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格林……是你吗?”我用电筒照着前方雪地上隆起的一团黑影,轻喊了两声。

狼影应声站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积雪,脖子上的铁链哗啦作响。夜色中,这匹狼被拴在特警部队靠近路边的铁栏杆围墙外,一双绿眼睛怯怯地盯着我们的电筒光。他埋头竖耳,努力收缩瞳孔,想看清楚灯光背后的人。他旁边相隔四五米的地方还拴着两只大藏獒,冲着我们的电筒光狂吠,挣着铁链扑咬。

亦风沉声道:“格林还在就行,先别惊动部队里面的人,咱们天亮再来。”

我深知夜晚藏獒的厉害,关掉电筒,悄悄离开。

现在是2013年1月25日深夜,还有十四天就过年了。若尔盖草原下着大雪,街边行道树上的雪越积越沉,压得一些枝条几乎垂到地面上。县城里很冷清,只有一家宾馆还挂着营业的牌子,我们成了这家宾馆仅有的房客。

我捧着一杯热水坐在窗前,隙开一条窗缝,吹着雪风,尽量让自己焦虑的情绪冷静下来,我得想办法救回格林。

这让人放心不下的狼儿子,自从2011年2月2日回归狼群到现在,他离开我们有七百多天了,这七百多个日夜,我没有一天不想他。

格林小时候的照片、我们在一起的影像、留着牙痕的电视遥控板、踩着小爪印的画……我珍藏着每一件我所能记住的东西,仿佛只有这样才不会被时间带走。

我们和格林散步的郊外空地上修起了一座座高楼,绿化带变成了停车场,楼顶天台立满了广告牌……我也常常像这样呆坐在城市的窗边,用格林的视角看着外面的变化。回忆慢慢旧了,只有这城市新得越来越陌生。

我将格林的故事写成《重返狼群》,让更多的人记住这只小狼,让更多的眼睛关注中国狼的生存。人们最牵挂的就是格林现在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每当人们问起,我的心就紧缩在一起,我很怕,怕突然有一天传来格林被捕杀的消息,甚至夜里都会梦见格林饥寒交迫地哀嚎。多少次我想去找他,可是又怕好不容易放归的小狼有了“亲人”的召唤会遭到狼群的排斥。我更怕的是,再也找不到他了……

今天早上我和亦风还在成都。我照常打开电脑准备开始一天的工作,却突然看到微博中弹出一位读者的紧急留言:“微漪,我刚从若尔盖草原旅游回来,格林已经被抓住了,被人用铁链拴在特警部队门口卖呢!”

我脑袋里一阵轰鸣,有那么一瞬间根本看不清屏幕上的字。格林从小被人抚养长大,他对人没什么戒心,自从我们将他放归草原以后,我日夜悬心他会被人抓住,没想到长久以来的噩梦终究成真了。我心急火燎地叫上亦风,立刻开车赶回若尔盖!

赶到若尔盖草原时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我们摸黑找到了读者所说的特警部队,下车绕着部队铁栏杆围墙搜寻,在离部队大门不远处的墙根儿下,果然发现了被拴的狼。

虽然当时黑灯瞎火的看不清,但是我喊“格林”的时候,那狼确实站了起来,似乎他还记得自己的名字,他可能认出我们了吧。我越想越心寒——格林怎么又落单了?难道他熬不过这个冬天,到人类的地盘来找食被抓住了?又或许,那些人看见格林不怕人就把他给诱捕了?

“糟!”我心一紧,“特警部队是执法部门,难道格林闯祸了?他伤人了吗?”

“不会。这又不是人犯了法蹲大狱,况且格林的性格我们太了解了,他不可能伤人。狼如果真伤了人,肯定早就被打死了,怎么可能还拿来卖呢?”亦风说。

我逐字咀嚼网友的留言,不对味儿:“执法部门肯定不会卖野生动物……网友是不是说错了?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甭管什么情况,咱们最担心的是格林死了。现在他虽然被抓住,但总算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总有办法救他出来。有这么一次被抓的经历,下次他会学聪明点儿。”

天刚亮,我们就把车开到离特警部队围墙最近的路边,两只藏獒还在,格林却不见了,只有一截铁链拖在墙根前的雪地上。我们的心凉了半截,难道昨夜惊动了里面的人,这么快就把格林弄走了?

