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的事情好像就这样莫名其妙就成了议题。

林惊蛰的生活中似乎一直没有父母这对角色的出现,相处了那么久,肖家人多少感觉了一些出来,但毕竟是这样重要的事情,肖妈妈仍不免多嘴问上一句:“惊蛰,你爸妈那边应该不会有意见吧?”

爸妈……

林惊蛰有一些迷茫,他还一直没有跟林润生说呢。

此前他一直将肖家人所说的“结婚”当做戏语。且他的一双父母,不论是江恰恰还是林润生,都绝不是可以左右他感情和人生的角色。他现在虽然算是跟林润生相认了,在外头却从未具体提过自己父亲和再婚的家庭情况,且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也很微妙,他从未有过要将自己的生活郑重地分享给对方的认知。

沈眷莺和林润生很知轻重,或许是害怕会引起他的不适,也可能觉得自己并没有干涉的立场,连高家和周家的爸爸妈妈都时常会拿林惊蛰恋爱这件事情当做玩笑,他们却从未询问过他太私人的感情问题。林惊蛰的公司、学业,他每周不去沈家吃饭的那些天都在做些什么,他在郦云的过去,他是如何长大的,甚至于他的成绩……这仿佛无数个层层包裹的禁忌,谁也不敢轻易问起。但时至今日,于姝鸳提到了,林惊蛰才猛然发现,不论如何,自己似乎都应该给对方一些准备才行。

里面的情况很复杂,林惊蛰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沉默了片刻后,轻声道:“我回去和他们商量商量吧。”

“约个时间两家人一起吃个饭,认识一下,其他事情再具体商量吧。”于姝鸳敲定。

老太太缠着儿子儿媳一定要将喜酒定在燕市饭店,但半晌无果,见这群不肖子孙们都不愿理会自己卑微的诉求,她只好愤愤地钻进佛堂:“我找菩萨问去。”

林惊蛰心事重重,琢磨着找个什么样的时机才最合适,饭后同肖家人告别后,开车时脑子里一路都在盘旋着这个问题。

三个半小时之后,他驱车赶到了周边城市里距离燕市最近的广明市。

周妈妈和汪全早已经等在了原先约定好的酒店门口,两人都打扮的焕然一新,周妈妈不用说了,就连汪全都执拗地朝自己硕大的身躯外套上了一身名贵西装,硕大的啤酒肚骄傲地将衬衫勒出无数道艰辛的条纹。

但他周身却时刻充斥着喜气洋洋的情绪,见到林惊蛰的瞬间便上前拥抱:“老弟啊你可算是来了!”

周妈妈利索地招呼:“快快快,工厂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你了!”

林惊蛰上了周母的车,从市区径直开往郊区,沿途他看着窗外的风景,又难免心生感慨。他后世来过这座城市几趟,但那已经是千禧年之后的事情了,那时候的燕市已经变成了那个普通人生存模式被调整为地狱难度的国际大都市,一刻不停地扩张着,带动了广明市,从高速路口到市区这一路也遍地林立高楼。

跟当下老旧荒芜的市区景观可谓是天差地别了。

广明市现在最受欢迎的地方是郊区,诸多企业都选择来这里建工厂,林惊蛰这一次过来,为的就是参加海棠豆瓣新工厂的落成仪式。车没开多久,一幢规模相当惊人的厂区大楼便从沿途因为冬日而暂时枯萎的行道树后头显露了出来,大楼墙体上醒目地写了——海棠食品厂。

林惊蛰目测规模,足有燕市那家工厂的好几倍了,不免有些惊讶:“那么大?”

从选址到建成都是周妈妈和汪全在操心,除了给钱外,林惊蛰不管工厂里的任何事情,这还是他第一次直观意识到自己这一双合伙人的勃勃野心。厂区门口满地花篮,站满了人,有人看到路那边驶来的周母的眼熟的车子,已经迅速跑了过来,周妈妈找了处地方把车停下,一边熄火一边意气风发地转头回答林惊蛰的话:“那可不?咱们的新工厂占地差不多一百亩呢。”

