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慧书局出来, 已是傍晚时分,高树增说;“我的汽车停在巷子口。”

“高主编买车了?”林沉畹略带惊诧。

高主编刚从国外回来,来琛州没多久。

民国时期, 汽车都是进口,一辆普通的福特T型轿车售价是12000块大洋, 普通百姓做工年收入大约100大洋,相对于国民收入, 汽车价格不菲,买得起汽车的都是富绅名流。

“朋友闲置的一部车, 我以便宜价格买下来了, 有车方便。”

高树增解释说,言辞低调,没有丝毫炫耀。

两人走到巷子口, 林沉畹看见停在巷子口一辆别克汽车, 估摸这就是高树增的车,走过去,高树增打开车门,林沉畹上车后,四处看看,汽车有九成新, 九成新的汽车的价格不低。

高树增坐在驾驶位,看她很稀奇地看, “我家里寄来一笔钱, 我凑凑就买了这部车。”

林沉畹看看他,莞尔一笑,“高主编,我没怀疑你钱的来路。”

高树增也笑了, 开着轻松的玩笑,“我怕你怀疑我抢了洋行,那天洋行失窃案,我洗不脱嫌疑。”

两人在后视镜里对视,不觉相视而笑,气氛轻松自然。

汽车缓慢地在马路上转悠,高树增从后视镜里看着林沉畹,“林小姐没吃晚饭,我们找个地方吃晚饭。”

“我带了点心。”

林沉畹把背后的书包拉到身前,她这几天放学直接去书局,怕饿,早晨上学带几块点心备着。

“我也没吃饭,找个饭馆一起吃。”

民国男女交往相对开化,林沉畹拒绝就显得矫情。

汽车开到一家饭馆门前,这家饭馆上下两层,林沉畹和高树增走进饭馆,一楼客人很多,堂倌吆喝一声,“先生、小姐请上二楼。”

二人沿着木质楼梯,走上二楼,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高树增把菜谱推到林沉畹面前,“林小姐想吃什么自己点。”

林沉畹把菜谱推过去,“客随主便。”

高树增拿过菜谱,估量她能爱吃的菜点了几个,堂倌重复一遍,“先生点的是桂花鱼翅,荠菜肉丝,清炒虾仁……还有……”

两人等菜的功夫,堂倌沏了一壶茶水,端上来,“客官请稍等,菜很快上来。”

闲坐无聊,林沉畹从饭馆的雕花窗往楼下看了一眼,目光定在街角,外面天刚擦黑,街角一盏亮了,路灯下,两个男人穿着棉衣,抄着手,不时朝饭馆楼上望,头上戴着顶棉帽子,遮住脸,离着远看不清长相。

高树增看她眼睛朝楼下看,转头透过窗子朝她看的位置看过去,也发现了那两个鬼祟的人,他机警地又朝四周看看,另一个街口还有可疑的人,他略一思忖,对林沉畹说:“我们换一张桌子。”

二人换到后排的一张桌子,高树增让林沉畹靠里面墙坐,林沉畹离开窗口,高树增坐在窗口边,林沉畹当即明白他的用意,如果有人从外面开枪,她有墙壁挡着,相对安全。

高主编人高马大,心思缜密,连细节都考虑得很周全。

她也并没有害怕,楼下监视她的极有可能是陈道笙手下的人,在琛州地界,除了她督军伯父的人,没人敢明目张胆此种行事,最近陈道笙的手下没在她视线底下出现,她进书局和上车前,也没有看见他的人,上次她警告陈道笙后,监视比较隐蔽。

如果不是陈道笙的人,别人也没必要这么做,她没什么价值,想对付她一个小姑娘,不用劳师动众,但她不能告诉高树增,她跟陈道笙之间的一切,不能与外人道。

前世今生的事情被人知道,会被世人认为是无稽之谈,虽然现在已经是民国,打破封建迷信,还有许多落后观念,根深蒂固,是否被人当作巫术而用火烧死,她不敢确定,因此不能大意,基于这些苦衷,她才被陈道笙掣肘。

她一直注意观察高主编,高主编发现楼下有可疑之人,一直镇静自若,神情无一丝慌乱,是因为高主编见多识广,还是别的,不得而知。

高树增视线离开窗外,转过来,神情轻松地说:“这家饭馆人多,上菜要等一会,你把稿子拿出来,没事我先看看。”

林沉畹拿过书包,把刚整理好的演讲稿取出来,递给他,“这是初稿,写的字迹有点凌乱。”

