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天蔽日的风沙刮了两天两夜,太阳缩在风沙后面,白天变成了黄昏,背风坡的雪面染成了一片焦土。

我灰头土脸地进了屋,从河边打回来的一桶水里有小半桶都是沙子。亦风不敢出门了,他已经被呛得喘不过气,嘴唇发乌,掐着脖子窝“哧哧”地喷着哮喘药。

格林大喷着鼻息拱开小屋门钻了进来,一身黄烟,狼眼几乎睁不开,他前爪捂着鼻子在地上打滚,难受得像马一样打响鼻。他瞧见我放在门边的水桶,就一脑袋扎进去,摇头晃脑地涮着鼻子,涮几下又抬头大喘一口气,再埋嘴进水桶,突突地冒着鼻泡泡,弄得一地都是水。我抱起狼脸一看,黑鼻孔成了黄鼻孔,里面堵了好厚一层沙,看来鼻子大也有坏处,外鼻子舔得着,鼻洞里面吸进的沙可就舔不出来了。我从格林脊背上揪了一点浮毛,沾点水,在一根草棍儿上揉成团,做成棉签,小心翼翼地托着格林的下巴,替他把鼻孔里的黄沙都掏出来,格林连打了几十个喷嚏,略好。我没想到这辈子还会给狼挖鼻屎。

铺天盖地的沙尘之下,哪里找猎物啊?这风沙还要刮几天?找不到食物,格林怎么办?

风沙发狂般摇撼着小屋子,风声灌进每一个窗缝、门缝,变成巫婆般歇斯底里的怪叫。烟囱的风门也被刮了起来,炉子里总是倒灌风,连续几天都没法生火取暖。到了夜晚,钻进睡袋里焐上半天都感觉不到热气,我们和格林只好挤在一起相互取暖,像蜷缩在狼洞里的一窝狼。

亦风的脑袋挨着我的脑袋,他一只手抱着格林粗大的脖子,另一只手放在格林腋窝下焐着,他喃喃地问我:“咱们好像还从没拍过一张全家福吧?赶明儿我把相机焐热了,咱们拍一张。”(由于相机和摄像机在高原经常显示“低温无法开启”,因此往往需要提前在怀里焐热才能使用。)

我“嗯”了一声:“这些照片随时都可以拍啊,还需要预约吗?”

亦风微微一笑道:“也是,我只是想,如果格林走了,就没机会了。”他一遍遍摸着格林的尖耳朵,看着耳朵顺贴在手掌下,又“噗”地弹起来,轻声问道:“说真的,如果格林走了,你舍得吗?”

“舍不得也要舍啊,我来草原不就是为了让他回归吗?狼不是宠物,人的陪伴绝不能取代他真正的同类。而且,狼有自然交付给这个物种的使命,我巴不得尽早让格林加入狼群,只要他能活得快乐,我有什么舍不下的。”

亦风满眼笑意,轻轻捞起格林毛蓬蓬的大尾巴,用狼尾巴尖扫着我的鼻子:“你呀,就给我讲大道理吧。”

厚密的狼毛盖在身上,像一床活毛被,让寒冷也远离。我被格林的热气熨帖着,摸得到他皮毛下有力的心跳!感觉我的血液循环也与他同步,朦朦胧胧中我似乎回到了城市温暖的被窝里。我渐渐坠入梦乡,唯一别扭的就是耳朵,格林的大鼻子刚好贴在我的耳边,于是他每次呼气的时候,我的耳朵就会温烘烘痒酥酥的,而他每次吸气的时候,我的耳朵就冷得直缩。半夜里,我总以为是亦风的鼾声,后来才发现是格林在打呼噜,再困苦的环境,他也能睡得香。

我刚来草原时穿的白纱长裙早已剪得支离破碎,有的纱块儿用来包扎格林的伤口,有的纱条用来捆绑小屋子不结实的地方,有的纱条搓成绳子随身携带着捆背柴火用。有的纱叠成几层用来过滤饮水。衬裙则扎成了一个大口袋,装牛粪用。我做梦也没想到过自己最珍爱的纱裙会落得个焚琴煮鹤的下场,然而没有生存,哪来的浪漫?