“格林!格林!”我们摇下车窗喊了几声,没动静。

我不死心,下车走近一点,双手拢着嘴:“嗷——”

墙根前的雪堆拱动了两下,格林披着一身的积雪站了起来,盯着我看。他在!躲在雪窝子里了!我的心快蹦出胸腔了:“格林,别怕,妈妈来了。”我边说边死盯着狂吠的藏獒,小心翼翼地绕过去,余光瞄见格林紧张地踮了踮爪子,尾巴夹在肚子下面。

快要靠近了,我喉咙里呜呜呼唤着。这声音狼儿再熟悉不过了。格林绷直了铁链,使劲探过头来嗅闻。我急忙伸手过去,一把抱住雪娃娃般的格林,拨开他头顶的积雪……咦,额头上没有疤痕!再捧起狼脸一看,生疏的目光!他不是格林!我“哎呀”一声撒手后退,“心跳”霎时转为“心惊肉跳”!格林被捕的消息先入为主,我靠近这狼时光顾着提防藏獒,也没细看,竟然冒冒失失地抱住了一匹陌生狼!

再看那匹狼,他比我还紧张,抖抖身上的雪,夹紧尾巴,耳朵直贴到了脑袋后面。他脖子上勒着一个系着死扣的皮项圈,紧得几乎嵌进肉里,颈间一圈皮毛早已被磨得光秃秃的,喉部的毛团裹着暗红的瘀血粘结在项圈上,他显然被人拴了很久了。他试探着嗅我的味道,伸出舌头使劲舔我的手背,丝丝哑声伴随着铁链勒喉的咳喘。虽然是不同的眼睛,不同的狼,但那亲近人的表情,还有祈求抚触的呜呜声和格林小时候太像了。他怎么会被拴在这里?我揪着心本能地伸过手去,任他把手指叼含在嘴里轻轻咬着,只盼他别再挣扎,别再让那项圈更深地勒进喉头……

暖暖的狼吻是多么久违的感觉啊。我仔细看这匹狼:他牙口很轻,不到两岁,可能因为他长期被拴养营养不良,瘦得像一道闪电;虽然早已成年了,可是他的身形却只有格林八个月时的大小。抚摸狼背,长长的狼鬃掩盖之下,他的脊梁像斧片一样刺手。他那么干瘦,我甚至可以隔着皮毛把拳头伸进他的两片肩胛骨之间。我记起包里有读者送给格林的奶糖,摸出一把剥给他。

“女娃儿胆子够大嘛,他居然不咬你。”部队大院里,四五个穿特警制服的人被藏獒的吠叫引了出来,“这狼你要不要?卖给你。”

真的要卖啊?我惊诧地看了看那几个人,又下意识地望了一眼特警部队的门头。

“这狼哪儿来的,怎么会拿出来卖?你……是警……?!”我死盯着卖狼人胸前的警号。

有个人听出我语气不对,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亦风连忙接话:“我们是来旅游的,听说这里有狼要卖,过来问问。”

感觉是买主,对方一乐,大大方方地说:“就是这只狼,你们给多少钱?”

亦风反问道:“你要多少钱?”

特警笑了。“前几天有人出价一万五,我还在考虑。你瞧这狼皮,少说也值七八千,齐脖子这点儿坏皮不要了就是。”他用手掌在狼脖根处做了个切割动作,又伸手捏起狼下巴,像展示牲畜一样掰开牙口,“你看这狼牙多完整,我们喂的全是剩饭剩水,没嚼过骨头,一点磨损都没有,四颗獠牙也得值两三千。这个狼舌头,没死以前把它挖出来,是最好的哮喘药。狼肉补气壮胆,狼骨狼髀是辟邪的……诚心价,两万!你拿走。”

狼挣脱嘴巴往我腿边躲,抖得狼鬃都竖了起来,他或许听不懂这些人说的话,但肯定明白他会发生什么事。

我忍不住说:“狼是保护动物,贩卖野生动物违法你知道吗?”