高树增接过,扫了一眼,“还好。”字迹工工整整,像面前少女的人一样,规规矩矩,一手娟秀的钢笔字。

他看得很认真仔细,许久,看完稿子,微笑赞许,“写得相当不错,选题也好,这样,我拿回去看,过两天你来我杂志社取。”

太仓促了,恐怕不能达到满意效果。

“行,高主编,不着急。”

离州演讲大赛还有二十几天,剩下的时间背稿子,比学校比赛时间充裕。

堂倌端上饭菜,林沉畹饿了,演讲稿的事情解决了,没有负担,吃得很香,高树增坐在她对面,看她把一小碗饭吃完,又招呼堂倌,“加两碗饭。”

堂倌盛饭端上来,放到桌上,高树增把两小碗饭推到林沉畹面前,林沉畹把眼前空碗撤下,端过一碗白米饭,把另一碗推到他面前,“我一个人吃不下三碗饭。”

如果吃三小碗饭,估计高主编要被惊到。

高树增一直看林沉畹吃,碗里的饭没怎么动,还剩下小半碗,他快速地几口咽下,把剩下的一小碗饭拿过来也吃光了,他今天胃口也特别的好,也许心情的关系,对面的少女清纯,没有一点做作,真实自然,不像当下的小姐们,假斯文讲究。

算饭钱时,照例高树增付钱,林沉畹说;“高主编,我有钱。”

高树增笑着说;“等你以后工作自己挣钱,再请我。”

林沉畹认真地解释,“我有零花钱的。”

“你们女孩子,有零花钱,买新衣裳胭脂水粉花销。”

说完,刻意看她身上穿着衣裳一眼,每次她都穿着校服,校服很合体,收腰,突出腰肢纤细,几次见面,她脸上从不施脂粉,屋里热,即便出汗,也不污浊,清爽干净。

直到堂倌说;“先生,找您的零钱。”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盯着人家女孩看太久了,脸微微有点发热,说了句,“不用找了,算小费。”

堂倌高兴地鞠躬,“谢谢先生,先生您走好。”

高树增站起来,像是有意无意朝窗外楼下看,这功夫林沉畹朝楼梯口走去,高树增随后下楼,林沉畹走到饭馆门口,高树增从后面拦住她,“等一下,林小姐。”

林沉畹站住,高树增抢前一步,“你在这里等我,我把汽车开过来。”

他们来时,由于饭馆门口车多,高树增的汽车停在稍远的地方,远也就有三十米左右,走几步就过去了,林沉畹恍然明白了,高主编临出来时,刻意朝楼下望,观察楼下那几个可疑的人,不让她出去,是怕她有危险。

她正想的功夫,高树增已经快步走出饭馆,走到汽车旁,开门上车,把车开到饭馆门口,林沉畹方走出来,她朝街角路灯下望了一眼,白森森的路灯下,有两个小孩在玩耍,两个老者在路灯底下下棋,还有一个好像是卖馄钝摊,卖馄钝的是个中年妇女,那两个监视她们的人踪影全完。

四周没有可疑之人,大概陈道笙的手下看他们出来,已经躲藏起来,陈道笙的手下干这种事,倒是行家里手。

林沉畹上车后,汽车发动,起车缓慢,汽车往前方开,却突然掉转方向,朝一条背街开过去,且速度极快,这不是回督军府的路线,林沉畹从后视镜看过去,后面突然冒出一辆黑色汽车,尾随而来。

高树增把汽车开出背街,一打方向盘,又转回主道,主道车流多,电车黄包车私家汽车穿梭,高树增放慢速度,从后视镜里发现身后两辆黑色汽车一直跟踪他们的车。

汽车朝萧山方向开,二十几分钟后,开到山脚下,林沉畹每天去书局,都赶在天亮时回府,今天跟高树增吃饭,耽搁点时间,天完全黑了,汽车沿着宽阔的马路朝坡道开上去,转了两个弯,巍峨的督军府影影绰绰在前方不远处。

督军府周围警戒森严,汽车没开到督军府跟前停下,高树增打开汽车里的灯,林沉畹拉开车门下车后,探头朝车里说了句,“谢谢高主编送我回来,再见,高主编。”关上车门。

并没有让他进府做客,高树增看着她走进了督军府,心想,这个少女对他还是有些防备,几次送到府门,都没请他进去,他们已经算熟人,少女已经发现饭馆楼下有人监视,一路一直有人跟踪,他绕了一段路,她一句话没问去哪里,且一路连提都没提后面跟踪的事,她不相信他,这样想着,有些许失落。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盒老刀牌香烟,掏出火机点燃,关灯,他吸了一口,看后视镜,后面跟踪的汽车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沉畹回家晚了,怕府里人盘问,绕过客厅,走回房中,小楠接过书包,“小姐今天回来这么晚,吃晚饭时,三姨太派人过来问,我说小姐去书局了,三姨太叫厨房给小姐留饭了。”

