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时代,可以什么课都不修,但是,恋爱课必定是要修的,明的也好,暗的也罢,单相思互爱恋,无论被安排在了哪一个课堂,终归是要走上一遭的,要是精力足够像王阳似的,还能来回溜上好几圈。

成东青毕竟也是少年心性,也有动情之时,怀春之日,尤其那两位风姿招展如草原大树的惹眼地主,每日里不断地携伴行动,更是狠狠地刺激着成东青的神经。

兄弟固然可以一起读书、一起打球、一起喝酒、一起睡觉,甚至一起骂娘。可兄弟不能一起花前月下,不能一起捉着小手轧着马路体味甜蜜蜜、美滋滋的味道,更不能亲个小嘴,贴个脸体会小鹿乱撞的刺激。

成东青无数次不情愿地夹在王阳和Lucy之间,充当那个“采访”的大幌子,直到功成身退。

“Our generation desires all things American.Comparatively speaking,we also have a better understanding of you.”王阳又一次拎着成东青“陪”他“接受采访”,照例是王阳和Lucy互动,成东青充当活动布景,兼端茶送水,还能主动及时地帮忙捡个乒乓球,递块毛巾什么的。

我们这代人渴望美国。相比之下,我们也更了解你们。王阳说的其实有很多人都赞同,包括讥笑王阳约会的孟晓骏。不过Lucy显然不这么认为。

“Do you think we don't truly understand you?”

一般这种难得的标准英语对话时间,成东青都会不由自主地跟着小声重复,反复地念,反复地模仿,嘴唇一动一动的时候,连着手腕也不自觉地跟着一起做出半个挥乒乓球拍的动作,仿佛不把所有动作都做上,学的语言也会跟着打折。

“Americans even believe that we have to play a few rounds of ping-pong before we can get down to business.”王阳不无嘲笑,耸肩摊手的模样和美国电影里做鬼脸无奈状的黑人没多少表情上的差别。自从庄则栋、丘钟惠之后,中国的乒乓以霹雳之势开始席卷乒坛,当红的蔡振华、施之皓更是将中国乒乓球在外国人眼中树立了近乎妖魔化的地位,仿佛中国人在跟别人谈任何正经事前,都要来打一局乒乓球。

“Ha,is it not like that?”Lucy显然也是持有这种误会,成东青机械地左右摆动脑袋,看着乒乓球过来又过去,哒哒地敲击着台面。

王阳是横拍,与世界潮流同步,和大部分直拍的同学有着泾渭分明的路数,别有一番潇洒,不过王阳的重点不在乒乓,也不在美国人对中国人有多了解,更不在于Lucy的采访:“As for me,I've seen over a hundred Hollywood films.I have a deep understanding of all the intimate facets of the American kiss.”(就我而言,我看过上百部好莱坞电影,我对其中所有的美式接吻都了如指掌。)

一百种!一百种接吻方法!成东青完全被震撼了:这得看多少部美国电影才归纳总结得出来啊?一百部?开什么玩笑,成东青没少跟着孟晓骏看原版电影,也没见几种啊。

“Wang,quoting your newspapers,practice is the sole criterion for understanding the truth.”(王,用你们报纸的话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Lucy早就在这一次次超级主动配合的采访中,领悟了这个长头发中国男人的暗示。论主动性,还是美国人更领先一点,至少不会光是坐而论道,因为她明白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好吧,你俩眉来眼去地调情,为什么每次都要拉上我成东青做电灯泡?别人夹在一对儿当中的好歹还能当个炮灰。成东青倒好,干脆只是个纯活动布景,说不说话,是否移动,和事态发展没任何关系,也没人在意。

活动布景当多了,电灯泡当久了,就算迟钝如成东青,也终于醒悟过来:与其坐而论道,观摩爱情,不如也去选修一下,积攒点学分,要是能一次过,不需要补考,自然是再好不过的。

遇见苏梅,是偶然也是必然。

成东青能在数万学生的燕京大学里,在同一个时刻——漆黑的夜晚,同一个地点——已经闭馆的图书室,遇见这样一位,和自己一样偷偷进入学校图书馆,却不是为了偷书的人,是不是就是命中注定?