汪全也道:“这次除了豆瓣酱的生产线之外,丁总顺便把酱菜的车间也盖起来了,我们去年年底的时候批量尝试了一下,已经研究出了比较合适的配方。反正销售渠道已经架构好了,经销商都在等新工厂开工,咱们海棠的品牌也借着广告打出去了,趁热打铁总没错。”

原本在工厂门口观望的几个人已经跑到了近前,林惊蛰一看,原来是之前燕市厂区里一个比较面熟的车间主任,林惊蛰跟这人一张桌子上开过几次会,印象还不错,朝后一望,才发现入目的居然好几个都是之前在燕市工厂工作的人。对方朝他问了好,利索地朝周妈妈汇报:“丁总,记者的采访车刚才已经到了,现在就停在工厂里,来采访的电视台的人我们已经安排到工厂的休息室休息吃饭去了,高总正陪着呢。”

周母连声道好,在前头带路朝着工厂内走去。

汪全见林惊蛰目光在那几个员工脸上扫了好几遍,立刻敏锐地解释:“我和丁总把老厂区几个表现不错的小领导都调了过来,新厂这边需要人手嘛,他们都知根知底了,也能镇得住人。”

林惊蛰问:“这大老远的,他们也乐意?”

“有什么不乐意的?”汪全道,“咱们工厂的家属楼建得可比他们在燕市的住处舒服,里头又宽敞又干净,他们有几个把老婆孩子都接过来一起住了。”

大门这一路的地上全是鞭炮的红屑,硕大的采访车就安静地停在院墙里,林惊蛰刚开始还以为是什么报社或者杂志的采访队伍,看到车身上印刷的文字后立刻吓了一跳。

他问:“这是怎么回事?”

没听说那几个重要电视台还负责拍摄工厂开工画面的。

汪全嘿嘿一笑:“我也不知道,反正是高胜安排的,我刚开始接到通知的时候也吓了一跳。不过听说是有个生活栏要办什么创业揭秘还是啥的节目了,专门找下岗后白手起家的老板,丁总之前不是下的岗吗?刚好符合规则,估计高胜跟他们认识,就给推荐采纳了。”

林惊蛰听着微微一愣,随后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此时他们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但他仍旧停下脚步,回首望向那辆醒目的车子。

片刻后他叹息了一声——时代的进程如同洪流一般,任他如何努力在当中沉浮,都无法撼动大方向的进展。

时至九二年,应当再过不多久,那场浩浩荡荡的,影响深远的下岗潮便要拉开序幕。

只希望届时海棠食品厂能发展得更好一些吧,尽量为那些失去经济来源的工人们提供一些岗位。其余更多的,林惊蛰也做不到了。

工厂休息室里,高胜显然同来的这一批记者们很熟,招待工作做得游刃有余,还抽空带着这批人在宽敞的厂区里逛了几圈。

他的高胜广告凭借《江湖传奇》大热的东风,接到了无数大订单,成为了燕市几个电视台相当重要的大客户之一。广告如今仍旧是各家电视台最大的盈利来源,因此高胜的存在自然也变得格外重要,凭借手上的资源,他已然迅速跟几大电视台内部打成一片,因此这次新栏目刚开始策划他便听到了风声,赶忙将符合受访条件的周母给推了上去。

这可是要在黄金档播出的节目,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宣传渠道了。

林惊蛰刚进休息室便被他抓着胳膊匆匆地牵了过去:“来来来,我介绍你认识一下台长的得力助手……”

掐着吉时,新工厂大门外鞭炮齐鸣。

礼花在空中炸响亮,纷纷扬扬洒下来,落得众人满头都是。对焦的摄像机下,林惊蛰面带微笑,同周母和汪全同一时间落下剪刀,红绸应声而落。

厂区内响起工人们的欢呼声。

*******

史南星这一次必须要到场了,五宝山脚的那块地上牵系着他的身家性命,这可是相当重要的事情,他不放心让祁凯这傻子独自完成。

因此他也只有捏着鼻子忍下面对肖驰时的不适,随同银行的一众公证人员赶到迅驰地产。

路上祁凯一直皱着眉头在打电话,史南星在发动机的声音里感到出奇的焦躁,他将这归咎于昨日沙蓬的那通电话,对方终于问到了钱的话题,似乎已经忍无可忍了。这等同于最后通牒,史南星哪敢随意,只好将给钱的具体日程定在了近期。算算日子,假如股权让渡顺利的话,资金在那之前应该就能划到账上,所以今天的谈判,哪怕在条款上略微退让一些,也绝不能出现任何问题。

祁凯还在那拿着电话摆弄,史南星听着他内容不明的嘟囔声火一下冒出来了,伸手将电话夺过来拨号,那头却始终回荡着绵长而单调的嘟声。

史南星狠狠地皱着眉头:“就一直联系不到她?”