林沉畹脱下校服,换上自己在家里穿的夹袄,阔腿裤,晚饭吃多了,吩咐小楠,“给我泡一杯茶。”

小楠捧上已经沏好的茶水,“小姐,刚才五小姐来了,问小姐怎么还没回来。”

林沉畹嗯了声,她拿过书包,掏出书本,开始复习功课,她上次月考,排在年级前三,这次期考她不能落后。

吃饱了犯困,一会她合上眼皮,坐在桌前打盹,小楠推醒她,“小姐困了,强撑着,看书效果不好。”

迷迷糊糊看不进书了,索性上床睡了,明早起复习。

林沉畹醒来时,看窗帘缝隙漏进来一缕微光,穿衣起来,小楠听见屋里声响,知道小姐起来了,跟许妈准备好洗脸水,洗脸时,许妈问:“小姐今天上学还带点心吗?”小姐今天没吩咐她去厨房取点心。

“今天不去书局了,回家吃晚饭。”

她演讲稿高主编拿走修改,她不用去书局查找资料,这两天可以安心复习功课。

洗脸刷牙,时间还早,她背一会英文单词,然后带着小楠去餐厅吃饭,走进餐厅,意外五姐林秀琼坐在餐桌上,五姐每天比她起的晚,今天破例比她来得早。

餐厅饭桌上,坐着三姨太和冷大奶奶,早餐,林家最早坐在饭桌的总是三姨太和冷大奶奶,三姨太管家,事多要早起,冷大奶奶出身是旗人,旗人规矩多,儿媳在公婆面前晨昏定省,现在是民国了,不兴这一套,不用去公婆面前请安,冷大奶奶还固守着这份规矩,不睡懒觉,穿戴整齐。

林沉畹坐在五小姐身旁,“三姨娘早、大嫂早、五姐早!”

侍候主人吃饭的一个老妈子端过一杯牛奶,跟前桌上有一盘子包子,林沉畹问;“什么馅的?”

老妈子答道;“酱肉馅,排骨豆角,蟹黄,对了还有素馅,豆腐馅和韭菜鸡蛋。”

林沉畹拿了一个豆腐馅的包子,咬了一口,五小姐林秀琼吃一碗馄钝,抬起头,看她拿了个素馅包子,问;“六妹今天不吃排骨包了?”

“突然想吃豆腐馅,觉得豆腐馅能挺好吃。”

饭桌上的几个人,只有冷大奶奶是吃素的,林家女眷多,各人口味不一样,因此每顿都有素食。

五小姐林秀琼捞起一个馄钝,像不经意地问;“六妹,你昨天去书局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去你屋里你没在屋。”

“我昨天去书局碰见一个熟人,在外面吃的晚饭。”

林沉畹一口包子细嚼慢咽,思忖,五姐平常有话直接问了,不会绕个弯问,五姐难道怀疑她私自跟陈道笙出去约会,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五姐性格爽直,但对关心的人,很用心细致,两姊妹同时跟陈道笙出去,陈道笙冷落五姐,五姐即便是洒脱个性,心里难免不虞,不说清楚,五姐误认为她有意隐瞒,姊妹生嫌隙。

五小姐林秀琼先来的,先撂下碗筷,整理校服,等妹妹吃完一起上学。

林沉畹吃了一个包子喝了一杯牛奶,又吃了一个白煮鸡蛋,抹嘴下桌。

饭桌上,三姨太已经吃完了,大奶奶冷桂枝接过侍女端上来的漱口水,漱口净手,一套用膳规矩一点错不得。

姊妹走出饭厅,林家的汽车早已等在哪里,林沉畹拉起五小姐林秀琼的手,“我昨天晚上在书局碰见高主编了,我的演讲稿求高主编给我修改,高主编请我吃的晚饭,然后开车送我回家。”

林秀琼释然,微微有点不好意思,她以为妹妹跟陈道笙两个人撇开自己,私自出去约会,抛开小心思,与她面上亦不好看,是自己想多了,六妹不是那样的人,复又对六妹亲近起来。

高家送来请柬,二小姐林秀葳的公公做寿,亲家过生日,督军林云鸿和大太太袁正芬要到场,林家的几位少爷小姐还有大奶奶冷桂枝也要随着大太太去高家祝寿,这种场合姨太太们上不去台面,留在府里。