“你跟我们讲法?”特警笑了,“少扯这些闲话,要买就买,不买走人。”

一句话就把我呛了回去。亦风把我拉到身后,跟那几个特警递烟打着圆场,探听狼的来历。特警只说这狼是从小拴养大的,其余的便不再多说。亦风只得作罢:“这样吧,狼先别卖,我们商量商量明天再来。这个项圈能不能放松一点?”

“不能松!开玩笑,这是狼!他只要抓住一丁点机会都会挣脱逃跑!”

虽然这只狼不是格林,但是爱狼敬狼的人哪能看着狼任人宰割。当初我们送一只小狼回归狼群何其艰难,甚至连命都舍得豁出去,因为我们知道如今草原上的狼死一只就少一只。这只狼必须救!

我和亦风商量再三,我们不能买狼,一旦买了,卖狼有利可图的消息传开,就会有更多人去抓狼掏狼崽,更助长了盗猎贩卖之风。这事儿得找部队领导,毕竟这是特警在政府部门门口卖狼,知法犯法的事当领导的不可能不管。

第二天上午,我们又来到特警部队围墙外,确认藏獒已拴好,才小心地靠近狼。狼冲我们友好地摇着尾巴,鼻头微微耸动。我摸摸他的头,刚把奶糖和肉块掏出来,原本温驯的狼突然人立起来,獠牙毕露,一双前爪劈头盖脸朝我抓来!亦风“哎呀”惊叫一声,迅速把我拉开。“呼”的风声过去,狼爪从我脸前挥下,一爪子就把我手里的肉打落。狼猛扑上来抢肉,“哗啦”一声,铁链绷紧,狼眼看着肉掉在了地上。

“快让开!他闻到肉味儿了!”亦风急喊。

我踉跄退后,伸手摸脸,有点热辣辣的,还好没抓破,两人惊魂难定。

那狼不顾铁链勒喉,一遍一遍地飞身扑来,但离地上的肉块总是差着那么一点儿,够不着。狼被勒得嘶声哑叫,狼牙咬得咔嚓爆响,眼珠子瞪出了眼窝,红得几乎炸出血来!

他没见过肉?!我哪敢再伸手,忙捡了一根木棍把肉挑过去。狼一口咬断木棍,像驱逐了一个竞争对手。他快速抢过肉叼到墙角,用爪子护住,龇牙环顾,低声咆哮着警告周围的竞争者。直到我们缓缓退到让他安心的距离,狼才收起了凶相,挪开狼爪,舔掉肉上的泥土,深深嗅闻着,像审视至宝。他平息气喘,迸出两声沙哑的咳嗽,埋头把脖子上的项圈略微抖松一点。他并没有立刻狼吞虎咽,反而看着眼前的肉发呆。好一会儿他虔诚地闭上了眼睛,侧头趴下上半身,用脖子在肉上摩挲着,打个滚,起身抖抖毛,换另一侧身子,再滚……

我不忍看下去,这动作我们再熟悉不过了。小格林第一次找到囫囵个儿的死羊羔时也是这样顶礼膜拜。格林算幸运的,而这只已然成年的狼却只能在铁链的束缚下,对这巴掌大的一小块肉举行那属于狼的古老的仪式。尽管他和格林一样从小远离了狼群,但他们的记忆深处都烙印了这份狼族的传统。

直到“食祭”进行完毕,他才嚼着肉块艰难地往紧勒项圈的喉咙里吞。看着狼喉咙里肉块的鼓包挤过皮项圈,我和亦风也不由自主地咬牙梗着脖子,似乎能帮他嚼帮他咽。吞完肉,狼又把散落一地的奶糖也找来吃得干干净净,这才凑过来用爪子搭在我的膝盖上,委屈地舔着我们的手。我蹲下时,他又用湿鼻子嗅嗅我脸颊上差点被他抓伤的地方。我和他碰了碰鼻子,狼见了肉本该如此,怎么会怪你呢。亦风托起狼爪,那本应锐利的爪尖已经在水泥地上磨秃了。狼啊,再忍一忍,我们等会儿就找人放你回家。