即使被过滤后的水,喝进嘴里也全是细沙磨着牙齿的声音。吃压缩饼干不喝水不行,我们一口饼干一口沙水,硬往下咽。从前吃完的几大箱方便面每包配料袋里的一点点碎肉丁,我都像考古一样仔仔细细地挑出来,攒了小半碗。这会儿终于派上用场了,我把肉丁拌在掰碎的压缩饼干里,留给格林吃。

格林两口就吞完了,然而狼肚子仍然扁得晃荡。我还想再拿几块压缩饼干给他,亦风止住我:“那玩意儿膨胀得厉害,吃多了一喝水会出事儿。先让他喝点水吧。”

格林喝了一大碗水以后,肚皮才勉强撑了起来,大家貌似饱了。

三天后,风沙终于停了,小屋子里的每一个接地缝隙前都留下了一个个扇形的沙锥。

风沙过后,前段时间远离的牛羊群又转了回来。亦风嘱咐我说:“牧场上似乎有人来住了,以后格林出去的时候可得多跟着点。”我连连点头。

这天,格林下山出猎,我远远地跟着他,顺便提了桶到河边取水。

格林刚走到河边一处平坦地带,正巧一辆摩托车载着两个牧民经过。两个牧民一看有狼,立刻停了下来。格林看见人来,竟然毫无心机地迎了上去。一个牧民下了车,伸手在怀里一阵掏摸,赫然掏出一个后端带铁链的流星锤模样的武器,拿在手里抡起来。

我吓得水桶一扔,边冲过去边大喊起来:“不能打!不能打!”急扑上前护住了格林。

牧民愣了一下:“你敢抱狼?”

我连声解释:“他不会伤人的,只是好奇。”我突然脑袋里灵光一闪,用藏语大喊道:“他是寺庙里放生的!”这句话是当初跟扎西学的,也不知道发音是否标准,更不知道寺院里会不会放生狼。但这句话应该奏效了。牧民看看我的一身藏袍,将信将疑地收起流星锤,一步三回头地骑着摩托走了。

我回望懵懵懂懂的格林,这孩子真让人不放心。那流星锤打在你糊里糊涂的脑袋上还得了吗?直到摩托车走远,我才松开格林,捡回水桶来到河湾处。

刚下到大河的冰面上,我想起没带凿冰的工具,以前的水洞已经冻实了,跳起来跺都跺不塌。正发愁的时候,瞅见在大河的上游正好有一男一女两个牧民,他们也在河面上凿冰取水。我正琢磨着等这俩人走了,我可以上他们的水洞去取水。哪知道格林又上去了,这次格林小心了一些,他悄悄接近,观望他们在做什么。或许格林觉得这一男一女俩牧民不会伤害他……格林观望了好一会儿,河面有了咕噜噜的水声,牧民的冰洞凿开了,口渴的格林也想从凿开的冰洞里喝水,于是他跑了上去。牧民抬头一看来了只狼,立刻进入了备战状态。

格林轻轻地摇着尾巴,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歪着脑袋看着牧民。然而牧民妇女拿起木棍石块,对准格林狠狠地砸过来!格林大吃一惊连忙躲开。好在狼的速度非一般人能赶上的,而且有了刚才摩托车的经历,让他略有提防,但这一击还是让格林在冰面上狼狈地滑跌了一跤,他忙翻身爬起,边跑边吱吱叫着,他回头看打他的人,心里很是疑惑。男牧民抄起凿冰的铁棒随后赶来追打,我赶去制止,这才避免了进一步的伤害。

刚出来就连遭撵打,格林的心情低落起来,跟我回去的路上委屈地呜咽着——不容于人群,不容于狗群,我到底属于哪里?