“是啊,我前几天就开始打电话了,还让人去她家门口盯来着。”

“有进展么?”

“没有。”祁凯道,“江恰恰没回去,不过她家附近蹲了很多民工,我的人就问了几声,差点被缠上。好像是她跟齐清之前在群南那家公司的债主找上门了。”

史南星沉思片刻,抬手挥了挥:“不管她,估计躲哪儿呢,反正咱们今天过手续也不需要她到场,随便她好了。”

话题一转到这上头,祁凯的情绪立刻可见低落,他望着车窗外流逝的风景,车里在唱一首当红的粤语歌——

“悔恨无用,但你总该试着补救……”

热力和歌声熏得脑子昏昏沉沉,直至史南星烦躁地朝司机开口:“把音响关掉!放的什么东西,吵死了。”

迅驰地产的人尽数到齐,签约室里,史南星的笑脸里丝毫看不出他对肖驰的憎恨,双方甚至还拉了一会儿家常,才将带来的资料尽数摆开,迅驰地产的法务团队看过之后,都觉得无可挑剔。

为了尽快出手,镇雄地产这一次的合约条件非常优厚,再没有什么可不满的内容了。

最为险峻的债务问题上,银行也同两家公司的管理者们达成了共识,迅驰地产并不受影响,反倒只在其中占股百分之二十的小股东齐清地产,由于手握开发权的原因,成为了最大输家,即将面临破产清算。这块地如今能回笼一点资金是一点,哪怕终究要负担损失,银行也期望数目能尽量压得小一些。

但肖驰看上去仍是兴致缺缺,扒拉着佛珠半天不去拿笔,平静无波的视线时而落在祁凯身上,时而又审视着史南星。

祁凯被看得心虚气短汗流浃背,不住去回忆那天在燕市饭店里双方最终的话题,史南星却对同伴的忐忑一无所知,只焦虑着自己合约签订完毕之后什么时候能把钱拿到手。见肖驰磨蹭,他生怕耽误原本规划好的进程,不由开口催促了两声。

肖驰思考着自己跟父亲出门前的深谈,有关祁凯和史南星的资金去向。

这事儿大院里只有相当少的几个人知道,长辈们无一例外都不想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孩子堕落。曾有人想过是否该去告知祁老爷子一声,让老爷子出面镇住两个无法无天的孩子,但回忆起先前群南走私事件里对方护短的嘴脸,一时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关于那场走私事件,直至今日外头还有传闻,祁凯和祁凯背后的史南星并不是分量最大的参与者。但祁老爷子为此已然舍弃良多,他那样大的年纪,关系网又根深蒂固,顾念着各方面的影响,大家还是有志一同地截止于此不去深究。

但当下,却不免有人迟疑,这一次对方是否仍跟这几个小辈的生意有关系。

倘若这个猜测成真,去通风报信的举动无疑就成了打草惊蛇,有关单位为了铲除那条罪恶的生意网已经秘密布置多年,一着不慎便会让身处其中许许多多的参与者陷入危险当中。

即便祁老爷子跟祁凯他们的生意没关系,凭对方过去护短那个样,也没人敢笃定他的应对措施究竟是约束孩子还是毁尸灭迹。

史南星在佛珠轻微的碰撞声里已经开始烦躁了,见肖驰半晌不动,似乎在神游天外,他强硬地开口:“肖总,如果贵公司并没有合作意向,那还是赶紧提出来,不要耽误彼此的时间。五宝山虽然近来情况不那么好,但以我们镇雄地产现在提出的优厚条件,迅驰地产不接手,也总会有其他公司愿意要的!”