藏区冬季大多上班很晚。临近中午,部队里渐渐有了几个人走动。我们刚走到特警部队门口,就被端着枪的警卫拦了下来,别说是找部队领导了,门都不让进。我跟围上来的特警据理力争要求放狼,反而被说成是要闹事儿。双方越说越僵,亦风连拉带劝把我拽回车上:“不进去就不进去吧,这是部队,别硬闯!我们在门口等,总能等到领导出来。”

主意一定,每天我们都去围墙外看那只狼,把肉割成方便吞咽的小块给他。然后静静等在部队附近,然而三天过去了,没等到一个管事儿的人。临近春节,都放假了。

等到第四天,我俩心情很烦闷。越是看着那只狼越是挂念格林。突然很想重回故地,去狼山狼洞狼渡滩看看。好久没回去过了,不知道格林还在不在那一带。

走在狼渡滩中,我们曾经和格林一起生活过的地方,到处洒满了回忆。

下车步行一个多小时,两人一直沉默无语,刚翻过狼山前的小山包,亦风就惊呼起来。我抬头一看——山腰上一个小黑点,那不是我们曾经住过的小房子吗?可是一年前我们回来那次,分明看见小屋已经被强风掀垮,我俩还在废墟边伤感了好久,这会儿怎么……我摘下墨镜细看,白雪中那小房子竟然像一个梦境一样依然立在山腰上,仿佛它一直就在那里等待着迟归的主人。

我们快步奔向山腰的小屋。小屋被修缮过了,加了几道木头的梁柱,屋顶的玻纤瓦也被理顺盖好,还压上了石块防风。垒墙的砖头有新有旧,东北面的老墙还是原来的,西面的新墙将房屋面积扩宽了一米多。门窗也是从前的,依稀可见格林当初挠门的抓痕。窗户被屋里堆放的杂物遮挡住了,门是半掩着的,我隔着一掌宽的门缝向内张望,屋里暗沉沉的,布满蛛丝,散发出一股尘土气息,显然很久没人住了。微风穿过门楣缝隙,吹出柔和的呜呜声,仿佛是格林幼年时,我对他轻声哼唱的安眠曲。我的眼眶泛潮,屏住呼吸缓缓推开屋门,“吱——呀——”多么熟悉的声音……阳光射进了屋子,被惊醒的微尘在光线中飞舞,尘埃落处,我们用过的炉子、床垫、水壶、牛粪筐都在,甚至我们以前从狼山下捡回来的牛头骨也靠在门边。环顾一圈,处处都浮动着格林和我们的影子,满屋往事仿佛聚成旋涡,顷刻间将我卷入了时间的深处。

还是那扇窗——记得那年沙尘暴遮天蔽日,我就坐在这窗前,用狼绒毛和草棍儿做成的“棉签”帮格林掏鼻孔里的黄沙,亦风给我们点蜡烛照亮,笑问:“《西游记》里写的黄袍怪八成儿就是唐僧他们遇到沙尘暴了吧?”

每当狂风暴雪无法外出觅食时,格林和我就趴在这窗前,饿着肚子苦等天晴。

严冬的高原上,如果吃不到肉,就连喘气的力量都没有。我还记得我和亦风忍不住偷吃了格林藏在雪窝子里的兔子以后,也是亏心地躲在这扇窗下,几天后却看见格林又在雪窝子里再次为我们埋下他猎捕回来的兔子,当格林抬起头望向小屋,狼鼻梁上缀满了积雪,我永远忘不了格林向窗子里投来的深沉目光。

还是那个牛粪筐——当年亦风出门捡牛粪的时候,跟在旁边的格林也有样学样地叼了一块石头扔进筐里。亦风把石头捡出来扔了,格林就把整筐牛粪给掀了。

还是那个床垫——冬夜里我们三个挤在一起睡觉,格林就在我耳朵边上打呼噜。

还是那个铁炉子——那年冬天,几天猎不到食的格林饿得啃草根,吐泥浆。幸亏我入冬前捡到过一只冻死的野鸭,一直为格林存着。于是我烧旺炉火,煮水解冻鸭肉。饿极了的格林闻到肉香,站在炉子上,直接从开水锅里捞肉吃;搅出的水花溅在铁炉子上,滋滋冒白烟。“你不怕烫啊?”我吓了一跳,心想难道不烫?伸手一摸铁炉子,却把我烫得吱哇乱叫,我那时可佩服格林了,狼爪竟然这么耐烫。亦风笑说:“他练过铁砂掌……”