格林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歪着脑袋看着牧民,遭到的却是狠狠砸打。

回到小屋,我把这事儿跟亦风一讲,两人心里都酸酸的——在人类中长大的格林已经把人当成了可亲近的同伴,如果继续留在我们身边,如何让他接受“人是他最大的天敌”这个概念?这是我们最担心的,格林太单纯,太没有心机,尽管我们教会了他狩猎求生的本领,但是如果他对人没有戒心,很可能是个悲剧的结果。然而我们已经退到了荒芜的狼山,即使我们可以控制住格林不去接近人的地盘,却无法阻止人逼近狼的领地。

一天,亦风发现格林始终专注地盯着极远处的牧场,他用望远镜仔细调好焦距搜寻,他发现牧场上好像有个白点始终没挪动过位置,从望远镜里观察,似乎是一只羊躺在那里,是死是活不真切。亦风和格林留守小屋,我决定独自翻过牧场围栏去看个究竟。

走了大半天终于到达目标跟前,我兴奋得欢呼雀跃——那是一只死羊,肚子已经膨胀起来,身上却皮包骨头,格林的食物有着落了!我围着死羊转圈,想办法要把羊拖回去。正琢磨间,一个骑着马的牧民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你在干什么?”

“大哥,你的羊死了怎么处理啊?”我看到牧场主人来了,客气地询问。

“不要,就丢在那儿。”

“那把羊给我吧。”

“你拿死羊做什么?都死几天了,不能吃了。皮也坏了,没用。”

死几天了都没有鸟兽来啃食?我看着完整的羊尸,心里有点悲凉,草原上的食腐动物真是愈见稀少了,也或许他们根本不敢踏入人类范围,只能像格林一样望食兴叹。牧场之内死亡的牲畜无法消化,牧场之外食肉的动物忍饥挨饿。

“我不吃,拖出去喂狼总可以吧。”

“那你拿去嘛,”牧民笑着靠在马背上看我折腾,“哪里去找狼?狼敢来早就打死了。”

“谢谢你啦!”得了许可,我把冻得硬邦邦的死羊翻了个面,寒冷的高原是个天然冰柜,羊尸并没有太腐败,我边拿绳子捆羊腿边说,“狼冬天就清理这些腐肉,到春夏秋天,狼就吃鼠兔旱獭,这样你的草场上就不会有那么多老鼠了,以后你的牛羊才有草吃。”我尽量通俗易懂地说着,把羊腿捆了起来。他显然对我的话题并不感兴趣,看了一会儿拍马掉头走了。

我把绳子挎在肩膀上,费力地拖着死羊往回走,走了百来米,身后马蹄声响,刚才那个牧民又回来了:“卖给你。”他改变了主意。

“啊?”我有点意外,“什么?”

“这个死羊卖给你。”他重复。

“你不是不要吗?”

“你要就要给钱,羊皮还值钱呢,拿到市场上也可以卖。”

“多少钱?”我也懒得争辩了,死羊不值钱,多说无益。

牧民上下打量了我一下:“八百块。”

“啊?”我吓一跳,“活羊也才卖九块钱一斤呢,这羊瘦成这样就算活的也最多值五百。”

“你要不要吧?”牧民很干脆。

我无可奈何,说不要吧,想想格林过几天可能就断粮了,好不容易走到这儿来。我叹口气:“那这样吧,我买活羊。”这样我还不用背着沉重的死羊回狼山呢。

“活羊不卖。”牧民不跟我多说了,骑着马围着我和死羊绕圈,拿着手机打电话。看这阵势是不让我走了。不惹事的好,我摸摸衣兜:“我只有五百块,你愿意就卖死羊给我,我没有多的了。”

牧民放下手机瞅瞅我的包:“就是八百。”又打量我一下,看上了挂在我脖子上的望远镜,“不够拿望远镜给我也行。”

“那怎么行?这望远镜三千都不止!”

