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梦境不断,我梦见格林投入狼群,在众狼的呵护下学习狩猎、学习生存。又梦见格林还在我身边,如同幼时一般调皮嬉戏啃咬我的手指头……突然又梦见格林因带有人的气息为众狼所不容,被狼群追逐撵上悬崖,咚的一声闷响像块石头一样坠落山谷,重重地砸入我怀中……不对!这沉重的闷响声如此真实,痛感也如此真切。我“啊”的一声惊叫,激出满头冷汗,惊恐地睁开双眼!亦风也被惊醒了,这才发现两人竟然都靠在窗边睡了一夜。窗户没关,眉毛上头发上全是白霜。窗户上扑腾着一个狼脑袋,伸长舌头大口大口愉快地哈着气,竟然是昨晚消失的格林。

“这家伙怎么又回来了?”亦风乐了,捡起格林扔进窗户的Morning Call,这可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块石头啊。亦风把石头对着初升的阳光照了照:“你哪儿找来的啊?”

格林粉红的舌头像玫瑰花瓣儿一样快乐地抖动伸展着,嘴角微微上翘,眯着眼睛狼笑了一下,很是得意。他退后几步,从窗户跳了进来,抱着我们又亲又咬。

“臭小子,我还以为你走了呢。怎么搞的?面试没通过?”我又喜又忧用力摸着格林的脊背,检查这次有没有什么伤口,一切看来似乎很好。这家伙狼鬃越长越长了,没事儿还老爱在雪地上打几个滚擦擦毛,起来抖一抖像个狮子似的,得瑟!

“你看,你看,真是个好东西!”亦风摆弄着这块金黄色的石头,“活像一座山的模样,对,像狼山,这里是狼洞,旁边有棵树,太像了!”

我凑过脑袋看,果真有点儿那意思,整个石块呈不规则三角形,左下方是一个椭圆形洞穴的纹理,右侧一道长长的分叉纹理像一棵洞旁的孤树,拙朴抽象,越看越有味道。

“嘿,扔了那么多的石头,这块儿最经典!”我发自心底地赞叹。格林扬扬得意,抱着我俩的脸一阵狂亲,推都推不开,我们头发上凝结的白霜被他这一折腾扑扑簌簌掉了个干净,花白头发的两人瞬间恢复了“青春”。亦风把躺在地上的格林当大面团似的揉搓,而格林也很乐于享受这种粗鲁的爱意,揉到舒服处就浑身哆嗦。

亲热完,格林在屋里转了个圈,呼啦一蹦又从窗户里跳了出去。我和亦风好像看到久别的孩子一样高兴,擦擦一脸的狼口水,赶紧收拾几样随身器材跟了出去。

我几天前拖回来的死羊已经只剩骨架了,结了一层霜雪,旁边错综复杂的狼爪印和零星散落的几颗狼粪,显示着昨晚狼在这里聚餐了。格林来到死羊前马马虎虎嚼了两口残余的肋骨咽了下去,径直往狼山走去,好像叼着早点匆忙赶路的上班族。

窗外的雪地上有格林昨晚留下的一路清晰的爪印,这爪印一直向前跑了接近两百米,到了另一个大爪印跟前,杂乱地旋转了几圈。这应该就是昨晚那只最后召唤他的老狼的爪印吧。之后两个爪印一前一后往狼山方向跑去。我们有心跟着狼爪印侦察一番,看看他们昨晚到底去了哪里,于是跟着痕迹一路走了下去。

两行狼足印且行且停,老狼的足印悠悠缓缓,格林的足印兴奋跳跃,很多次急冲向前又回过头来等待老狼的足印,有时候两行足印像跳交谊舞一样围着转上几圈,有时候雪上又留下一大片打滚嬉戏的痕迹,足迹很快没入雪线之下再无法跟踪了。昨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只闻声音,不肯现形的神秘狼伙伴哪里去了?狼群对格林的态度到底如何,为什么又让他独自回来了?是狼群驱逐了他,还是格林已经习惯了和人在一起?如果是这样岂不是麻烦了!我们历尽艰险陪他找狼群,狼群找到了,也集结了,而格林却放归不归。这到底是喜是忧?接下来我们又该怎么办?