要不是因为受了王阳的刺激,看了一场活春宫,成东青才不会丢脸地流泪。更不会听到偶像之神的指引。

“我只会为一件事哭,就是当我登上《时代周刊》封面的时候。”

“当美国总统?只有这个我做不到,但不是我的错,因为我不是在美国出生。”

孟晓骏的高度显然超出常人,成东青如醍醐灌顶,瞬间彻悟:我要成为孟晓骏那样的人!所以呆愣愣地发下四年看完八百本书的宏愿想来也是理所当然,孟晓骏家堪比图书馆的藏书量,对成东青而言无疑是一种座右铭。

八百本,孟晓骏帮他算过,一年两百本,扣除寒暑假期间的图书馆闭馆日,成东青每天至少得看完一本,不剑走偏锋,根本不够时间。要不成东青也不至于需要这样半夜三更地潜入图书馆,点个蜡烛就为了多看一点书。

王阳为此还为兄弟做出来巨大牺牲,使出无往不利的美男计,帮他骗到了图书馆管理员的钥匙。

所以说转角遇到爱,成东青在王阳放浪的感情生活的阴影下一度怀疑爱情,差点就此断送了也找一个女朋友的念头。却在不经意的路口,遇上了一生的女神。

女神穿着当地最流行的白底碎蓝花布裙,黑直的长发用一块白手绢随意地扎着,微弱的烛光映照下,眉目如画,温暖而恬静,楚楚可人。

苏梅听到响动只是轻轻抬眼看了成东青一眼,成东青抱着一大摞计划看的书,看着苏梅发呆,很憨实的一只呆头鹅,没任何危险性,苏梅无声地低下头继续看书,烛光易逝,对于苏梅来讲,这一两眼的时光,都是浪费。

成东青犹豫着,要不要打个招呼,嘴唇动了半天,还是选择与苏梅相邻的桌子边坐下,像苏梅一样,点上蜡烛。然后将找出来的书筛珍珠似的整理一遍,在笔记本上认真地列好阅读计划,每一本书名后面都标注着预计读完的日期,然后把今天要看的书挑出来,其余的都码到了书架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夜深的时候,总会有许许多多的虫子,唧唧吱吱地叫唤着,声音透过重重的书架,伴奏似的映衬着平稳轻柔的呼吸,让人心沉静下来,无比安定。

有书有光有安宁,甚至还有佳人在旁,成东青的读书效率变得更加高。常年养成的背词典的习惯,已经让成东青足以做到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当笨鸟先飞之后,飞得熟练了,也总是可以熟能生巧的。

成东青翻到书本的三分之二时,旁边那团温暖的烛光开始摇曳起来,没有风却忽闪忽闪地,抖得成东青眼花了一下,转脸望过去时,那团烛光已经灭了,苏梅淹没在黑暗中,依旧一言不发,只依稀听得见轻柔的呼吸,以及成东青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咚——,随着黑暗中的苏梅站起,走过来,心跳声变得更加频密。

古人说,想读书而自家没有烛火的时候可以凿壁偷光,但此时苏梅有另一个选择,只需要走过来,到成东青身边坐下,就可以充分共享仅剩的一支蜡烛。

苏梅坐到了成东青身边,一言不发摊开书,安静地一如刚才,相识的机会稍纵即逝。

成东青僵硬着,佳人与书不可兼得,到底先看哪样,实在不好抉择。

前一半的书,成东青只用了三分之一根蜡烛。可没等成东青把剩下的那一半看完,蜡烛就已经完全燃尽,只留下桌面上的烛泪见证了刚才的邂逅,带着余温,仿佛成东青热烈燃烧过的心,在苏梅离去之后依然温热着、柔软着,轻轻一摁,就是一个深深的印迹。

成东青相信深夜图书馆之约是绝对是命运的暗示,但他没告诉王阳和孟晓骏。一方面是因为那俩人确实分身乏术,忙着泡妞、学习、参加各种讲演、听各大教授的公开讲座。另外一方面,是成东青憨实的心眼里仅存的那点自知之明:告诉他俩,不是被嘲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是被那俩人给勾走了心中所爱。

一起看书的日子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频繁,成东青已经摸清楚苏梅来图书馆看书的规律。可以这么说,只要他想让苏梅见到自己,那么苏梅就一定不会孤单。

可惜成东青还是没有胆量表白,只敢在苏梅回去的时候跟在后面。苏梅骑车,他也骑车;苏梅下来推,他也下来推;苏梅从食堂门口绕一圈,他也跟着绕一圈。成东青跟得光明正大,无畏而执着。

