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的时候, 郑明明没能完成以陈家庄为背景的剧本。因为她在收集资料的时候,翻出了自己跟小春的通信。

对,就是涌泉县的小春姐姐, 妈妈资助的那位高中生。她爸爸开卡车时出车祸失去了腿,还赔了一大笔钱, 小春姐姐就被迫放弃上高中, 在家里帮忙干活。后来妈妈给她父母买了电脑拉了网线,安排了网购主的工作,又替小春姐姐交了学费,让她去高中报到。

第二年夏天, 小春姐姐就给妈妈写信说,她父母通过当网购主获得的收入已经能够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和她的学业开支,让妈妈不要再给她交学费。她不能占据更需要帮助的人的机会。

妈妈没有勉强, 既然已经教会了捕鱼, 那就不用再直接送鱼了。网购主干得好, 发家致富少不了。

不过,和小春姐姐通信的习惯,郑明明倒是保留了下来。有的时候, 她们相互发email,有的时候就是手写信。就是这些信件, 详细地记录了涌泉县三年里点点滴滴的变化,让郑明明知道了同样今年参加高考的小春姐姐考上了师范学院。不是因为师范院校不收学费还有生活补贴,而是她想学成回去当老师,教授无数像她一样的女孩。她想将来建一所女中, 像国家科技部部长上的女中一样,专门招收女学生。

她沐浴在阳光下成长,她愿为星星, 点亮夜空。

郑明明看着信件,突然间涌现出激动。她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开启了脸滚键盘的人形码字机状态,疯狂输出,她写小春,写绣娘,写采棉工,写布哈,写了个名为《走出大山的女孩》的剧本。总共八集。

看得陈凤霞龇牙咧嘴,只能感叹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八集的电视剧居然也能开拍,就是不知道谁来拍戏,又能不能成功忽悠到人来投资。这命题作文超纲了,总不能指望陈文斌掏腰包。

在花钱这件事上,陈文斌向来讲原则。

最后还是楚导以前在电影制片厂的同事接了个任务剧的活,嫌弃对方提供的剧本思维还停留在八十年代,就接受了已经打算在悬疑推理恐怖片方向一条道走到黑的楚导的推荐,要了郑明明的剧本,让她扩充到十五集再开拍。

可惜郑明明没空,这活只能导演自己做或者另外找人干。她想见缝插针干活挣钱来着,但是她人一到学校就被拖去军训。所有电器只有点灯手电筒和没有磁卡就无法往外拨打的电话机,连手机都不让用,还谈什么电脑写作然后发邮件给人家。

对,就是如此的丧心病狂。也没说不给用手机,就是宿舍连个插座都没有。你手机卡没钱家里人可以代充,但手机没电,谁都没法子隔空送电啊。

陈凤霞听到女儿传回来的消息,真是心痛得无法呼吸,还顺带迁怒了郑国强。

瞅瞅你们那个手机厂怎么搞的,怎么到现在也没搞出双卡超长待机功能?不然我姑娘充一次电也能撑上起码一个礼拜。

倒霉的郑区长真是躺着也中枪,感觉自己好冤枉。然而当爹的人还不能说她大惊小怪,明明就是不去少年班,中规中矩地读高中不也要军训吗;不然那他肯定得挨怼:又不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当然不知道心疼。

反正怎么说都是你的错。

好在领导同志经过多年锻炼,已经练就了强大的求生本能。作为干部,他深谙矛盾转移法。既然实际问题A铁定存在而且短期内无法解决,那就将愤怒群众的注意力赶紧挪到另一问题B上去吧。

“这马上要开学了,你不去石子路看看?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别光盯着自家小孩看啊。花了这么多精力搞学校,你总不能半途而废吧。”

这话说的倒在理,精力不精力的先不说,光砸进去的真金白银就是笔相当可观的开支。从起心思盖学校开始,那花费的钱,起码够陈老板随心所欲再投资几部网络剧玩私人订制了。老话说修桥铺路办学校是烧钱的祖宗,当真不是糊弄人的谎话。办教育,的确是吞金兽哩。