亦风抬头望望正在翻过狼山的格林,亦风很想爬上狼山顶峰,去看看狼王的足印解除他昨晚的疑惑。我却一心扑在格林身上,一路跟着他往狼山背后翻去。我觉得跟着格林更容易发现狼踪。

我在狼山这么久还没有翻到顶峰的背面来看过,没想到这里的景致这么好!站在峰顶视野绝佳,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狼王的眼睛。亦风架起摄像机把狼山景色一阵猛拍。格林却在山头专心致志地等待,他今天好像是有所为而来。他专注的神态似乎是要出猎,可是在这冰雪封冻的时候,还会有什么猎物呢?

太阳升出了地平线,我们静心等待了很久,山下的牦牛群渐渐靠近。格林盯着山下舔了舔狼嘴,转过头看了我们一眼,这一眼看得我心里直发毛,我和亦风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这小子不会打牦牛的主意吧?他应该去找狼群啊!怎么对牦牛群摆出了前所未有的狩猎准备状态呢?我紧盯着格林。格林看上牦牛不是一天两天了,也大着胆子跟牛群对峙过,可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从下山开始就时时观察、步步计划。连临行前的早点羊排都吃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既能够转化些许能量,又不会因饱食而影响速度。我越想脑子越蒙,如果是对付一只落单的牦牛还有几分胜算,眼前摆着的是多达百头的牦牛群,牛犊子又都在母牛的严密保护之下。狼极重视自己的生命,绝不轻易犯险,可这孩子咋想的?大清早把我们叫起来,难道就是为了最后看我们一眼就要去冒险?

格林开始往山下进发,他选择迂回隐蔽的路线下山,目标的确是向着牦牛群去的。

这是一片被薄雪所覆盖的草场,牦牛群认真而艰难地寻食草根,看见我和亦风扛着摄像机走近,牦牛群并不惧怕,只是抬头平静地嚼着枯草打量着我俩。格林却异常狡猾,利用牦牛都注意看着我俩的时机,悄悄接近牛群,躲在一处斜坡下,伸个脑袋定睛观瞧。通常狼在攻击之前都会衡量对方的实力,摸清猎物的底细,以确定要不要攻击,有没有机会攻击。虽然牦牛本就是狼的猎物之一,可眼下独狼与群牛力量悬殊,我还是希望格林能审时度势,打消这个疯狂的想法。亦风说:“我们把格林抓回去吧……”

话未落音,格林已从隐藏的斜坡后跃起,奔向最近处的一只离开母牛的小牛犊,一口咬在小牛犊的后臀上。牛犊大惊,“哞”一声叫唤着跳起,高踢后腿摆脱狼咬,格林借着小牛踢腿的力,趁势撕下一块皮肉,马上吞进肚子里。牛群一阵慌乱,一头白额头的母牛挺起牛角就向格林撞了过来。

“糟!”亦风大叫。格林迅速跳开,躲开白额头的致命冲撞,擦着牛蹄反身跃起,一口咬住牛尾巴,荡秋千一样甩到一边。这招估计失误,白额头扬起的后腿,狠踢一脚,格林惨叫一声,沙包一样横飞出两米多远,一声闷响落在雪地上滚了几转,溅得地上雪片乱飞。白额头挺角冲来,格林痛苦地扭曲着狼脸,翻身而起,咬牙奔出白额头的攻击范围。吓得我叫不出声,真是出师不利。

此时,牦牛群惊慌稍定,迅速结成圆形牛阵,把小牛犊全部拢在内圈保护起来,母牛在第二层,公牛在最外圈,牛角一致向外,牛蹄刨雪,愤愤地喷着鼻息,严阵以待。公牛们往远处张望,预防其他潜伏的狼发动突袭。

格林被踢得够戗,身子痛得弯成“C”型,他勉强挪到离牛群三十余米远的地方,大口吸气平息痛感。我赶紧上前看他有没有被踢断肋骨。格林定了定神,回过头向狼山方向望去,若有所思。难道他还有后援?我愣了一下,也回头望去,却没看见任何东西。牦牛群同样紧张地四处张望。僵持观望了二十多分钟以后,牛群惊奇地发现没有其他“伏兵”,牛群转过头来,防备着眼前的小狼,很诧异——这娃胆敢单刀赴会?!