“我用得着。”

“可我也用得着啊,坚决不行,这羊不要了,我走。”我放下死羊,欲从马旁边绕过去。

“不许走!”牧民不让。

我背脊一寒,这才知道自己陷入麻烦了。我下意识地摸向内兜里的对讲机,转念一想,即使亦风赶来也来不及,何况他还带着格林,只怕事情会更复杂。僵持中,另一个牛倌模样的人骑马过来了:“怎么回事?”

“她弄死了我的羊。”牧民说。

“我啥时候弄死你的羊了?”我对这不白之冤措手不及,“我手上什么东西都没有,怎么可能弄死一只羊啊?而且这羊都死了几天了。”

“就是你弄死的。”牧民肯定地重复。

我把目光转向刚来的牛倌,希望他断公道。

“弄死羊就该赔人家嘛!”牛倌儿下结论了。

“你们还讲理不讲理?”我心中气苦,想起了刚才牧民在打电话,他们是一路的。

“怎么不讲理?”牧民说,“我这个羊就是八百块钱,你弄死了就赔钱,钱不够望远镜抵三百。”

“这个羊就算活着也只值五百,凭什么要八百啊?”我为保住望远镜做最后的努力。

“你看肚子那么大,怀了小羊啊,怎么不值三百?”牧民一本正经地解释他的道理。

我仔细一看:“这明明是只公羊嘛,凭什么骗人?”两人愣了一下,交换了几句听不懂的话。牛倌摆出维护正义的样子:“不管怎么说你闯进人家的牧场,平白无故一只羊死在你面前,你总是说不过去吧?好好的路不走,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死羊?对吧,既然羊都杀死了,只能按照人家开的价格来赔了嘛,你错在先啊。”

“你们这个牧场是才围起来的,我们早就在这里了……”我猛然想到观测点门口的大叉,不敢再说下去,重申道,“我只有五百,你要还有良心就收五百放我走吧。我也不会再来了。”语气中明显示弱与祈求。一个不怕狼的人,怕人了。

“五百可以,但是望远镜给他,牧民放羊用得着。再说你不赔清楚也走不了。人多了就不是这个价格了。”牛倌儿也牛起来了。

走,走不了;留,不敢留。面对如此威胁,我只好取下望远镜扬手摔在草地上,牧民潇洒地从马背上弯腰捡起。

我心里气苦:“这里草这么差,你们还在放牛羊,草根都刨吃干净了,明年你们的牛羊啥草都没得吃。”

牧民得意地摆弄着望远镜,漫不经心地说:“这牧场我们租下来了就是我们的了,明年没草转其他地方就是,用不着你操心。”

“目光应该放长远啊,人的眼睛为什么长在前面?”

两人对视一眼,笑得不亦乐乎:“为了数钱啊,快拿来吧!”

没法说了,我气得快哭了,掏出钱来哗啦一声扔在草地上,转身拖起死羊走了。我怕他们发觉观测点,特别绕了一个大圈才从山背后回去。

我拖着死羊爬上半山,老远就看见亦风和格林冲下来接我,我哭倒在亦风怀里,抽抽噎噎地讲了经过,亦风安慰我说:“人安全回来就好,钱无所谓。如果遇不到人,那些钱又有什么用呢?”

“可他们也太欺负人了!”我大把抹着眼泪,“明明是公羊,硬说是怀孕的母羊。”

“你怎么知道是公羊?”

“我掰开腿看了的。”

“你还有心思去掰人家的腿?!”亦风且笑且叹,“要是你的处事经验有动物知识的一半多,就不会老受欺负了。”

我摇摇头:“我宁愿跟狼相处,狼比人简单多了。”

在草原上,我们最盼望的是遇到人,因为有人就可以买来食物,有人,我们那些没用的银行卡和钱就可以变得非常有用。但是我们也最害怕遇到人,每接触一个陌生人都是一场赌博,因为无论对格林而言,还是对我们而言,在这草原上,最危险的往往就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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