肖驰盯着他发黑的印堂看了片刻,同对面的银行负责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终于空出手来,接过了秘书递来的笔。

他在合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却不去看史南星,而是朝旁边一直不说话的祁凯伸出右手。

“祁总。”他低沉的声音仿佛蕴含着山雨欲来前的飓风,听得祁凯一个哆嗦,抬起头来。

但肖驰只是平静地说:“合作愉快。”

“合作……合作……合作愉快……”祁凯站起身来,磕磕巴巴了半天,才梦游似的将那句话说全。

他像是泡在了一场幻境里,四周包裹着数不清的绚烂的泡沫,从他眼前和头顶飞过。

史南星却出奇地兴奋,往后的几天一直都在关注款项进程,合同里约定的打款日期最迟在这周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史南星便掰着手指头数,接到迅驰地产财务打来的电话的瞬间,便等在了自家公司的财务室里。

老财务在他锐利的逼视中打完了电话,立刻朝他点头:“史总,钱已经到账了,一共四千五百万。”

这感觉不啻于一个绝症病人被告知痊愈,史南星几乎想要原地蹦跳欢呼,但他用自己所有的自制力克制住了这一冲动。史南星旋风般刮进办公室里,抓住祁凯的胳膊就往外扯:“赶紧带上公章跟我去银行。”

祁凯最近一直恍恍惚惚的,路上才想起问他:“怎么回事?”

史南星的声音从天际外飘过来那么遥远:“通知沙蓬,我们的资金已经到了!”

祁凯浑身一震,如同跳伞那一瞬间的失重感伴随着这句话酸涩地涌进身体。耳畔“噼啪——”“噼啪——”似乎是泡沫一样的东西破碎的声音,他怔愣地随着车身颠簸、急刹、行驶,终于在到达银行的台阶前苏醒过来。

他猛然挣脱了史南星铁一样钳着自己的手。

台阶之上的银行大门奢华如宫殿,在阳光下巨大的阴影却时刻笼罩着他。

身上像是燃起了一把火,又好像有人从衣领里倒进一碗冰,祁凯被激灵得连连后退。

“怎么了?”史南星错愕地看着他莫名其妙后退的举动,上前还想拉他,“赶紧上去啊,再晚点他们就要下班了。”

“舅。”祁凯惶然地开口,“咱们把这钱还给银行吧?”

史南星盯着他,眼神一点一点锐利了起来:“你反悔了?”

“舅,咱们这样太冒险了,沙蓬那帮人……万一被抓住全完蛋了!到时候我爷爷,还有外婆她们……”

史南星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逼近他询问:“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在外头听说了什么?”

“没有!”祁凯在他强烈的压迫下下意识否认了,随即脸色苍白地捂着额头轻声道,“舅,我头疼……”

史南星眯着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什么也没说,转身便独自拾阶而上。祁凯被一个人留在原地,呆了几秒之后,上前想要拉住对方。

史南星挥开他的手道:“滚!”

“舅!”祁凯怎么可能真的滚?一路拉拉扯扯又说不明白,终于还是走进了银行。祁凯在倔强这方面从不是他的对手,史南星从他手上夺走了印章,跟随内部人员进了办公室,祁凯只有紧随其后试图告知对方自己的惶恐,史南星坐在沙发上,却始终只是翘着二郎腿回以轻蔑的视线。

祁凯的脑袋痛得快要裂开,拿着印章离开的银行工作人员片刻后又匆匆回来了。

史南星一反对祁凯的爱答不理,立刻站起身来,想要同对方说话。

但那位经理脸色却异常凝重,抢在他开口之前,便率先打断:“史总,很抱歉,镇雄地产账面上只有八百万资金,我们不能授理您的提现要求。”

他此言一出,就连还在喋喋不休的祁凯都愣住了,几秒种后回过神的史南星错愕出声:“怎么可能?我们公司的财务刚刚才查过,有一笔四千五百万的资金从迅驰地产……”

“我知道您的意思,上午时确实有一笔四千五百万的款项汇进这个账户。”那经理点了点头,但随后便抛出一个惊天巨雷,“不过这笔钱只在账面上停留了四十分钟,现在已经被燕市银行划走了。”

“…………”史南星张着嘴,在对方满含歉意的眼神中半天说不出话,随即猛然意识到什么,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

祁凯被这神来一笔镇得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家舅舅:“舅,这……”