格林慢慢平复着伤痛,再次用目光扫视了一遍来时路,眼神中蒙上一层失落。他深吸一口气一瘸一拐地向我走来,投来需要增援的眼神。他焦急地用脖颈靠着我,身体因为临敌的激动而有些颤抖。我心惊胆战地抚摸他的痛处,确认肋骨和腿骨无恙,连声劝说:“别去了,格林,太危险!”他仰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我的回答令他大大地失望了。可是有人类法则束缚的我怎么可能肆无忌惮地去帮他猎杀牦牛呢?我总不能对格林解释,他的口粮是人类的财产吧。

牦牛群用锐利的牛角聚成了箭林矛阵,即使是人也肝裂胆颤,谁看着百余只牦牛用尖角逼近还敢不要命地往前冲?“别去,听话好吗?”我近乎央求格林了,他终于领悟到我永远不可能帮他这个忙,他的眼里射出绝望和愤怒的光芒。他咬牙转身,像出膛的炮弹般把自己射出,穿过雪地,跨越土岗,向牛阵冲去。所经之处,地上观望的鼠兔仓皇逃进洞穴。格林的身影流星般朝前箭射,扬起厚厚的雪砂滚向远方。他眨眼就冲入了牛阵,在牛蹄的缝隙间左突右闪,直朝负伤的小牛奔去。

牛群没料到单独一匹小狼竟有如此勇魄,牛群奋蹄踩踏,慌乱的牛身互相碰撞,发出咚咚闷响,牛角挑在了自己同伴的身上。一时间,公牛的怒息声,母牛的唤子声,小牛犊的寻母声,牛声鼎沸。格林孤身穿越牛群,在纷乱牛蹄下险象环生,我吓得呼吸都快没了:“这不是找死吗?”

亦风强作冷静地调着摄像机:“我看未必,他是想冲乱阵形,好把小牛犊分离出来。”

的确,格林看似莽撞的冲突,其目标却有明确的指向性,小牛是不经世事而最容易惊慌的,一旦最中间的小牛惊慌逃窜出内圈,母牛就会不由自主地分散保护自己的牛犊,公牛也就围不成有效的保护圈了,格林这一招的确管用。圆形的牛阵马上乱作一团,冲入牛阵的格林跑到哪里,挤得密不透风的牛群就慌忙掉头朝向哪里,寻找那鬼影般冲入牛群的杀手。牢不可破的牛墙反而成了大牛们转身最大的障碍,密密麻麻的牛头牛身相互顶撞牵制,牛角碰得噼啪作响。牛犊们在父母的挤压下更加惊慌失措,有的还被大牛踩踏了两下,负痛惨叫着连爬带挤逃出牛圈来,母牛们慌忙呼喊着追出保护各自的宝贝,公牛一看保护阵形已乱,干脆向格林撞了过去。

风卷云涌之下,猛禽苍鹰凌空俯视草场上那惊心动魄的追猎场面——牛背涌动中,一条奔突的狼影时隐时现,忽而跃过牛角,忽而钻入蹄下,在低垂的苍穹下紧盯目标,奋力追猎。眼见负伤的牛犊已被分离出牛群,亡命奔逃,格林在负伤牛犊后面紧追不舍,白额头绝望地哞叫着,奋力抢救幼犊,却始终赶不上狼的步伐。格林就要追上伤犊了,突然一只雄壮的黑牦牛斜刺里奔出,拦腰向格林撞过去!格林一惊,连忙蹬直后腿,腾空跃起,躲过黑牦牛的尖角,后爪在牛后颈上一踩,借力跳开,但公牛冲劲如此之大,格林踩踏不稳,落地极其狼狈,差点被惯性冲来的牛蹄踏碎狼头。

格林翻身冲上雪坡,惊魂未定。沉重的公牛爬不上来,在斜坡下气势汹汹地跺着牛蹄,威吓格林。同时,百余只牦牛像示威游行般,牛角一致向前,跺着牛蹄缓缓逼近,越慢越恐怖,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逐渐形成一个半包围,将我、亦风和格林围在中间。最近的牦牛离我们仅仅两三米远。亦风忐忑不安:“我们会不会遭围攻啊?”