“别跟着我。”苏梅其实早就发现成东青的“跟踪”了,这么毫不掩饰的跟踪,全燕京也就成东青做得出来。

成东青被猛然掉转车头冲过来的苏梅吓了一跳,一紧张,什么话都没说出来,跟踪的反倒被被跟踪的吓着了,二东子有些着恼地看着苏梅跨上自行车,鸽子一般飞着离去。

成东青确实算得上癞蛤蟆,尤其在苏梅这只白天鹅的映衬下,更加显得灰头土脸,不堪入目。法律系最有名的大才女,追求者可以排到后海去的苏梅,怎么可能站在连普通话都不标准的西语系差班同学的身旁?成东青连起码的门槛都没达到。

现实是残酷的,可成东青无法克制地出现在苏梅的附近,扮演着遭人讥讽的丑角,默默地登场,默默地谢幕,却换不来女主角哪怕一眼的正视。

无论是深夜宿舍拐角的路灯下,还是周日清晨未名湖畔的石头旁,成东青总是尽职地扮演着那只癞蛤蟆,诚恳而尽责。

“When the Constitution was written,no one would have imagined that we would someday get most of our news from television and radio reports.”(当我们的宪法写就的时候,没人能够想见有一天我们获取新闻的方式会是来自电视和广播。)当苏梅用标准的口语念出这个段落时。成东青知道,他彻底陷落了,他另一个需要顶礼膜拜的神祇产生了。

地主二人组终究还是知道了成东青光荣的明恋史。

“去追!”在王阳看来,天下没有追不到的姑娘,只要掌握方法。

孟晓骏深深地看了成东青一眼,想了想,半信半疑地问:“真喜欢?”

“嗯。”这次,成东青倒交代得快,一点犹豫也没有。

“信我吗?”孟晓骏的眼神坚定而富有穿透力,成东青觉得自己心底的所有念头都被他看穿了,除了点头什么都不会,“信就听我的,我告诉你怎么去追。”孟晓骏一字一句,深沉而肯定。

“不过结果如何,我也不敢保证,只能说,你听我的,成功机率最大。”孟晓骏边说边放开抓着成东青肩膀的手,换上了一派轻松的模样。

成东青被勒令不许再变态狂似的跟着苏梅,甚至连晚上的“图书馆之约”也不能去。

“你追苏梅,那是以卵击石。但哥哥我就是要帮你创造奇迹。”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懂吗?”

“Know ourselves and know yourself!Come on,baby,跟哥哥听法律系的课去!”

成东青被“做出了巨大牺牲”的地主二人组揪着去了法律系。今天的公开课是法律系一位老教授讲的“今日美国讲座”,座无虚席。王阳不得不发挥情圣本色,换来了三个靠前排的位置,揽着一脸不好意思的成东青,大马金刀地坐下。

“为了帮你泡妞,哥哥我这回可是牺牲大发了。”王阳压在成东青耳根语重心长地讲,“好好听,回头把法律系高岭之花拿下!”

周围瞪过来几双责备的眼神,成东青赶紧正襟危坐,认真地注视着头发花白的老教授,一脸的忠厚勤奋。

“美国的种族歧视永远不会消除,为什么?”老教授是法律系出了名的脾气温和,慈眉善目得让人看着欢喜,“因为美国白人的种族意识不会消除。40年代,美国人说德国人冷血;60年代,美国人反过来夸德国人冷静,建设国家有效率。说到黑人呢,如果黑人是在白人住区有房子,常常会遭到白人的打砸袭击。电梯间里,如果一个白人看见三个黑人男子同时走进来,这个白人会在电梯关闭前的一瞬间逃出电梯间。在白人眼里,黑人永远是懒惰、无知、野蛮的种族。”

老教授讲得慢条斯理,倒是浅白易懂,难怪经常有别的系的学生过来旁听,成东青那张永远也藏不来事的脸,立刻写上了金光闪闪的“原来如此”四个大字,一副痴呆相。

孟晓骏看了成东青一眼,有些后悔带他来参加这种洗脑课,有点不耐烦起来。王阳也是一脸不屑,屁股扭了半天,还是忍耐着。

老教授继续侃侃而谈:“在美国华人总算聪明勤快吧,可他们又说华人抢走当地居民的工作机会,开餐馆制造噪音、污染空气……”

“不好意思,请教您一个问题。”孟晓骏终究还是没忍住。他平日里尽管理智冷静,但在兄弟受到洗脑时,实在无法坐视不理,教授正想点头示意孟晓骏继续,孟晓骏就点了个炮仗,“教授,您,去过美国吗?”