不过砸进去真金白银有成效也是棒棒的。看看学校干净清爽的大门,整齐平整的水泥道,林荫道两旁的树木已经枝繁叶茂,花坛里的秋菊业也已打起了花苞,更别说桂花散发出的浓郁香气了。

抬头看,蓝天白云丽日。再往下,就是高大气派的教学楼行政楼和宿舍楼。你要把头低下去,就会发现花园式学农基地的招牌不是在吹牛。九月份的菜园,绿油油的小白菜,黄橙橙的大南瓜,冒出尖儿的萝卜苗,沉甸甸的紫秋茄,红彤彤的西红柿,小灯笼般的辣椒让人目不暇接。往挪动视线瞧,那挂在菜园篱笆上的扁豆和趴在草丛里的冬瓜,爬上架的长豇豆,长得正茂盛的青蒜和韭菜,一畦畦的菜蔬都精神的很。

也得亏石子路学校走的是自力更生路线,蔬菜完全可以自给自足,多出来的菜叶子全都喂了鸡。小公鸡打鸣前就叫食堂抓了直接小鸡炖蘑菇,就连蘑菇也是自己油菜地上长出来的。母鸡养大了也得贡献自己,天天负责生蛋给师生们增加鸡蛋补充营养。加上卖摸摸香这些林下作物得到的钱作为经费补充以及市里给的学农基地补贴和其他一些专项基金作为补充;现在整个学校的收支基本实现了平衡,而且略有结余,还能年底的时候给教学成绩优秀的老师发些奖金。

陈凤霞挺满意的,老师能看到希望,就愿意继续待在学校里。有单门独户的宿舍,有教学奖金,可不就是未来的希望嚒。只这希望不仅是学校给的,也要有学生给予的。学生的表现就是老师的工作成果啊。

怀揣着这份心思,陈老板去学校看开学仪式时,就特别关心了下这届初三学生初二期末考试的情况。石子路学校不自己出卷子,而是用全市中小学生统考试卷,目的就是为了大家清楚自己的学习情况。

之前有些民工子弟学校的办学者尤其是压根就没正经老师的学校会故意将试卷出的非常简单,好让家长产生“我家小孩在这里学的还不错”的错觉,以便于留下生源。

到了石子路学校,老师可不会这样哄着他们。是什么水平就是什么水平,将来你要升学的,又不是只跟自己窝里的人竞争。

王校长挺满意的:“蛮好的,初一时基础差学习习惯糟糕,慢慢的也带出来了。”

主要是让小孩看到了希望,一个是学习好有出路,将来不用又辛苦又挣不到钱还因为没文化被人当成傻子偏了再临了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维护自己的利益。另一个就是努力有收获,九年义务教育,只要是正常智力肯认真学习下功夫,没有真掌握不了知识的道理。

“今年这些小孩,考上职高、中专的应该起码能达到一半以上。”

陈凤霞等着下面的话,却久久没下文。她奇怪道:“那高中呢?能上几个市重点几个省重点啊?”

那个,虽然狂妄,但她家明明当年在老家的时候考的县中也是四星级高中啊。学校也不止她一个人考上的。

同是农民工家的娃娃,她相信石子路学校的小孩不差。

王校长比她更奇怪:“没有高中啊。要上高中的话,小孩都得回原籍考试,哪里来的高中。”

陈凤霞一愣,旋即才猛然想起。是的,没错,这个时代外来务工人员的小孩是不允许在江海升学上高中的。

上辈子她跟丈夫之所以决定让女儿回老家上初中,很大一部分原因也在于此。她家明明成绩那么好,将来是要上大学的,怎么能念职校,早早出来工作。

陈凤霞对中职教育没意见。她婚纱影楼以及房产中介的好多员工还都是夜校进修过的,职业教育是整个教育体系中极为重要的组成部分,对于社会发展意义非凡。她郁闷的是凭什么剥夺民工家小孩上高中,继续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能不能考上学是一回事,你给不给人同场公平竞争的权利是另外一回事。

