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宜秋跟着领路的黄门来到行宫正殿东侧的喜安殿——太子的下榻之处。

她步入堂中,却见食案已经摆好, 尉迟越笑道:“连日来粗茶淡饭, 这行宫里虽没什么山珍海味, 烹调却比驿馆精细些。”

沈宜秋入了座,便有宫人上前摆膳, 她打眼一看, 有五六道都是她平日喜欢的,显然是太子特意吩咐厨下做的。

尉迟越道:“这里的冷修羊做法似乎与长安有异,你尝尝。”边说边替她布菜。

沈宜秋尝了尝, 点头道:“果然,似乎更鲜嫩些。”

太子大悦:“那便多吃几块。”

他自己却不动箸,一瞬不瞬地打量了她一会儿,微微蹙眉:“才这几日便瘦了, 小丸都快变成小棍了。”

沈宜秋早知他一寻到机会便要拿自己的小字打趣,越理会他越来劲, 便只作听不见, 抬眼看看他道:“殿下也清减了。”

因尉迟越要在灵武逗留数日检阅朔方军,这趟行程十分赶, 他们途中几乎没怎么休息,每日清晨出发, 赶一整天的路, 日西方至驿馆歇息。

一路上舟车劳顿,饶是太子体魄强健,也不免消瘦了些许。

尉迟越听她这么说, 只道她关怀自己,不觉嘴角微扬,随即压下:“胡说,旅途中成日无所事事,比在京中轻省多了,哪里会瘦。”

说着又往她碟子里堆了许多肉食:“多吃点,用完膳我们去登通天台。”

沈宜秋一听,脸色便是一白,不必问那楼台有多高,一听“通天”两字就知端的。

她神情恹恹,嘟囔道:“一定得去么?”

尉迟越捏了捏她包在幞头中的发髻:“到了甘泉宫怎可不登通天台,这通天台乃是秦汉祭天处,足有三十五丈高。”

沈宜秋一听有三十五丈,脸色由白转青。

太子接着道:“孤听人说,雷雨天站在通天台上,云根都在脚下。”

沈宜秋心说雷雨天站那么高,是生怕雷劈不到自己么?但是这话只能心里想想,决计不能说出来。

尉迟越见她仍是兴致缺缺,哄道:“来都来了。你不想爬也不打紧,大不了孤背你上去。”

“来都来了”四个字似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威力,沈宜秋一听,也觉此生说不定只来这甘泉宫一次,若不登临,难免遗憾,便点点头。

用罢晚膳,两人便即登上辇车,往通天台行去。

沈宜秋自不敢叫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背她登台,又不愿叫黄门宫人用步辇抬,咬着牙自己爬,还差四五丈,实在已经筋疲力尽,气喘吁吁道:“殿……殿下……容……容妾……歇……”

话音未落,忽觉脚下一空,身子一晃,已被尉迟越打横抱了起来。

沈宜秋不禁轻声惊呼,越往上台阶越陡,她不敢往下面看,不觉搂住男人的脖颈。

尉迟越轻笑了一声,故意道:“这台阶真陡,一不小心栽下去可怎么是好。”

沈宜秋明知他是逗自己,却也紧张起来:“妾自己下来走吧。”

尉迟越却不肯将她放下来,接着道:“小丸倒是不怕,滴溜溜便滚下去了。”

沈宜秋听他还有暇消遣自己,不愿理他,便即闭上眼睛,来个自欺欺人的眼不见为净。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太子停下了脚步,不禁睁开眼。

这一睁眼不打紧,她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随即便屏住呼吸,目力所及,惟见星斗满天,仿若一伸手便可摘下。

尉迟越却并未将她放下,抱着她转了两圈,眼前的星辰也旋转起来,此情此景美得叫人窒息。

沈宜秋叫这美景震撼,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愣怔之间,尉迟越终于将她放到地上。

沈宜秋凭靠阑干南望,只见远处有无数灯火,星星点点,宛如萤火:“那是……”

尉迟越从背后搂住她,俯身在她耳后吻了一下:“那是我们的长安。”

说着扶着她的肩头,令她侧过身,目光落在她脸上,也如星光般柔和。

沈宜秋心头一动,一种陌生的感觉在她心间蔓延,令她有些慌乱。

还未等她分辨清楚,男人微凉的嘴唇已经落到了她唇上。

尉迟越此举全凭直觉,似乎在这璀璨星空下,理所当然应该这么做,也只能这么做。

此时感觉到怀中人轻轻颤抖,气息有些急促,他方觉耳边轰地一声响,无师自通地微启双唇,试探着用唇齿描摹勾勒。

蓦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他只觉有些难以置信,他洁癖甚重,平日连旁人粘过的杯碗都决计不愿碰,这等事简直不可想象。

刹那的惊异过后,难言的欢喜便如决堤的洪水般从他心中涌出来,将他的陈规、旧习、理智……尽皆冲得粉碎。

尉迟越就仿佛一个初尝蜜糖的孩童,不知餍足,只顾着索要更多。

沈宜秋初时又惊又骇,可是随后,她的脑袋渐渐开始发沉,绷紧的脊背逐渐放松下来,不自觉地仰起脸,只觉满天的星辰都在旋转、坠落。

不知过了多久,尉迟越才慢慢松开手,替她紧了紧狐裘的领子,将她一缕发丝别到耳后,欲盖弥彰道:“头发被风吹乱了。”

沈宜秋还未回过神来,仍旧有些懵懂。

那是什么?她两世为人,周公之礼并非不曾行过,却从未有过此等经历,震惊之余,又有些羞赧。

两人靠在阑干上,心照不宣地佯装忘了方才的事。

尉迟越指了一处道:“看到那灯火最密集之处么?定是平康坊。”

沈宜秋十分配合,也指一处道:“那这里便是东宫了。”

两人凭阑眺望了一会儿,尉迟越清了清嗓子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下去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沈宜秋答应了一声。

走到阶前,尉迟越自然地牵住她的手。

春寒料峭,可两人的手心不约而同沁出了薄汗。

两日后,太子一行终于抵达邠州,这是他们途径的第一个州府。

太子驾到,邠州刺史府一干官员与治所新平县的县令早已在城外等候,待太子一行车马抵达城郊,便即迎上前行礼问安,将太子一行迎入城内。

是夜,太子与随行官员下榻刺史府,刺史及一众地方官员在刺史府中大开筵席,为太子一行接风洗尘。

这样的宴席自然要饮酒酬酢,沈宜秋接连两日不曾好好休息,不耐烦出席,向太子告了假,早早回房沐浴歇息,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洗漱完毕,她走出院落,与同僚们一同用早膳,刚走进堂中,便听两个年轻的校书郎在小声交谈:“听说昨夜刘刺史设宴款待太子殿下,竟召了四五十来个营妓陪席,有个小娘胆大包天,竟然往殿下身上靠,殿下当场黑了脸……”

另一人道:“啧,看来这小娘生得不怎么样了,想来邠州这小地方也寻不出什么了不得的美人。”

先前一人道:“那可未必,听他们说那小娘生得沉鱼落雁,好看得紧,谁知太子连看都不看一眼。”

“要我说,这刘刺史也太不讲究,四五十个也太多了些,席间不过十来个客人,一人分得四五个,哪里支应得过来。”

先前一人笑道:“可不是,明年便要迁转,想回京,难得遇上这机会,自然卯足了劲奉承殿下,谁知踢上了铁板。”

沈宜秋暗哂,正要入座,便有黄门快步走来,请“林待诏”去太子院中用早膳。

那两人看着“林待诏”纤秀的背影,对视一眼,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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