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军府花厅里传来稀里哗啦的麻将牌声,麻将桌上坐着大太太袁正芬,三太太薛曼琴,四太太杨慧珠,二小姐林秀葳。

四小姐林秀暖和大奶奶冷桂枝坐在一张方桌旁对弈,四太太杨慧珠人活泛,打麻将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第一个抬头看见林沉畹进门,把桌上跟前的麻将牌一推,“胡了。”

赢了钱,喜笑颜开,“六小姐回来了?”

一屋子人,都停下手,七小姐林秀萱年纪小,兴奋地跑上前,“六姐,你去哪里了?一声不吭就走了,害得我跟四姐五姐绞尽脑汁猜你去了哪里?”

三太太薛曼琴手里握着一张还没有打出的麻将牌,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府里突然一个大活人没了,竟没人知道,害得我担惊受怕。”

林府里内宅是三太太薛曼琴当家,林沉畹出门没跟她打招呼,她话里话外有点挑理。

大太太袁正芬替她分说,“督军跟我说了,是我记性差,忘了告诉你。”

平常大太太袁正芬对三姨太薛曼琴让三分,当年也是大太太提出三姨太管家,林云鸿自然要给太太面子,三姨太薛曼琴念过中学,识文断字,家里开过杂货铺,会看账本,大太太把管家的大权交给她,她把家事打理得井井有条,面上一碗水端平,不厚此薄彼。

林沉畹下车时,阿祥提着篮子,里面装着几只正下蛋的母鸡问她如何处置,林沉畹告诉他送厨房,不然这会更热闹了。

“六妹妹神神秘秘的,难道有什么事?”

二小姐林秀葳嗅到点什么。

林沉畹当然不能说出真相,恬静地笑着,“二姐,我回趟乡下老家,前阵子学校停课,我趁便溜回老家。”

小楠把一个绸缎包袱放在桌上,林沉畹解开, “乡下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桐里镇的扇子有名,我买了几把扇子,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伯母姨娘和姐妹们拿着玩。”

四小姐林秀暖最先走过来,拿起一把真丝团扇,看这把扇子精巧,“难怪说桐里的扇子出名,真雅致。”

大家都围过来。

这时,六姨太云缨走来,三姨太回头看见,招呼,“六妹妹,快来挑扇子,六小姐从桐里带回来的扇子。”

林沉畹走时,六姨太云缨新来乍到,每日不出房门,这段时间跟府里的女眷熟了,督军白天不在家,过来凑热闹。

林沉畹不免跟她客气几句,“六姨娘看有没有喜欢的扇子,拿着玩或送人。”

云缨拿起一把丝扇,“桐里的扇子我听说过,早年家父别人送了一把,收藏着,一直没怎么舍得用。”

云缨跟林家的几位小姐年纪接近,反倒更容易亲近,含笑对林沉畹说;“让六小姐破费了。”

大家各自挑选喜欢的扇子,没人注意厅里进来一个人,清朗男声突兀传来,“今日家里这么热闹,什么好东西,让我看看。”

六姨娘云缨顺着声音望去,一个身穿宝蓝色杭绸袍子,身材颀长,倜傥的年轻男子。

原来是大少爷林鸿申,他进门后,桃花眼在六姨太云缨身上停留了片刻,大奶奶冷桂枝淡淡地问了句,“你回来了。”

林鸿申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没朝大奶奶看,走过去看桌上挑剩下的扇子。

大奶奶冷桂枝前几日跟他负气,小两口吵架,林鸿申拔腿就走,一走三五日不回家,大太太嘴上没说,心里对她不满,她少不得主动说一句,看他态度,全然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夫妻几日不见,冷冷淡淡,不由又生了一场闷气,把手里拿的一把折扇,打开合上,合上打开。

林沉畹看见心疼她的扇子,这十几把扇子花费她不少零用钱,大奶奶的个性真不讨喜,生气糟蹋东西,全然不顾送礼物人的感受。

大奶奶冷桂枝容貌秀丽端庄,她娘家富裕,未出阁时请私塾教导读书,通晓琴棋书画,自持清高。

大少爷林庭申生性风流,放荡不羁,两人性格不合,到一起便拌嘴,林庭申生不喜欢她,夫妻关系冷淡。

大少爷林庭申在外面养了个小公馆,府里人都知道,背着她私下议论,大奶奶冷桂枝平常不跟任何人亲近,也没有替她说话,没人告诉她,至今还蒙在鼓里。

前世林沉畹性格内向,不喜跟人亲近,重生后跟人相处便多用了几分心思,她当年到大伯家里年纪还小,不懂人情世故,现在以一个心智成熟的人角度看,对好多事情的理解就不一样了,凡事不是非此即彼。

比如像大堂兄和堂嫂,夫妻关系不睦,固然有大哥的错,但大嫂本身性格有缺陷,府里的姨娘姊妹们不是是非不分,帮理不帮亲,她对人冷漠,也没人跟她好,平常大家都对她敬而远之,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一个女佣进来,“太太,现在开饭吗?”

大太太看一眼墙角的座钟,快五点了,丈夫还没回来,六小姐今天从乡下回来,云鸿说回家吃晚饭,大概军中有事绊住了,不等了,说了声,“开饭。”

问四姨太,“五丫头去那疯了,今天她六妹妹回来?姊妹俩要好,这么长时间没见面,也不说回来看看她六妹妹。”

“说同学做生日,晚点回家,她不知道今天她六妹妹回来。”四姨太答道。

大少爷林庭申从沙发上站起来,懒散地语气,“我在外面吃完了,你们吃。”

转悠一圈刚想走,外面站着佣人喊了一声,“督军回府了。”

林督军已大步迈进客厅,众人站起身,林云鸿扫了众人一眼,看向林沉畹,“乡下没什么大变?宽伯那个老东西身子骨还硬朗?”