我环顾牛群,头皮发麻,挽过格林的脖子护着他慢慢后退。格林却并不接受我的庇护,抖抖狼毛毅然冲出牛群包围,跟走在前面的几头大牦牛缠斗起来。牛群的包围圈迅速转向,朝着格林逼近。格林快速后撤跑上一个陡坡,居高临下俯视牛群,继续采用狼最擅长的疲劳战术,不停地下坡逗引牛来冲击他,消耗牛的体力,一面伺机再分离牛犊。一个多小时不断地冲雪坡,把护卫牛犊的公牛累得气喘吁吁,毕竟这是人饲养的家畜,生活一直平静悠缓,虽然有着体型和数量上的优势,却哪里经历过与狼不断缠斗的巨大体力消耗。

远处隐约有了人声和犬吠,我和亦风生怕遇到牧民,赶紧上前夹住狼脖子,连拖带拽地把格林拖离现场。格林喘着粗气,埋怨地盯了我俩一眼,心有不甘地穿过结冰的河面,消失在一片冬季草场中。亦风挥了一把冷汗:“好险!可惜他没有同伴援手,不然一定能拿下的。”

狼为了一顿食物真是在以命相搏啊。我叹口气,格林的确太孤单了,从獒场一个个被卖掉的藏獒朋友到无一肯接纳他的领地狗,格林始终孤身一狼。从无法援助他狩猎的我和亦风到始终不肯露面的狼族同伴,他是多么急切地需要伙伴和帮助。那么,他为什么不跟狼群走?狼群又为什么不帮他?他独自冲击牛群又到底是为什么?我感觉我越来越猜不透格林和狼群了。

刚一回到观测点,我们就发现有“访客”来过了:屋里全是狼爪印!背包、睡袋、帐篷以及很多东西上都留下狼检视过的痕迹。我们早上跟着格林匆忙离开,没有关窗户,此刻窗框和墙壁间都是狼翻进来的爪痕。小屋子外围的雪地上踩了一圈的狼爪印。我们仔细分辨了一下,至少有三匹狼的清晰足印,其余都因重复踩踏而无法看清了,到底有多少匹狼无法准确判定。最触目惊心的是有两行爪印竟然一直跟随在我和亦风的足迹之后,而我们却一点都没察觉,想起来都一身冷汗。也就是说我们和格林今天干了啥,狼群门儿清。

今天格林攻击牦牛的异常举动一直让我们不理解,难道他把这视为证明他胆识和勇气的“成狼礼”吗?格林咬伤那只小牛犊的时候也曾经回望狼山,似乎是期望同伴的协助,可那时我没往深里想。格林带我们一走,这些狼就来探营,两只跟踪我们,其余的来搜查屋子,就像事先策划好的一样。

“这帮狼也太不仗义了,丢下格林独自去对付牛群,把我们引开,抄后路查我们老底?!”亦风有些气愤。

“狼天生多疑。”我心里很纠结,努力去站在狼的立场上想问题,“有些时候不是我们愿望好就能获得对方理解的。送格林回狼群本来就不是人的正常行为,人和狼斗了千百年了,你要人家立刻接受你的友善怎么可能?总要一个了解的过程,现在大家都是在相互试探,应该多看到友善的一面。”

亦风哼了一声:“他们眼看着格林冲进牦牛群里,却不帮忙,这是友善的吗?格林还是个娃娃!”

“对狼来说,他已经不是娃娃了,只有人才会把大孩子捧在手心里惯着。我觉得冲牛群这个事也是格林对自己勇气的一种升华和考验,他要独立,这是迟早要面临的事。”我摸着大敞开的窗户,突然心情轻松起来,似乎触摸到了一点感觉,“你想想,这是在狼的领地里,昨晚我们可是开着窗户睡觉的,他们如果要对我们不利,昨晚就行动了,还用得着等到现在吗?这只是好奇和群体保护的探查,不能用人的仗义来解释的。我估计他们也想多看看我们的目的何在。如果我没猜错,或许他们早上是要帮助格林的,但是看见我们跟了格林去,他们就不方便出现了。而且他们一定也很纳闷为什么这只小狼老是要回到人的身边。”我想到这里,会心一笑:“话说回来,如果格林连独自穿越牛群的胆量都没有的话,在群体狩猎中也会拖狼群的后腿,狼群的生存是现实而严酷的,他们绝不允许参与行动的狼迟缓、怯阵、贪生怕死,或者离阵脱逃。如果格林没有勇气或者冲牛阵的时候有勇无谋进得去出不来的话,都不是一个理想的狩猎伙伴,那么即便是同类或者血亲也不可能接受一匹害群之狼。”

