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袁氏叔侄,谈及登位事,老袁愀然道:“我本拟改元登极,但据目前情势,只好暂从缓议。云南事我却不怕,但恐外交一方面,又惹起甚么交涉,不得不慎重将事哩。”乃宽道:“圣明洞鉴万里,臣侄非常钦佩,惟为了云南小丑,延迟大典,一恐叛徒玩视,愈长嚣陵,二恐改元无期,致多窒碍。试想云南辽远,劳动六师,就使一举荡平,也非数旬不可,那时明诏改元,转与历数未合,这却还求鉴察呢!”老袁道:“我正为此事打算,想不出甚么妥当法儿,现在也顾不得许多了,且改了元再说。”乃宽道:“登极呢?”老袁道:“这……这事且从缓办。”乃宽道:“改了元,怎么不登极?”老袁道:“我自有我的意见,你不必多言。”无非是贼胆心虚。乃宽唯唯而退。越宿,便是阳历除夕,早晨已过,并没有什么改元登极的消息,一班定策佐命的功臣,都往政事堂探听,也不见有何等举动,连国务卿陆征祥,都猜不透老袁的意思,大众乃回去午餐了。待至未牌以后,方颁出改元的申令道:

据大典筹备处奏请建元,著以民国五年,改为洪宪元年。

各官僚见了此令,复统去探问袁乃宽,曾否元旦登极?乃宽又将老袁所嘱,略述一遍,众情又未免诧异,但也不便入内申请,只好啧啧私议罢了。是夕,总统府中,照例守岁,老袁召集家人子女,共聚一堂,开团圞宴,叫作合家欢筵席。并因翌日改元,预表庆贺。当时候补皇妃,候补皇子皇孙,及候补皇女等,全体列席。中央设着两座,两旁依次陪侍。花团锦簇,玉绕珠环,小子叙至此处,爱将袁家眷属,一一指名,略载履历,借供看官闲览,胪述如下:

袁家姬妾

(一)闵氏。(二)黄氏。(三)何氏。(四)柳氏。(五)洪氏。(六)范氏。(七)叶氏。(八)贵儿。(九)(十)大小尹氏。(十一)汪氏。(十二)周氏。(十三)虞氏。(十四)洪氏。

袁家子

(一)克定。(二)克文。(三)克良。(四)克端。(五)克权。(六)克桓。(七)克齐。(八)克轸。(九)克玖。(十)克坚。(十一)克安。(十二)克度。(十三)克相。(十四)克捷。(十五)克和。

袁家女

(一)淑贤。(二)淑顺。(三)淑婉。(四)淑贞。(五)淑芳。(六)淑兰。(七)淑缇。(八)淑瑾。(九)淑珍。(十)淑梅。(十一)淑芸。(十二)淑玲。(十三)淑英。(十四)淑口。

附克定长子名家融。

老袁坐了首位,左盼右顾,除长女淑贤,三女淑婉,已经适人外,其余统共列席。独于夫人尚未到来,当命人三请四邀,尚是足迹杳然。等到酒已数巡,还是虚左以待,老袁不觉懊恼,令婢仆等再行催逼。于夫人方缓步行来,甫至席间,即闻老袁厉声道:“你有什么公干,挨到此时才来?”于夫人道:“为什么大惊小怪?皇帝未曾做得,先摆起架子来了。须知你我是患难夫妻,就使你做皇帝,也不能向我呵斥哩。”老袁闻这数语,越觉愤不可遏,便怒气勃勃道:“你这黄脸婆子,不中抬举,我若登了大位,先将你贬入冷宫。”于夫人也愤着道:“你是个没良心人,不顾夫妻旧谊,倒也罢了,就是我袁家祖宗,世受清室厚恩,你也曾受清爵禄,官居极品,不思竭力报效,反乘着南军革命,逼清退位,妄思为帝,祖宗有灵,恐不容你,清朝的列祖列宗,如或有知,更不容你。你还要朝称皇帝,暮称皇帝,来吓我么?”借于夫人口中,痛骂老袁,令人浮一大白,然亦有据而谈,并非全体捏造。老袁听了,竟立起座来,把袖一卷,几欲以老拳相饷。于夫人又接着道:“我已早知有今日了。你是姬妾满前,儿孙绕膝,还要我这老东西何用,我还是早死了罢。”说着时,已是涕泪满面,并欲拚着老命,向老袁前撞将过去。亏得众位候补皇妃,两边分劝,力为调解,才免争殴。于夫人负气自去,老袁恨恨不止,阖座为之不欢。就是不祥之兆。

