件旧蓝绸的褂子,那年龄决不比抗战时间还短,已是有许多灰白的斑纹透露了出来。尤其是她牵孩子的那只手,已略略泛出一片细的鱼鳞纹了。便叹了口气道:“陶太太你辛苦了。陶先生还没有回来。”陶太太道:“他不回来也好,我自食其力的,勉强可以吃饱,不打人家的主意,也没有什么焦心的事,晚上睡得很香,梦都不作一个。那些作黄金生意的人,前两天听到黄金储蓄券要打折扣。买的期货还要上税,大家已急得像热石头上的蚂蚁。昨天报上,正式公布这消息,我看作金子买卖的人,还不是吊颈投河吗?”

魏端本笑道:“也还不至于到这种样子吧?”陶太太道:“一点也不假。常常到我家赌钱的那位范宝华先生,他就垮了。”魏端本听了这话,竟是个熟人的消息,他就放下了桌子不去擦抹,坐在床沿上,望了陶太太道:“他很有办法呀,怎么他也会垮了。”陶太太道:“这就是我愿和魏先生谈的了。”

说着,她将方桌子边一把方椅子移正了,对主人坐着。她似乎今天是有意来谈话的。魏端本取出一盒压扁的纸烟,两个指头夹了一支弯曲着的烟出来,笑道:“陶太太吸一支吗?我可是蹩脚烟。”她摇摇头道:“卖烟的人不吸烟。若是卖烟的人也吸烟,几个蝇头小利,都让自己吸烟吸掉了。”魏端本道:“仿佛陶太太以前是吸烟的。”她笑道:“为了卖纸烟,我就把烟戒了。不过我相信卖烟的人自己也吸烟,那就发了财了。”

魏端本吸着纸烟,笑道:“我是垮台了。我也愿意知道人家有办法的人,是怎样垮台的。”陶太太道:“详细情形,我也是不大知道,只因他家的老妈子吴嫂,找到我家来了。那大概是李步祥老板,告诉她的地点的,她倒不是找我。她是找……”说到这里,陶太太感觉到被找的人,不好怎样去称呼。娟娟和小渝儿,正在屋子角上,围了一把方凳子叠纸块儿。她就指了两个小孩子道:“那吴嫂来找他们的妈妈的。”

魏端本问道:“她两人怎么会认识的呢?”陶太太笑道:“过去的事,你也不必追究,好在你们已经拆了伙了。过去娟娟的妈,是常到范先生那里去赌钱的,所以她们认识。这吴嫂来找娟娟的妈,也不是别事,因为吴嫂也和范先生闹翻了。范先生新近认识一个会跳舞的女人,叫着什么东方曼丽的,同到成都去玩了一趟。回来之后,这个东方小姐,就住到范先生家里去了。吴嫂是给范先生管家管惯了的,现在来了一位女主人,她怎样受得了?和范先生争吵了两场,范先生倒还能容忍,东方小姐可把她开除了。她认识娟娟的母亲,希望她能和她报仇。她以为你们还住在这里,所以找到这里来。我没有告诉她田小姐住在哪里,她倒是把范先生的情形,说得很多。她说范先生昨天得了金子打折扣兑现的消息,上午在外面乱跑。下午不跑了,在家里一个人喝酒,喝得醺醺大醉。那个东方曼丽并不管他,出去看电影去了。她虽然是被开除了,天天还是到范家去的。”

魏端本道:“这样说来,这位范先生倒是内忧外患一齐来,那不管他了。陶太太提起了姓田的,我倒要托你一件事。她最近不知由什么地方坐长途汽车回重庆。路过綦江的时候,看到了娟娟,她叫娟娟到重庆找她。我实在是愿意把她忘记了,无奈这两个孩子,日夜吵着要妈妈,我实在对付不了。她既叫孩子来找她,或者有什么用意,请你去问问她看。”陶太太想了一想,笑着摇摇头道:“她住在朱四奶奶那里,我怎么好去?不过我可以托那个吴嫂去,她不正要找她吗?”

魏端本道:“我倒不管哪位去,只要知道她的态度就行。”陶太太看看魏先生穿的一套灰布中山服,已洗得带了白色。脸子黄瘦着,虽是平头,那前部头发,也长到半寸长。这样的人,还想那漂亮太太回头,当然是梦想。不过作邻居一场,自也愿意在可能范围内帮忙。

她下午因在家里作点琐事,没有出去摆烟摊子,这就决定索性不摆摊子了。和魏端本谈了一会,就径直到范宝华家来。拍了很久的门,才听到门里慢吞吞地有人问着:“哪一个。”陶太太道:“我姓陶,找范先生谈话。”门开了正是老范本人。他已不是平常收拾得那样整齐。蓬着头的分发,两腮全露出胡桩子的黑影,唯其如此,也就看到两腮的尖削,眼睛眶子大了,睁着眼睛看人。他上身只穿了件纱背心,一条拷绸裤子,全是皱纹,赤脚拖了一双拖鞋,站在天井中间。