那些苦中作乐的日子,那些在煎熬中期盼的岁月,共同度过的一幕幕都封存在这小屋里,我想着想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已然泪流满面。

亦风的眼圈也是红红的。“我们和格林在这里住了大半年啊,现在想起来却像上辈子的事一样……”他拾起门边的牛头骨摩挲着,“这还是当年狼群打围牦牛以后,我捡回来的呢。不知道那群狼还在不在……”

看着亦风把牛头骨放回门边,我的目光却定格在屋门上,我推开亦风细看,门上有两三个带着泥巴的淡淡爪痕,从屋门中间半人高处往下拖擦了有一尺多长,似乎是犬科动物人立起来推门的痕迹。

亦风比量着爪印,有些小激动:“是狼爪印还是狗爪印?”

两人的心都怦怦跳出了声,我们都希望是第一个答案。

“狼爪印!”我一厢情愿地跟着心跳的节奏选择了答案,其实这风蚀多日的模糊爪痕是根本无法辨别的。

“那肯定是格林,他也回来过。”亦风比我更主观。但这回答却猛然触动了我的心弦。

格林,真的是你吗?是否在某个雨后,踏着泥泞,你也回来过?你是不是在推开门的一刹那,也像妈妈一样,想大哭一场?

我越想越激动,端起牛粪筐就往屋外跑:“捡牛粪,生火,我们回家了!小屋有了烟火,格林会看见我们的。”

亦风一把拉住我,顾忌地摇着头:“谁又把它重修起来的啊?只怕格林还没来,牧民就先来了。”

当头冷水……是啊,小屋已经有了新主人,我们只是过客。我失落地放下牛粪筐,眼前的小屋既亲切又陌生,透着几分物是人非的凄清……

离开了小屋,我们漫无目的地在草原上流浪,仿佛只有把身体奔波得很疲惫才感觉不到心累。

直到傍晚时分,两人再也走不动了,才在草场上坐下来,看不远处羊群中的一只母羊下羔子。

这时,一个牧民骑着马过来查看刚出生的小羊羔,看见有陌生人在他的牧场休息,他很意外,拉下捂脸的围巾和我们打招呼:“阿偌,我叫泽仁,求捏阿恰子嘞(你叫什么名字)?”藏族汉子泽仁四十出头,皮肤黝黑,眉宇宽阔,鼻梁挺拔,一双眼睛流露出和善的光,粗犷的络腮胡子,一笑起来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

泽仁和我们聊了几句就热情地拉起亦风:“走走走,天气冷得很,不要在这里坐着,到我家做客,火炉暖和!酥油茶多多的!”

我们欣然前往泽仁安在源牧上的家。刚见面就约陌生人去家里做客,这在城市里是不可理解的,但在草原上却是寻常事。当你看见牧民淳朴的笑容时,就会觉得时间也缓慢了下来,停留在一个没有隔阂的世界。

“源牧”是藏区大草原上原生牧民们对自家牧场的敬称,意为游牧是他们的起源,草场是他们生存的根本,草原人不忘本源。也有人称其为“远牧”,意思是离现代生活太遥远了。

“到底是‘源牧’还是‘远牧’呢?”我问泽仁。

“‘源牧’就是‘远牧’。”泽仁笑呵呵地骑马在车边引路,隔着车窗跟我聊,“爱放牧的人叫它‘源牧’,怕放牧的人叫它‘远牧’。这些年啊,草原越来越开放,有的牧民不再放牧了,他们进城做生意、开旅馆、开藏家乐,过起了定居生活。他们的牧场要么租给别人,要么包给开矿的挖泥炭挖石料,牧场主只管坐着收钱就行了。刚开始有些牧民觉得泥巴都能卖钱,反正多得是,随便挖。前些年日本人大量收购泥炭,便宜得很,一拖拉机十块钱。后来泥炭挖走了,下面的沙子全露出来,再也不长草,那些牧民才晓得草场毁了,他们卖了自家的命根子……我家也有定居点的房子,但是一年里难得回去住一次,我还是留在源牧上,看着牛羊和草场,心里舒坦。”