史南星不理他,只抢过他的电话,手指颤抖地拨出了一串数字。

是燕市银行信贷部的负责人,同他相当有交情的一个老朋友,倘若不是有这层关系在里头,当初五宝山那块只是转移了开发权的一点不符合贷款规则的土地也不可能批出九千多万这个巨大的数字了。几天之前他还同这位老朋友亲密无间勾肩搭背地在外应酬吃喝,此时在电话里,对方的声音却冷漠得仿佛一个陌生人。

“史总,不好意思,镇雄地产的信誉在风控那实在是不过关,划款的决定是上面直接开口的,五宝山的贷款已经捅出一个大窟窿了,我也没办法左右。”

“还款日期在今年年底啊!!!!”史南星的声音尖锐得像是一记拉响的警报,“你们提前划款,这个流程完全是不合法的!!!”

“抱歉,史总,这块土地是共同持有的,齐清地产现在的负责人我们始终联系不到,有很强的潜逃风险,我们只是在合理规避这个可能。”对方公事公办地建议,“假如您对此有什么异议,可以直接走法律程序。”

对方说完这话就直接挂断了电话,留下史南星一脸空白地举着那块大部头手机,祁凯听得一知半解,方才的惶恐也忘了,只知道大概是钱出了什么问题,还想上前询问:“舅……”

“滚!!!!”史南星一把推开了他,拿着电话状若疯狂,“江恰恰呢!!!快联系江恰恰!!!!”

法律程序?法律程序个屁!那笔贷款刚开始就是不合法的,燕市银行这是吃准了他不敢闹大!

谁也没想到最终会在这个环节出现问题,原本无足轻重的江恰恰立刻成为了问题关键所在,史南星祁凯连带整个镇雄地产的人都奔走寻找起她来,然而彼时齐清地产早已经人去楼空,就连办公点里的桌椅板凳都被离开的员工们变卖了。

家里没有人,公司里也没有人,江恰恰仿佛凭空消失一般,人间蒸发在了这座城市。史南星拼命拨打电话,现在才突然想起几天之前祁凯就联络不到对方了,原本还能打通的电话在一则响完的忙音后终于彻底无法接通,史南星绕开那群蹲守在门口的民工,找人撬进了江恰恰的家门,当即如遭雷击。

房子整整齐齐,但几乎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已经不翼而飞,保险箱门大开着,江恰恰停电关机的电话安静地躺在主卧的床上,无声地嘲讽着涌进家门的一帮人。

******

史南星同沙蓬再度确定了交款日期,挂断电话后,立刻通知家里:“我要出国。”

他不是第一次出国了,之前学也是在外头上的,加上群南走私的案件破获后出海躲避,史家人对此早已经轻车熟路,只是对这突如其来的要求也不免好奇:“你没事儿出国干什么?”

“老同学给我安排了一个好项目,我出去发展发展。”史南星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意外的话,以后我可能就定居在那边了,等你们在国内退休,我就接你们出去养老。”

“好!好!好!”史家众人喜不自胜,“你啊,终于愿意认真过日子了!之前在国内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有什么劲儿?早该这样了,就跟肖家那肖驰似的,好好做正经生意。”

听到肖驰这个名字的瞬间,史南星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按捺住颤抖的牙关,电话那头的家人问他:“什么时候走啊?”

“越快越好,最好在这周之内。”他同沙蓬约好的给钱日期就在两周之后,史南星立刻回答,顿了顿之后又加上一句,“那项目挺抢手的,你们小心别泄漏出去,谁都别说。”

他深吸一口气道:“祁凯家里也别说。”

史家人虽然不明所以,但对他言听计从惯了,并不提出任何异议,放下手机后,史南星茫然地坐在驾驶室里,抬头望着窗外燕市广阔的天空。

突然有一种狂躁的挫败涌上心头,他朝着方向盘拳打脚踢了一番,无处宣泄,张嘴疯狂地大喊了一声。

而后他迅速平静下来,驱车赶往祁家。

祁凯病了,躺在家里发了两天的高烧,史南星拎着水果登门,笑着朝出来迎接自己的祁老爷子问好,上楼探望。

祁凯一见他眼睛就亮了,虚弱又开心地喊了一声:“舅!”