小楠拿了一件杏黄色洋装,“小姐穿这件怎么样?颜色鲜亮。”

祝寿要穿鲜艳的衣裳,看着喜庆,林沉畹接到手里,洋装的领口袖口裙摆嵌蕾丝边,这件洋装花了很贵的价钱买的,买来一直放着,没舍得穿,留着出去应酬做晚礼服。

穿洋装要搭配鞋子手袋,林沉畹吩咐小楠,“你把我那双珍珠皮鞋找出来。”

穿上洋装和鞋子,站在穿衣镜前,小跟鞋面缀着碎宝石珠子,流光溢彩,小楠为小姐把裙子扯平,“小姐穿这一身娇嫩好看。”

林家小姐都在客厅里,林沉畹一进客厅,六姨太云缨惊奇地看着她,“六小姐,今日打扮得真漂亮,这条裙子什么时候买的?”

四小姐林秀暖走过来,细看她的衣裳,“六妹,这条裙子我怎么没看着,那家百货商场买的?”

林沉畹平常都是穿学生装,大家习惯看她穿校服,冷丁觉得新鲜好看。

洋装不如校服穿着舒服,林沉畹动了动肩,“我在大新百货商场买的,当时就这一件,我试正好合适,嫌价钱贵,犹豫了好久。”

四小姐林秀暖遗憾地说;“我说经常去逛商场,怎么没看见。”

林秀暖稀罕地看了半天,林沉畹本来对穿戴不太上心,看四姐喜欢,说;“那我把这件洋装送你好了,四姐。”

林秀暖笑着摆手,“六妹就是大方,不过你送我,我也不能穿,我穿瘦,长短也不合适。”

林秀暖身材娇小,但林沉畹还是少女,正值青春期,身材比林秀暖纤细。

五小姐林秀琼走进来,大家正七嘴八舌说林沉畹的洋装好看,林秀琼插了一句,“我六妹长得好看,穿什么衣裳都好看。”

“还是你们姊妹好,五小姐平常总护着你六妹妹。”五姨太何春芳笑说。

“七妹我就没护着吗?”五小姐林秀琼反驳说。

“督军和太太出来了。”一个佣人知会里面客厅里的人,大家出去。

高省长府邸坐落在端华街,整条街是达官显贵聚居之所。

高省长五十大寿没有大操大办,只在家里请客,来的都是亲朋故旧,林督军夫妻是儿女亲家,高省长夫妻听佣人报亲家到了,带着大儿子亲自出迎,大儿子高祖秀是林督军的女婿。

亲家见面,分外亲热,高省长夫人跟林督军夫人相携进府。

高省长府邸里,生日宴中西合璧,花厅里摆了几桌酒席,请来戏班子,年纪大的人请到花厅吃酒看戏,客厅里摆上西餐,自助形式,年轻人办舞会。

客厅里熙熙攘攘,男士西装革履,女士旗袍洋装,卷发红唇,香槟威士忌,筹光交错,留声机里女声唱歌曲婉转低吟,缠绵悱恻。

林督军一家到来时,客厅里的众人纷纷侧目,陈道笙在那厢正跟几个人说话,其中有林家二小姐林秀葳。

客厅一隅,高省长的二公子高祖廉正跟一个盛装小姐说话,白妤薇今天穿着一袭洋料旗袍,头发挽起,明艳动人,鹤立鸡群,林沉畹看见白妤薇跟高家二公子高祖廉站在一起,朝她这边看来。

高省长笑容亲切,对林云鸿和夫人说:“亲家,我们年纪大了,年轻人一会跳舞,我们还是去后面吃酒看戏。”

高省长夫妻把林督军夫妻让到后宅花厅去了。

二小姐林秀葳走过来招待自家姊妹,这时,一道高大的身影朝林沉畹走来,白妤薇心里泛酸,不甘心地脱口喊了一声,“道笙哥。”

她甩开高二公子的纠缠,朝陈道笙疾走过来,陈道笙脚步一顿的功夫,她便追上来,扯了一下陈道笙的衣袖,故意大声说;“道笙哥,你看这件旗袍好看吗?新做的,我跟陈蓉一人做了一件。”

这时,客厅门口走入一个年轻男士,穿着一身笔挺的银灰色毛呢西装,锃亮的浅色皮鞋,风度翩翩,林沉畹看见他,唇角微扬,朝他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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