我这样一说,亦风顿时释然。“没想到上狼山入伙也不是容易的事,先口试,再面试,最后还要纳一份货真价实的投名状?!水泊梁山……够严密的啊!”他说完哈哈一笑,转身出门去,“咱也得调查调查他们,我去反侦察一下这群狼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咱的儿子也不是可以轻易托付的!”

格林把昨夜剩下的死羊连皮带骨吃了个干净,回屋来趴在一个角落里睡大觉。这一天他太累了。

我慢慢收拾满屋狼藉——防潮垫和睡袋被扔在一边,充气床垫挪到了窗户正下方,而且已经漏完气了,我铺平皱巴巴的床垫一看,发现上面印满密密麻麻的大狼爪印,床垫中间有两个清晰的狼牙洞。我再仔细查看,窗沿上还有不少往下跳的狼爪印,而这些跳完床垫的爪印又乐颠颠地跑出门,绕回窗外,继续上窗往屋里蹦。我乐了,顿时想起格林第一次见到充气床垫时的新奇表现,这帮大狼和格林简直一个德行。狼们一定琢磨着,人可真会享受啊。我想象着大狼们在床垫上憨蹦乱跳的稀罕劲儿,傻蹦不过瘾,还要轮流爬上窗户花样跳床,这帮家伙挺会玩儿的啊!我隐约找回了当初藏獒们嬉戏狂闹的影子,心里升起一种温馨感。尽管狼是凶猛的掠食者,可他们的天性里仍旧有纯善稚趣的一面,一帮好奇贪玩的大小孩。中间那俩牙洞没准儿是哪匹蹦得忘乎所以的笨狼一嘴嗑漏了气,搞得大伙儿都没得玩了。

我为格林收集来的马蹄包被狼叼了出来,那些止血的粉末揉擦了一地,像是谁在上面打过滚似的。我想起扎西从前对我说过,野外的狼受伤了,就会寻找这种止血的马蹄包,揉擦在身上。如果扎西说的果然是真的,难道这次是狼群中某个成员受伤了来寻药吗?我最担心我们的口粮被洗劫,然而屋角箱子里的压缩饼干却一点没动,不知道是不合狼们的口味还是由于锡箔的包装有金属气息……我分析着满屋的有趣痕迹,感觉越了解狼就越不了解狼了。

收拾完屋子,我仔细修补着床垫,直到太阳落山,亦风才满脸疲惫地回来:“那些狼太狡诈了,弄乱了脚印,我一直跟到下面的冬季草场,绕了一大圈又回到起点上,要找他们比找天地会分舵还难。”我笑了,早知道是这种结果……

日落,大地渐渐被黑暗笼罩,只有白雪把地面衬出来一片白光。在白雪与黑暗的上方是夜空的蔚蓝。偶尔响起一串串的鞭炮和着犬吠从遥远的村落方向隐约传出。我和亦风恍惚想起今天是除夕了,这也是若尔盖草原最冷的时候。

小屋窗下,格林依偎在我们面前,头枕在我的膝盖上,我轻轻揉搓着他的耳根:“格林,你知道吗?你不属于藏獒,不属于领地狗,更不属于人类,你是狼——荒野里最自由最神奇的狼。”格林瑟瑟颤动着耳朵,深情地舔了一下我的手腕。