史南星站在门口看了他一会儿才进的屋,难得温和地坐在床边摸了下他的额头:“好点没?”

“好多了。”祁凯见爷爷转身下楼,才满含期冀地望着史南星问,“舅,你跟沙蓬谈好了吧?合作取消了吧?”

史南星发了几秒钟的呆,而后嘴角短促地勾了一下:“嗯。”

这个回应如此的没有分量,对方却立即无条件相信了。望着祁凯在得到回答后迅速陷入沉睡的面孔,史南星长久地陷入了迷茫当中。

史南星不怕执法机关,如同之前在群南的走私事件中毫发无伤那样,明面上的任何势力都不敢对他太过深究。史家只有他一个独苗苗,包括作为姻亲的祁家,这势力斐然的大家族不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会倾尽所能地维护他不受伤害。但这份颜面也不是谁都会买的,比如沙蓬,那群亡命之徒眼睛里只有钱和珠宝,惹急了他们,天王老子他们也敢下手。

江恰恰一直找不到,银行被划走的那笔钱无法追回,短短两周时间,史南星再也没有任何可以尝试的渠道了。

他得走,赶在沙蓬发现自己被耍之前,刚才有一个瞬间,他犹豫过是否要带着祁凯一起走。

但人越多越容易出纰漏,假如被沙蓬发现行踪,那一切就都完蛋了。

妈的!妈的!妈的!

史南星站在祁凯的阳台上吹着冷风抽了一地的烟头,但刺激的尼古丁并不能使他得到哪怕一刻的清醒,他反倒越发迷茫,怎么都想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弄到这个地步。

好像老天爷都在跟他作对似的。

手机响了起来,他赶忙接通,母亲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星星啊,已经安排好了,这周五的飞机行不行?周五之前你刚好回家住两天,妈妈和奶奶好久没见你,想你想的不得了。”

“好。”史南星掐灭手上的烟,轻声回答了一句。

他不知道自己离开后沙蓬是否会展开疯狂的报复,他只知道自己这一离开,恐怕就永远无法再踏回这块土地了。

他望着夜色发了一会儿愣,伸手想要从兜里摸烟盒,烟却已经抽完了,只摸到兜里一叠厚厚的信封。

史南星拿出来,看到落款才突然想到他今天出门时胡乱套的是挂在衣帽架上已经很长时间的外套,兜里揣着的是先前想找人接着给肖家寄但由于五宝山突然进驻的火葬场不得不暂时搁置的肖驰和林惊蛰的照片。

这世上有一些人总是过得无比坎坷,比如他自己。

有一些人则如同肖驰和林惊蛰那样,如此惊世骇俗居然都能逃脱制裁。

史南星从阳台出来时祁凯已经醒了,期期艾艾地看着他。

史南星若无其事地朝他告别,出门前突然想到什么,回首朝祁凯道:“对了,我记得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在燕市挺有能耐的谁来着?把他联系方式给我。”

祁凯问:“你找他干嘛?”

史南星轻笑:“有点小事儿。”

*******

沈甜甜一出校门便小麻雀似的扑到了林惊蛰身上撒娇:“哥哥我累!”

她撒娇耍赖时的声音又甜又脆,像极了被蜜糖浇灌长大的小公主,眼下又被林惊蛰娇养得越来越不像话,即便从校门到停车场的那么几步路都耍赖不肯走,林惊蛰宠惯了,只好背过身去朝她道:“上来吧,我背你上车。”

沈甜甜轻得像是一片羽毛,趴在他背上全心信任地摇晃着自己的脚。林惊蛰将她放进车里,又帮她系好安全带,俯身时沈甜甜看到他衣领里一根红线,好奇地伸手扯了出来,才发现原来是个护身符。

“咦?”这个歪歪扭扭的护身符不像是批量生产的,但却叫她莫名觉得非常眼熟,好像在谁身上看到过似的,因此开口问,“哥你什么时候戴起这东西了?”

林惊蛰抬手从她手中接过那道老太太手作的符,虽然不信这玩意,但到底是老人家的心意,他戴在脖子上后便再也没摘下来过:“戴挺久了,好看么?”