陶太太还笑着向他客气几句。范宝华搓着手道:“陶太太,我们似乎没有什么债务关系吧?”陶太太呆了一呆,答不出来。他笑道:“这是我神经过敏,因为这两天和我要债的太多了。你是从来不来的人,所以我认为你是来要债的。”她笑道:“我们穷得摆烟摊子,怎么会有钱借给人,恐怕连借债都借不到呢。我是来和范先生谈谈的。”范宝华道:“那好极了。”说着,引了陶太太到客堂里坐,自己倒了杯茶放在茶桌上。

陶太太道:“吴嫂也不在家?”范宝华坐在她对面椅子拍了两下腿,叹口气道:“我什么事都搞坏了。她辞工不干了。不过她有时还来个半天,原因是我给的钱没有给够。”谈到钱,说着又拍了一下腿道:“我完了。我没有想到人倒霉黄金会变成铜。这几个月,我押的是黄金孤丁,所有的钱,都做在黄金储蓄上了。”

陶太太道:“虽然打个六折兑现,据许多人说还是不会蚀本的。”范宝华摇了两摇头道:“那是普通的看法。像我们这类黄金投机商人,就不同了。我们把黄金储蓄券拿到手,是送到银行里去抵押借款的。借了款,再作储蓄。一张储蓄券,套借个三次四次,满不算回事。所以买五十两黄金储蓄,手里剩着没有套出去的最后一部分,不会有二十五两,大部分是押在银行里的。银行里是十一分息,一两黄金赚对倍的话,借五个月,利上加利,就把黄金折干了。这个钱只能借两三个月赶快把黄金储蓄券卖了,还了债,可以弄回一部分黄金。”

陶太太虽也是个生意经,但对于这个说法却是完全不懂。只有望了他不作声地笑着。范宝华道:“那也许你不懂,我简单的告诉你吧。大概一两黄金储蓄押了款再去套买黄金,至多可以套出来八钱,另付一成的利钱,事实上是大一半资本,小一半借款,一两黄金,可以变成一两六七。若套第二次,照例减下去,就只能套五六钱,利钱也要加多,而且套做的日子不能过长,不然的话,套来的黄金,就赔到利息里去了。现在黄金储蓄券要打个六折,就一点也套不着了。套不着也事小,还得给银行的利钱。银行老板,算盘比我们打得精。原来一两黄金值三万五的时候,他押借给你两万元。预备那一万五算利钱。于今打六折,三六一万八,五六三,一两黄金储蓄券,只值两万一千元了。他押借一个月,就把黄金储蓄券全部充帐,也赔本了,他怎么肯干呢?”

陶太太点点头道:“这个算我懂了。可是黄金黑市,现在是七八万啦。他有黄金储蓄券在手上,还怕拿不回两万元的押款吗?”范宝华道:“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黄金储蓄券,要半年后才能兑现。此其一。六个月后,黄金六折兑现,就合八万的黑市,也是六八四万八。此其二。五个月的利息和复利,正好是对本翻个身,六个月呢,可就把四万八全冲消了。万一黑市跌了,银行里岂不要赔本?此其三。人家银行营业,最怕是资金冻结。现在黄金储蓄券一打六折,没有人再收买了。银行里也没法在这上面打主意。人家押在银行里的黄金储蓄券,都只好锁在保险箱子里,完全冻结,此其四。”他这些话,算解释得很明白,陶太太也听懂了。她还没有答复呢,天井里有人答道:“好极了,我要说的话,范先生都和我说了。”

陶太太向外看时,进来一位五十上下的人,身穿蓝夏布大褂,头上倒是戴了一顶新草帽,手里握着一支长旱烟袋。脸色黄黄的,尖着微有胡桩子的两腮,像个大商店的老板。范宝华笑着相迎道:“难得难得,贾经理亲自光临。”那人走了进来,老范就向陶太太介绍:“这是诚实银行的贾经理。”

贾经理见陶太太是中年妇女,穿件旧拷绸褂子,又没有烫头发,只微微点了个头。立刻回转脸来向老范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个比期,我们有点儿调动不过来。老兄的款子,我们有点不能胜任了,你帮点忙吧。”他说着,取下头上的草帽,脱下大褂,露着短袖子汗褂。他就自行在椅子上坐下了。看那样子,大有久坐不走之势。

范宝华倒是很客气,给他送茶又送烟,贾经理将旱烟头撑在地上,烟袋嘴含在口里,半侧了身子望着主人,嘴要动不动地吸着烟。范宝华坐在他对面,两手搓了几下,苦笑着道:“这是谁都不会想到的事,黄金会变卦。事先一点准备没有,把所有的钱都押在黄金这一宝上,于今变了卦,哪里有钱去挽回这个颓势。不得了的,也不是我一个人。”贾经理听了这话,将脚在地面上一顿,皱了双眉道:“老弟台,我们帮你忙,你不得了可连累了我们啦。”

范宝华道:“一家银行,在乎我这千儿八百万的?”他道:“拿黄金储蓄券抵押的,难道只你姓范的一人。朱四奶奶介绍来的就是一千多两。此外的更不用说。我们冻结了两亿,这真要了命。”说着,他重重地在大腿上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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