父母在外地打工,初中毕业才十五六岁的娃娃就被迫离开父母身旁回老家上高中,先不提多年离乡能否适应的问题,就说孩子一个人孤零零的,该有多可怜。

唉,不能想。一想她就想到她家孤孤单单被拉去军训的明明,她眼泪水都要忍不住了。她家明明,最怕孤单了,就喜欢跟家人待在一起。所以上辈子,虽然明明跟他们这对爹妈的关系紧张,却依然让他们住在自己家里。

陈凤霞越想越替石子路学校的孩子难受,真是太欺负人了,凭什么?嘴上讲人人平等,连教育权都不平等,还谈个屁的平等。

王校长看她气愤不已的模样,还要反过头来安慰她:“已经在进步了,之前是连中职中专都不收的,统一回原籍自己想办法去。社会发展都是被社会矛盾逼出来的,以后进城务工的人更多了,小孩多了,矛盾激烈了,说不定就会有人出来解决了。”

话糙理不糙,权利都是自己争取来的啊。没有当初丰城的事,农业税到现在估计还是铁板一块。眼下,不是有地方试点取消了嚒。

陈凤霞明白王校长说的是正理,但她到底不甘心,还是想试一试。要说九年义务要国家掏钱难办也就算了,那民办高中总没问题吧。你城里的公立高中不收人,我自己办个高中接收小孩上学总可以吧。

说实在的,都是爹妈,都是当过农民工的人,小孩能上高中将来有机会读大学,哪个愿意他们不进一步升学哦。

陈凤霞打定主意就鼓足勇气去教育局问政策。二十一世纪最缺的是什么?人才!不要看现在城市都嫌人多,往外驱赶盲流。到以后你看着,所有城市都要开展抢人大战。你让娃娃在你这里上高中,以后就算不留在江海上大学而是考出去了,人家也把江海当成自己的家乡,情感上就愿意回来工作。凤栖梧桐,有梧桐树才能引来金凤凰,有了金凤凰,你还愁城市没发展?

奈何陈老板大道理讲了一箩筐,教育局领导却像是看傻子一样看着她。

人家也不吭声,就由着陈凤霞说得口干舌燥,一杯茶都压不下嘴里干得起火星。

教育局去石子路学校视察过好几回,领导和陈凤霞也算熟悉了。双方没有直接利益冲突加上郑国强又顺利重返上元当上了名义上的二把手实际上的当家人之后,相处的甚至可以用融洽两个字。就连石子路学校的校园勤工俭学模式,教育局都三番五次说要在全市推广,可惜到今天也没真正开始。也是,学校是受社会大环境影响的,并不是教育者想怎样就怎样。

现在,领导看着陈凤霞,也努力做出心平气和的模样,还主动给她添茶水:“你坐你坐,别客气。你说的这些,其实我们都考虑过。我知道我们这些人在你们看来就是尸位素餐的代名词。”

陈凤霞赶紧否认:“没有没有,领导你妄自菲薄了。你们为祖国的未来做出的贡献和努力,老百姓都是看在眼里的。”

局长直接摆手,很是看开的模样:“行啦,我们挨骂的时候少不了。但凡出来做事哪有不挨骂的道理。但贡献不敢提,努力我是要拍着胸口讲我们是真努力做的。为什么只能让他们考中职学校?我跟你讲,真不是网上说的那些城市只需要廉价的劳动力,不给农民工子弟上升的空间,只想把他们培训成马上就能被剥削的劳动者;而是户籍问题。我们江海的高中接收了他们,将来他们去哪里高考?高考不由我们做主啊,高考得回原籍啊。他们要是一直在江海上学,将来去哪里参加高考?按政策是得回原籍高考。可回原籍高考的话,要不要算高考移民?”