泽仁源牧的家是个小木屋,干净整洁,墙上供奉着佛像和唐卡,屋里有股浓浓的藏香味和酥油味。屋子中间摆着一个藏式铁炉,炉子后面摆着一筐干牛粪。

泽仁揭开炉盖,用铁钎抖抖炉膛里的灰烬,掰开几块干牛粪在炉膛中摆成空心的一堆;又单独拿了一块拳头大小的干牛粪,转身从小屋角落的柜子下面取出一小瓶液体,拧开瓶盖儿,珍惜地往手中那块干牛粪上倒了一点点,再拧紧瓶盖。

我闻到一股刺鼻的气息:“是汽油?”

“嗯,草原上没有报纸,也找不到木屑之类的东西,所以牧民多半都用汽油来引火。”泽仁笑道,“不过这里汽油也不好找,就这一小瓶还是托关系弄来的。”他用火柴点燃沾着汽油的干牛粪,放入炉膛中,盖上炉盖,拉开风门,炉火顷刻间就烧旺了。

“下次帮你带点石蜡吧,那个生火更方便。”

“石蜡恰子嘞?”(石蜡是什么?)

“石蜡……燃料。”我也不知道怎么翻译,“我带来你就知道了。”

泽仁忙着煮茶,他汉语不佳,听不明白时就看我们比画。我们的藏语更蹩脚,听不懂泽仁说话时总是下意识地盯着他胸口——等“字幕”。不过这小小的障碍不影响我们沟通,抓住关键词,大概意思总能猜对七八分。当我们提到老朋友扎西时,泽仁乐了。“扎西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他现在当村长了,忙着给村里修希望小学呢。”他把扎西这些年做的事儿说了好一通,喘口气又问道:“这么冷的季节,你们跑到大草原来,不是旅游的吧?”

我略微迟疑,还是亦风开了口:“我们是……来找狼的。就是,呃……邦客(藏语,狼)!”

“邦客?哦呀……”泽仁盯着我们看了好一会儿,好像想起了什么,“扎西有两个汉人朋友养过一只叫格林的狼,后来把狼放生在这片草原了,是你们吗?”

我和亦风紧张得面面相觑,没想到他会知道我们,更没想到他连格林都知道,一时间不晓得该如何回答,因为不了解这个牧民对狼的看法。看着我们的表情,泽仁更加肯定了:“这草原上向来只有打狼的,没有放狼的,所以村里知道你们的人还挺多。放心吧,扎西给我们讲过格林的故事,我和狼打了一辈子交道,头一次知道狼还会对人那么好。你们也是好人,菩萨会保佑你们的。”

听完这番话,我们放心了,不仅感激善良的泽仁,更加感激扎西。

看我们松弛下来,泽仁笑了:“一年多以前这片牧场划分给我了,巡场的时候我发现山那边有个小屋,扎西告诉我,那就是你们和狼住过的地方。后来我看见小屋塌了,挺可惜,就把它重修起来,夏季放牧的时候在那儿歇个脚;我尽量修得和以前一样,狼认得老地方,说不定还回来呢。里面的东西我都没扔。”

原来小屋是他修好的,我深为感动:“泽仁,我们一定要交你这个朋友!”

“行啊!我们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你们想找格林,我帮你们!还有,我教你们说藏语。你的藏语太差了。”

亦风笑道:“你的汉话也费劲啊。”

“哈哈,你们听得懂就行!”泽仁把煮好的酥油茶给我们一人斟了一碗,香甜的酥油茶暖心暖怀,没有什么比风雪中结识了一个真挚的朋友更让人高兴的事了。

“泽仁,你刚才说狼认得老地方,还会回那个小屋,我们在小屋门上看见有推门的爪印,是狼的还是狗的啊?”我把手机上拍的屋门照片放大给泽仁看。

泽仁想了想:“这印子少说也有个把月了吧,上个月下了场大雪,雪化以后地上就是这种稀泥。这泥爪子印应该是那时候蹭上的吧。”泽仁看了好一会儿:“呵呵,不是狼抓的就是狗挠的,太花了,不好说。不过呢……狗一般不敢去推人的门吧。草原规矩,狗是不能进屋的,他们从小就知道进屋要挨打。”