夜影婆娑,夜风泠泠……

午夜时分,格林慢慢起身,狼脊背滑过我的指尖,他默默地走出了小屋。

荒冷寂静中,当第一声狼嗥从窗外响起,我们的心顿时苍凉起来。格林今天的声音中蓄满了孤独与忧伤……他经历了其他狼所没有经历过的生命历程,却也没有经历很多狼应该经历的考验,他独自走到了今天。有人说狼拥有永远填补不满、感到无限空洞的灵魂,也或许,狼的一生都是生活在孤独中。极端的生存条件,铸就了他们钢铁般意志的同时,也塑造了一颗最孤独的心。于是,排解内心孤独成为狼的习俗和传统,于是狼常常对月哭泣。但格林不止是哭泣,今天的他有了更多的自信与自豪,披着月影为他罩上的苍银色战袍,他稳稳地站在雪面上,挺拔身躯,昂起头颅放声嗥叫,寂静的山野仿佛被嗥声撕开一道道闪电般的裂口,冰雪脆裂的声音滚过山谷。

聆听苍狼祭月,格林的声音纯正圆润,再没有胆怯的收声。他闭上眼睛物我两忘地呼唤着,狼族的声音讲述着他的寂寞、孤单和凄凉的身世,这流淌在他血液中的狼嗥比他度过的岁月和呼吸过的空气还要古老。

格林缓缓睁开眼睛等待一个时刻的到来。一点点的回音在遥远的草原消失,听力所及之处,没有任何声音,目力所及之处,没有一双关注的眼睛。

“狼群是不是走了?”亦风有些失望。

不远处一声洪亮的狼嗥猛然响起,与格林遥相呼应,声音亲近而友好。刹那间,我们像打了兴奋剂一样立即爬上了窗边。这珍贵的回音令格林更为兴奋,他调整好自己的歌喉,高亢地嗥叫着尝试和这位同伴交流。

“嗷——欧——”一声威严而不容置疑的嗥叫,中气十足,声音非常之近。

“这句我听过,这句我听过!”我猛摇亦风的肩膀,在他给收集的狼谷录音中曾经反复听到过这种音调,这是狼王接纳家族成员的声音。我像蒙中了一道考试题那样亢奋不已。一旦明了,格林立刻和这个声音接上了头,长声回应起来,我和亦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笑着。

狼王的呼啸之后,狼群便此起彼伏地回应起来,声音很近,就在附近的几座山上,远近几十公里内的狼都在这里集结了起来。狼王用家族独有的声音召唤着所有的家人,不同的家族唱着不同的声调,没有狼会拒绝加入群体的战歌,每年也会有新的成员来到不同的狼家庭,这是属于狼的时刻,狼族的勇士们纷纷聚集起来,为越冬准备食粮。

我和亦风裹着厚衣服走出小屋外,坐在冰天雪地中感受这一生仅有一次的不一样的除夕夜。

狼族的战歌不时在空野回荡,他们对格林回应的嗥声再没有了昨夜的迟疑。格林也越唱越激昂,看着他的陶醉样,我们也不禁为之感染,抚着格林的背小声地学起来。亦风学了两声,似乎找到点感觉,索性壮着胆子,拢起嘴巴加入了这狼族的合唱团:“欧呜——嗷——”然而亦风的号声刚结束,狼们却统统闭嘴了,今天的狼群都近,把这里的声音听得分明,好像合唱团中突然有人跑了调,有的狼“欧”音还没拖够就打嗝似的咽进了肚子里。

“我说错话了吗?”亦风心虚地捂上了嘴巴,格林偏头望着亦风,钢针般的瞳人中竟然透出温柔与感激。没想到亦风的声音还能起到清场的效果,我哧哧地贼笑着:“你别考验狼王的承受能力了,刚接受了一个格林,今天又来一个另类。要不,你也去纳一份投名状?”亦风捂紧了嘴巴偷笑起来。

狼王高贵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对刚才的“奇声怪调”深感困惑,格林舔舔亦风,骄傲地抬起头回答那声问话:“嗷——嗷——欧——”这个声音响彻四野,整个狼山微微震颤,一片片积雪从小屋上纷纷坠落。

少顷,狼族的嗥声重又恢弘乐章般地响起,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逐渐向狼山会聚。狼越是在恶劣的环境下越需要集体,这是对他们生死的考验,也是对生于斯、长于斯的荒原的眷恋。

格林回头望了一眼,他凝视月光虚幻的山上曾经的家园,心里涌动着生离死别之情。

终于,他从深深的雪中拔出一只前肢,迈出了离开人类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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