后面这句话,孟晓骏是一个字一个字念的,声音清楚响亮,发音标准清晰,就连刚才还在睡觉的同学都揉着眼睛惊讶地“啊”了出来。

教授,您,去过美国吗?成东青瞬间惊醒,立刻将崇拜的目光投向孟晓骏。

老教授目瞪口呆。他的课,从来没人这么带着一点质问的口吻提过问题,他当然没去过美国,一屋的学生统统安静下来,寂静得如同外太空。

“教授,您从书里看来的美国,我有理由怀疑。”孟晓骏的风采和帅气,从来都在他的口才上,风度翩翩、自信满满,“筷子不会知道菜的味道,除非你自己去尝。”孟晓骏的话刻薄而又犀利无比,直直地刺向老教授。

王阳忍不住吹了声口哨,充满调侃和不屑,这是对兄弟的声援。

“你们是哪个系的?”老教授脾气再好,也有点端不住了,向前走了一步,扶着讲桌,看着孟晓骏问。

孟晓骏从来不会被人带偏话题,他的目标向来明确,路径也非常清晰,继续道:“据我所知,所谓American dream,就是在梦想面前,人人机会均等。全世界只有美国能做到这一点。”

老教授听了嗤笑出来:“年轻人,too young.”年岁大的人,总是有些福利,在他说不过你的时候,他可以凭借他的年纪,用一句“你还太年轻,不懂这里面的奥妙”来获得扳盘的机会。

孟晓骏又岂会如他所愿:“老师,我一定会去美国,I will find out by myself!”孟晓骏已经相当不客气了,从教授直接换成了老师,并且从位置上站起来,摆出离席而去的慨然姿态。

王阳和孟晓骏都站起来了,成东青当然也不好继续坐着,毕竟那俩人是为了陪他才来的,不共进退就太不是东西了。

“坐下!”一声怒喝从前排传来,大约是老教授的亲传子弟,从孟晓骏提问开始就憋着火,看见他们三个站起来要离开,立刻站起来,炸出一声怒吼。

“哦?”孟晓骏拧着眉毛,一副你是不是智商有问题的表情看着那个炸刺的花短裤。

“听完再走!”花短裤坚决表示要捍卫教授的尊严。

“你谁啊?”王阳毫不示弱地调侃。

“他是我的老师。”

王阳笑着低声对成东青说了句,“瞧,亲卫队来了,”然后又向前两步,不无讥讽地说:“哦!我看出来了。”话音中带着再清晰不过的嘲笑,那丝钩针一样的笑意,扯住了人的脸面,狠狠拽下来,彻底点燃了火药。

“妈的,这帮孙子!事师长贵乎礼也。这他妈什么世道?给我打。”花短裤显然文武双全,骂完娘还能掉书袋,掉完书袋还能撸袖子。

子曾经曰过:敌众我寡,寡人先溜。王寡人和孟寡人被成侍卫保护性地推了一把,在成侍卫忠心耿耿地护驾下,从汪洋一般的敌人中战略性撤退。

成东青挥舞着书包,没两下就被蜂拥而上、义愤填膺的法律系男生扯下,摁在地上饱以老拳。

可怜的老教授只能徒劳地拍着桌子,高喊:“不要打架!不要打架!”

教授的高喊如同他的讲课一样,流于形式毫无效果,回过身来拉成东青的王阳和孟晓骏一样不能幸免地挂了一身彩。

“东子,我看太迂回的以你的智商也弄不来。”孟晓骏躺在地上喘着气,声音冷清,“我看明天咱还是换一个战术,来点直接浪漫的。”

成东青痛得没能说出话来,脸上却一直挂着被疼痛扭曲的笑,这个时候想的最多的不是苏梅,而是作为这俩人的兄弟,他成东青这下子是绝对够格了。

“这帮孙子!”王阳还有力气骂,“仗着人多势众欺负老子!还有那老头,仗着手里每年白送给那帮孙子的学分,竟然对爷爷动手!”

直接点的方式,成东青想,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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