洪姨乃献谀贡媚,举酒劝袁,周姨等相继把盏,老袁不忍拂意,勉勉强强的再饮数觥。怎奈闷酒入肚,最易致醉,更兼时逾夜半,禁不住睡眼矇眬,洪姨扶他入室,和衣安寝,复出室令撤酒肴,一面召入袁乃宽,密商了好多时,复与大众筹划一番,多半称为妙策,只克文、淑顺默不一言。乃宽去后,转眼间天已破晓,由洪姨手取龙袍,搀起老袁,替他穿着。老袁就醉梦中惊醒,问及何事?洪姨诡言:“天气骤寒,应加重袭。”老袁含糊道:“何不扶我去睡?”洪姨又诡词相应,当命侍从舁入肩舆,扶袁登舆而去。向来袁在府中,常以肩舆代步,此时老袁醉梦尤酣,还道是照常往来,无甚惊异,到了居仁堂,才觉醒了一半,开眼四瞧,但见国务卿以下,统已排班鹄立,伺候登基,堂上摆着一个宝座,两旁是檀香雕成的龙形,互相蟠绕,正中是红缎绣成的龙形,作为披垫,返顾自身,也已穿着一件赤龙遍体的帝服,不觉诧为异事。又向头上一摸,尚未戴着冕旒,却不禁暗笑起来,慢腾腾的下了肩舆,复觉背后有人随着,回头一瞧,乃是恭奉帝冕的御侄儿,当下微笑道:“你们为什么演这把戏?”语未毕,忽听“皇帝万岁”的声浪,喧集一堂,绕梁不绝,那时不便承认,又不便不承认,只好向大众说了几句套话,无非是德薄能鲜,容待异日等语。话才说完,大众复叫起“皇帝万岁”来,接连是六君子十三太保,拥到老袁面前,恭请升座。御侄儿且跪进帝冕,老袁却不敢接受,只走到宝座前面,踌躇片时,又徐徐的踱至座后,再徐徐的踱至座前,如是三次,乃决定意见,面谕群僚道:“正朔虽颁,登极尚须择吉,尔等且静待后命罢!”究竟不敢登台。群僚乃鼓舞而散。

只御侄儿尚是随着,返至内室,再行诘问,才知是洪姨所为。可巧洪姨邀同诸妾,打扮得花枝招展,前来谒贺,老袁便笑语道:“你等想册作妃嫔么?但此举未免太早了。”洪姨道:“妾等特来朝贺,几曾见改元以后,尚未登极的天子么?”老袁道:“你等晓得甚么?”洪姨道:“妾却有点分晓,陛下所虑,无非为了外交的关系,其实此事何足介怀。我袁家做皇帝,与他何干?况陛下做的是中国皇帝,不是想做外国皇帝,更觉与他无涉。今日为元旦令辰,妾等就此朝贺罢!”言毕,拥袁入座,就一同跪下,也是三呼万岁,满口臣妾。引起这位袁皇帝乐不可支,便垂拱南面,实受他三跪九叩首大礼。是谓骄其妻妾。群姬朝毕,袁皇帝兴味盎然,当即下令,改称总统府为新华宫,府内收文处,改作奏事处,府内总指挥处,改作大内总指挥处,复拟规复坛庙制度,并将袁氏历代祖茔,改为陵寝等情,饬大典筹备处敬谨议行。