我一喜,那么说至少有一半多一点的可能性是狼爪印?如果那真是狼爪印,可能也只有格林这匹有特殊经历的狼才会去接近这记忆之地吧……我又一阵难过,想起我们回到小屋时的触目伤怀,如果真是格林回去过小屋,曾经最亲近的人都不在了,面对满屋萧条,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他又为什么回去?他还会再去吗?唉……

聊到狼的话题,大家自然而然就说起了特警部队门口拴着的那只狼。据说他本来是特警从盗猎的人那里没收来的狼崽,跟狗一起拴养着,吃着残羹剩饭,一来二去就长大了,有人想买,特警也想卖。听说有药材贩子想买那只狼,只是价格没谈妥。狼被拴在特警部队门外已经很久了,附近几个村里的人都知道这事儿。

一直聊到天黑,泽仁才送我们出门。跨出门槛看不见路,亦风习惯性地跺跺脚,拍了一下巴掌,才猛然想起这里不是装着声控灯的城市楼道。

泽仁奇道:“你拍手跺脚是什么意思?”

亦风尴尬地嘿嘿笑:“没啥,城里人的习惯。”

泽仁“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出门回家都要这样吗?”

“都这样。”我咯咯笑,“下次来草原,我给你们带几个头灯,就是戴在头上的电筒,你们晚上出门就不怕黑了。”

“有这样的东西?太好了!”泽仁高兴地谢道,“我老婆仁增旺姆夏天凌晨三点过就得起来圈牛挤奶,挤牛奶腾不出手,都是用嘴叼着电筒照亮。她每天一直忙到天亮,嘴巴麻得话都说不出来。嘴麻都是小事,邻村有家人叼着电筒拴马,结果被马一脚把电筒踢进了嗓子眼儿,人救过来了,可到现在都是哑巴。我也一直担心我老婆呢,头灯好啊,草原上买不到这些先进的东西。”

认识泽仁之后的十多天里,我们每天都去特警部队门口看望那只狼,给他带些肉吃。放假期间找不到部队领导,我们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救狼的办法。而泽仁天天带着我们沿着当年格林曾经活动过的区域寻找狼群,希望能发现格林的踪迹,但都一无所获。

随着牧场的分割,人类活动的干扰,留在狼山狼渡滩地带的狼群几乎看不见了。这里变化不小——新拉的围栏,新栽的电线杆,新架的通信基站,新修的藏家乐、观光台,新修的一条碎石路基通往草原深处,牛羊比以前更多了,草比以前更少了。两年前,山垭口和第二道山脉的中段,野兔、野鼠特别多,在这开满野花的山坡上乱蹦乱蹿,我和格林经常在这里抓兔子,可是现在,这两处地方已经沙化了……只有那些兔子洞还凹陷在黄沙下。

可惜啊。我点开手机相册,比照着位置,给泽仁看这地方两年前的照片,遗憾地描述这里曾经有草、有花,花开季节,我和格林在这山坡上迎着夕阳吹蒲公英,那时候,这里还有成群结队的野兔,格林总能逮来吃个饱。

“兔子太多,不是什么好事。”泽仁苦笑道,“不过现在什么都没了,就更不好了。”

“草场都成那样了,牧民就没想过少养一些牛羊吗?”

“城里人喜欢房和车越多越好,草原人喜欢牛和羊越多越好。一个道理,都是富裕的象征。”

我在同样的角度又拍了一张照片。手机还是原来的手机,我还是原来的我,站在我和格林曾经嬉戏的山坡上,却“人是景非”。大自然应该是不会变老的,它越原始越焕发生机,可是我却分明感觉到眼前的草原在变老,甚至比我老得还快。

转眼到了除夕,草原上的人大多回定居点过年了。

人少,狼才有可能出现。我们决定往草原更深处的骀嵬若村走。两年前的冬季,我们最后一次目睹格林跟随狼群打围牦牛就在骀嵬若村。那个村寨山路难行,人烟稀少,很可能就是“格林”狼群集体越冬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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