他叹了口气,“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不是一地一市可以解决的。各地的高考试卷不一,招生计划也不同。不是我吹牛,地域摆在这里,高考大省的小孩跑到内陆去考,能占多大的便宜不用我说吧。没便宜占,哪有那么多人每年都挖空心思高考移民啊。我知道社会办学对户籍限制很不满,但没有这些,你说,是不是会乱?国家这么大,情况这么复杂,它不一刀切,那能钻空子的人太多了。所以,我们讨论的最终结果是只能开放中职教育学校。高中不行,到时候人家孩子不能在江海高考,回老家卷子又不一样,那是坑了小孩。”

陈凤霞是晕晕乎乎走出教育局大楼的,她张了好几次嘴,最终还是什么都说不出口。因为她找不到话去反驳。她以前为着民工家小孩连义务教育都得不到保障的事,一直在心里挺鄙视教育局的,感觉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结果能坐到位置上的,哪个真是彻头彻尾的大草包呢。人家看的比你远多了,人家连现实存在的困局没办法从自己层面解决的部分都摸得清清楚楚。

只是有些事情不能拿出来当理由说啊,户籍制度那是国家层面上的事。你一地方教育局领导公然抨击它的存在导致了教育不公?这不唯恐天下不乱嚒。

陈凤霞叹了一路的气,脑袋里全是嗡嗡的声音。她稀里糊涂的,甚至完全想不起来后面到底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

她开车回灯市口,刚好碰上豆丁们被小饭桌的老师领回家。现在的一二年级小朋友放学反而比幼儿园早,老师是先接郑骁和蔚蔚,再领上另外一位幼儿园小朋友的。

三人眼睛都尖,瞧见陈凤霞的车就激动地又蹦又跳。

陈凤霞把他们领回家,看他们无忧无虑的样子,突然间理解了上辈子大女儿说的话:弟弟吃过什么苦啊,弟弟是在蜜罐子里泡大的。

当时自己不以为意,现在想想明明说的真有道理。一代代人,就是这样一点点好起来的。后面的人觉得前面的人所说的辛苦不可思议无病呻.吟,前面的人认为后来者是半点苦头没吃过,果然是永远没有人能够感同身受。

陈凤霞叹气,认命地去给小崽子们烧饭。他们的姐姐,上高中的姐姐可没有他们的轻松惬意了,即便是以素质教育而著称的江外,也开启了晚自习模式。咳咳,因为江海今年高考又全省倒数了。其实每年都倒数,就是之前没怎么说,所以冷不丁被拎出来讲,江海人民情绪受不了。市里也痛定思痛,决定狠抓升学。

吃过饭,都快到子夜时分了,郑国强才匆匆忙忙赶回家。其实他在值班室凑合一晚上还能多睡会儿。可老婆孩子在家,他干嘛不回家。天底下还有比家里睡得更舒坦的地方吗?

郑国强轻手蹑脚开房门,瞧见他老婆还在台灯下奋笔疾书,颇为惊讶。陈老板这又在发愤图强什么?

他凑过去看,越看越糊涂:“你这是要办多少所学校?”

这么多地方的中考要求,她也真是不嫌累啊。

陈凤霞摇头,简单解释了下事情的原委,正色道:“既然想要上高中只能回去考,那就现在准备起来。给他们分班,按照户籍地当地的中考要求准备复习。”

事情是很难,但她想试试。现在的中职教育文凭含金量已经大不如从前了,到时候小孩毕业出来找工作也不容易。

郑国强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天,看到陈凤霞疑心自己脸上沾了墨水的时候,他才直接拽着她起身:“去去去,睡觉睡觉。你这折腾的,到时候人家回去没考上高中,连江海的中职学校也上不了的话,人家大人找你算账怎么办?”

陈凤霞又哑巴了,可她不甘心:“那他们就活该上不了高中?”

郑国强今天开了半天会,晚上又加班,累得要死,已经忍不住打呵欠:“行了,我知道了,就是小孩上高中的事嚒。在江海上不了,他们愿意的话,报考上元的学校好了。”

陈凤霞下意识道:“那高考怎么办?”

郑国强昏昏然:“那就让他们在上元落户好了。”

陈凤霞下意识想说要是真有钱买房落户,人家早就落户了。然后她就猛然反应过来,对啊,也不一定要有房子。前世到后来,连续缴纳十八个月社保什么的,好像也等同于落户了。

噢噢噢,难怪人家说朝中有人好做官。这有个能说话的干部实在太棒了。

喂喂喂,郑国强,你好歹把话说完啊,你不说清楚了我怎么睡觉。

回答她的是领导干部响亮的呼噜声。

果然还是家里的床睡起来最舒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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