林沉畹规矩地站着,“宽伯身体很好,让侄女带话说他给大老爷请安。”

林云鸿今日心情不错,冷硬的面孔柔和几分,看着儿子林庭申,“我怎么总没看见你,军中的事你不关心,隔三差五去应个卯,团参谋长的职位是混饭吃的。”

大少爷林庭申暗骂不知道又是谁背后打小报告,解释说;“我这两天有点私事。”

大太太赶紧打岔,招呼佣人给督军盛饭,林云鸿摆手,“把饭菜送到外厅,我跟廷申说几句话。”

大太太忙命下人把饭菜送到外偏厅,父子一起吃饭。

林云鸿临出门时,看了云缨一眼,云缨低头,明白他的意思,今晚到她屋里,当着众人,不好意思地撩起耳边的碎发,表情极不自然。

四太太杨慧珠盯着二人,掉过脸,林云鸿这一个月几乎天天歇在云缨房中,带她出去看戏,好东西没少往她屋里搬,林云鸿乃一家之主,宠爱那个,那个便吃香,连家里下人都高看一眼,六姨太有什么吩咐,没有不痛快的。

杨慧珠失宠,心里不自在,暗怨林云鸿薄情。

大太太那里不放心,怕林庭申吃亏,支使身旁侍女,“你偷着跟过去听听,督军跟大少爷说什么?”

转头看见大奶奶冷桂枝似笑非笑的神情,嘴角边隐约露出嘲讽,皱了下眉头,昨儿恍惚听见说庭申小公馆那位有身孕了,便想得空找儿子问问,怀了孩子住在外面终究不妥。

林沉畹把各人表情都看在眼里,府里表面和平,各人有自己的小心眼,现在有伯父在,相安无事,少爷小姐们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如果靠山倒了,各人顾各人,前世督军伯父一死,林家人生活潦倒,姨太太们下场凄凉。

想起便有些难过,怕被人看出来,她低下头。

许妈听人说小姐回府了,把手里的瓜子扔在桌上,撇下正唠闲嗑的三姨太屋里的一个老妈子,紧着往回跑。

林沉畹在偏厅吃完晚饭,跟小楠回屋,走到门口,许妈端盆倒水,一推门,唬了一跳,满脸堆笑,“小姐回来了。”

许妈现在不敢像过去一样拿大,小楠掀起门帘,林沉畹进屋,许妈临时抱佛脚,打水把屋里浮灰擦了一遍,林沉畹看她手里拎着一块抹布,不点破。

许妈笑里带着几分讨好,“我这几天□□叨,小姐该回来了。”

林沉畹对小楠说;“带的东西给许妈。”

小楠从包袱里取出一包菊花茶,“小姐说妈妈眼睛不好,没事泡水喝,清肝明目。”

许妈很意外,接过,不好意思,“小姐还给我带东西。”

手上潮湿,在衣襟上擦了擦,接过小楠递给她的纸包。

林沉畹说;“这贡菊冲泡时可酌加红糖或蜂蜜,用它煲菊花粥,口干很好。”

许妈有几分惭愧,小姐走之前,嘱咐她照管屋子,她每日走东窜西的,刚才听见小姐回来,紧忙打水收拾一遍屋子,小姐走后这些天她没拾掇屋。

林沉畹洗完澡,想早点睡觉,坐了一整天火车,又困又乏,五小姐林秀琼从外面应酬回来,屋都没回,跑到她房间里,“六妹,你走时怎么连我都不告诉一声。”

林沉畹拿出送她的礼物,一个长方形锦匣,塞到她怀里,“这是给你的。”

林秀琼打开锦匣,里面躺着一只镀金笔。

小楠说:“小姐送别的姊妹都是一把扇子,独五小姐多一只金笔。”

林秀琼拿着金笔别在衣襟上,“我收下了。”

林家姊妹里头,五小姐林秀琼对她最好。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林秀琼一走,林沉畹明天要上学,早早爬到床上,关灯,一会功夫就睡着了。

许妈拿着那包贡菊,心里嘀咕,小姐这一二年大了,变得心细,懂事了。

傍晚,育德中学门口停着一辆黑色汽车,车窗落下,隐隐约约能看见车里坐着一个一身黑衣的人。

学校放学时间,三三两两的男女学生走出校门,意气风发,昂扬的青春。

黑色轿车里,男人的目光突然凝住,校园里一个骑自行车的高个男生,穿着学生制服,车座后坐着一个女生,穿着白布衫,蓝裙,脚上穿着雪白棉袜,黑皮鞋。

放学的学生多,男生为了躲人,自行车晃悠一下,女生伸手扯住男生衣角,两人靠得很近,女生似乎说着什么,两个人青春洋溢,脸上灿烂的笑容。

黑色轿车的车门推开,走下一人,身形高大挺拔。

方崇文的自行车突然被人堵住去路,车身晃悠几下,腿长支在地上,车子才不至于跌倒。

林沉畹已经灵巧地跳下自行车,晴空万里,突然眼前投下一大片黑影。

夕阳为黑衣的男人镀上一层金色,面貌清隽,眉目深邃。这个出色的男人双手插在敞开的风衣口袋,往那里随意一站,就夺去所有光华。

秋日的傍晚,暖暖的余晖洒在身上,林沉畹没有感到一丝温暖。

陈道笙的视线越过男生,落在他身后的女生的身上,冷冷一句,“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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