看官记着,这是中华民国五年第一日,袁皇帝既自建年号,改为洪宪元年元旦,是已与民国断绝关系,论起理来,就是背叛民国,国民并未服从帝制,应该仍用民国正朔。断制谨严,好似洪钟震响。适云南军政府,也于是日成立,罢除将军巡按使名义,合并军巡两署,略照民国元二年旧制,组成都督府。都督一职,由大众公推,仍举了唐继尧,当由公民赵蕃等通电全国,其辞云:

北京各堂处部院局所,各省将军巡按使,都统办事长官,巡阅使,护军使,镇守使,全国各报馆商会鉴:袁氏谋覆民国,约法上之谋叛罪,业已成立,当然丧失总统资格。在新总统未经举定以前,云南公民,公举唐公继尧为云南都督,奉民国之正朔,守民国之疆土。昨闻电传伪令,尚有特任督理云南军务,及云南巡按使字样,当然认为无效。唐公与民国共存亡,吾滇千七百余万人,誓与唐公共生死,此为吾滇真确民意,不容元恶假借,合电奉闻。

唐继尧既任云南都督,当即偕蔡锷、李烈钧等,率领全军,于民国五年正月朔日,亲至校场,祭告天地,正式誓师。当由唐继尧亲读誓文,文云:

维中华民国五年元旦,继尧等谨以牺牲酒醴,昭告昊天后土。而誓于师曰:呜呼!民贵君轻,万邦是式,贼仁残义,一夫可诛。矧国是之久成,何逆谋之可宥?鲁连蹈海,尚耻帝秦,管宁适辽,不甘臣魏,岂有国步方艰,群情望治,遂乃妄侈边幅,效井底之蛙鸣,夷我华宗,戴冢中之枯骨者哉?粤自武昌首义,中土云从,五族一家,亿姓同德,扫除专制,创建共和,应世界之文明,为友邦所承认。乃者袁逆世凯,谋叛民国,复兴帝制,黄屋大纛,遽兴非分之思,砺山带河,无复未寒之约。移钟簴于反掌,家天下局势已成,输岁币以寻盟,小朝廷面目安在?急子孙万世之私计,误国家百年之远图。本都督服役民国,坐镇滇疆,痛国家之将沉,恨独夫之不剪。爰整义旅,恭行天讨,击祖逖渡江之楫,誓清中原,问新莽指斗之杓,能持几日。嗟尔有众,尚其弼予!呜呼!尔惟克奋厥武,实乃无疆之休,予亦允报汝功,永有不次之赏。嗟尔有众,尚钦念哉!

誓文读毕,全军统呼“民国万岁!”声彻山谷。比皇帝万岁之声,多寡何如?及唐都督等返至督署,父老人民,及男女学生,齐集督署门首,手持鲜花,庆祝共和,复三呼“民国万岁!”真个是众志成城,大将军何等威武!义声载道,小百姓共表同情。眼见得人心不死,正气犹存,我中国一座锦绣江山,不容那袁氏并吞下去,这且不必细说。还有一道讨袁的檄文,也是民国五年元日所发,用着云南护国军名义,历数袁世凯十九大罪,小子欲叙述檄文,先口占一绝云:

揭破阴谋使共知,欲欺人处究难欺,

试看布檄宣袁罪,一纸书同十万师。

欲知檄文中如何说法,且至下回说明。

于夫人闹宴一出,虽未免含着醋意,而受清厚恩数语,却是名正言顺,直使老袁无可置喙。老袁之制造民意,作奸售伪,且不能信于其妻,况他人乎?况全国国民乎?迨至被舁登堂,第绕龙座三匝,始终不敢登座,毋乃为黄脸婆数言,有以夺其气而怵其心欤?厥后闻洪姨言,又激起侈念,迭发数种改制之命令,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可愤亦可悲也。惟袁氏改元,而民国正朔,应归云南护国军接收,故于唐继尧之正朔誓师,直接叙入,不敢少漏,看似寻常补叙,而用笔实寓有深意,阅者当于夹缝中求之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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