沈甜甜嘻嘻地笑了起来:“真难看。”

“臭丫头。”林惊蛰掐了把她的脸,索性就挂着这个护身符不塞回衣服了,绕到驾驶座发动汽车,“带你买裙子去。”

他答应了沈甜甜那么久,才终于抽出了半天的空闲,沈甜甜坐在副驾驶座上一径地欢呼,像一只被批准放风的聒噪的小鸡仔儿。

她抱着林惊蛰的胳膊扎进商场里,看见什么都说要,林惊蛰便好脾气地跟在后头付钱拎包,走了一个多小时都不说累。

两人之间重复着相似度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对话——

“哥!好看么!”

“好看,好看。”

“哥!!我要这个!!”

“行!买!”

这种不讲道理的纵容和宠溺让沈甜甜从身体到灵魂都浸泡在甜蜜的糖水里。她一点儿不缺钱,沈眷莺和林润生再怎么严肃也从未短过她的衣食花销,但那总归和现下是不同的,她穿着林惊蛰大肆夸奖之后为她买下的小高跟鞋,感觉自己每一步都踩在云朵里。

有哥哥真好!她一会儿一定要跟肖妙使劲儿炫耀炫耀才行。

逛累了街道,林惊蛰驱车带她到了一处露天咖啡厅,将手上的手提袋留在车上,打发她先去咖啡厅占个好位置。

沈甜甜背影里写满了雀跃,迈着小碎步跑远了。

林惊蛰上车去找车位,但才开出一会儿,脖子便觉得痒痒的。

他抬手一挠,那悬着护身符的红绳便突然断裂了开,轻飘飘的符包羽毛一样落在了腿上。

林惊蛰赶忙去捡,拾起时大敞开的窗外也不知道哪来一股怪风,直接将他还没拿稳的护身符吹出了窗外。

林惊蛰低骂了一声,余光处看到随风飘舞的护身符,想到那是肖家那可爱的老奶奶亲手做的,还是将车停在了路边开门去捡。

护身符静静地躺在行道树旁上,他扶着树俯身伸手。

身后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猛烈的撞击,巨大的声响让他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林惊蛰惊愕地直起身来,转头朝后看去。

他方才停车的地方,一辆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红色的大货车径直撞了上去,将他那辆相较之下矮小许多的厢式车撞成了一堆废铁。

车身已经狼狈地拥挤在了一起,那大货车仍未减速,轮胎碾压在车顶,声势浩大地退了下来,如此反两遍。

四下响起路人的惊叫声。

林惊蛰反应过来,便听到一声险些破音的锐响:“哥!!!!!!”

他转头看去,沈甜甜赤着脚发了疯似的从广场处径直朝车祸现场奔了过来。

他站在树后,位置还有点远,沈甜甜嚎哭着扑到了破烂的轿车上,试图去开那扇已经变形的门,林惊蛰回过神来,立刻想要出去告知对方自己没出事儿。

但下一秒,沈甜甜已经在围拢过来的众人的簇拥下,不要命地跳起来抓住了那扇想要逃走的货车的车门。

货车毫无章法地退了几米后终于停下了。

林惊蛰吓得够呛,生怕沈甜甜出事儿,叫着妹妹的名字快步跑了过去。

咚的一声,一具身体从大敞开的货车驾驶室门里摔了出来,砸在地上,满头鲜血地爬行着惊恐地喃喃:“我喝多了……我喝多了……”

“甜甜!”林惊蛰震惊地看着那个已经被打得不成人形的司机,朝着眼看就要跳出驾驶室接着动手的沈甜甜大喊了一声。

沈甜甜浑身一震,狰狞的神色如同潮水般褪去,愣愣地看着突然出现在视野里抓着护身符毫发无损的林惊蛰。

“哇!!!!”她突然惊天动地嚎哭起来,不顾一切地从驾驶室纵身一跃,跳进了林惊蛰的怀抱里。

“哥!!!!!”

林惊蛰尤自惊魂未定,但仍同样紧紧地抱住她,侧目望着那个一身酒气在地上试图逃走却已经被围观路人按在地上动弹不得的满脸都是血的货车司机,他急喘着温柔地抚摸沈甜甜因为打斗变得乱七八糟的长发。

“不怕了,不怕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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