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刑事这项行业,在某种意义下,若不精研心理学将很难达成工作。也因此,对于安孙子的一席话,这位秩父警局的刑事并未正面追问,反而露出同情他心境般的表情,轻轻颌首,同时立即改变询问方向。

“对了,关于这张扑克牌……”他以手指弹着据说是掉落在尸体旁的黑桃A,“有谁曾经见过吗?”

“……”

没有人回答,只是彼此对望——岂只见过?在这之前,他们不知已玩过几次这副牌了。

“那是我的。”尼黎莉丝似喉头梗住般,说。

“你的?这张牌吗?”

“是的。”

刑事转身,上半身朝黎莉丝前倾:“那为何会掉在尸体旁?”

“谁知道!”肥胖的高音歌手恨恨的说。

刑事慌忙缩缩脖子,道歉:“对不起,你当然不可能知道了。那么,剩下的扑克牌请让我看看。”

很明显,被刑事的问话触怒,黎莉丝鼓着腮帮子站起身,走出客厅,但是,很快从餐厅架子上拿来了扑克牌盒。

“抱歉,麻烦你了。”刑事低头说声谢后,接过,但是,大概马上发觉盒内少了很多张牌吧?讶异似的打开,把扑克牌散放于桌上。

所有人好像对刑事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和反应感到兴趣,视线齐集在他脸上。随着扑克牌在桌上摊开,刑事先是惊异,紧接着则抬起脸,怒叫:“这是怎么回事?里面根本没有黑桃的牌!”

“没错,我们也是今天早上才发现的。”牧说明。

刑事上身前倾的听着,等牧讲完,马上以激动的语气继续问:“你们最后一次玩牌是什么时候?”

“昨晚。”牧平静的回答。

刑事用锐利的眼眸盯视牧的脸,轻舐铅笔笔尖:“几个人玩牌?”

“我、橘、黎莉丝和牧,四个人。”一旁的松平纱缕女打岔。声音和她苗条的身材同样纤细。

“当时没有异状吗?”

“没有。”

“玩完牌后,扑克牌置于何处?”

“餐厅的架子上。”

“这么说是在那之后至今天早上之间,有谁将牌偷偷拿出了。谁都可以进入餐厅吗?”

“是的,因为门并未上锁,而且,作梦也想不到会有人想偷扑克牌……”

由木刑事默默颌首,以毫无顾虑的眼眸冷冷环顾众人。在前来丁香庄之前,刑事可能也很难判断烧炭男人之死是意外致死或他杀死亡,但在知道掉落在尸体附近的扑克牌是黎莉丝遗失的十三张黑桃花色扑克牌中的一张时,已明白事件并非是单纯的意外致死,所以,他那被阳光晒褐的脸颊浮现血色应视为是内心激动的表征!

刑事的视线移至行武脸上时,他甩甩长发,叙述自己的意见,是有如俄罗斯农奴的野性低音。

“我试着分析过这点,亦即,如刑事先生所言,凶手将穿上偷来的风衣之烧炭男人误认为是纱缕女或黎莉丝而将其自悬崖上推落,然后才把十三张黑桃花色牌中的A丢在尸体旁。问题是,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么,你如何解释?”

“也就是说,我希望向大家提出警告:凶手很可能计划连续杀人。”

“什么!”惊呼出声的是橘。天花板的灯光在他的镜片上反射光芒,“连续杀人?”

“不错,正是连续杀人。”行武像是在讽刺这位志愿成为爵士钢琴演奏家的男人般加重语气说着,转脸望向刑事,“否则,就不必偷走十三张黑桃花色的牌了。”

“这么说,你认为事件还会继续发生?”

“是的。凶手到底想杀害尼黎莉丝,抑或松平纱缕女呢?如我方才所说,并不知道,但是,既然其计划失败,一定还会想要达成目的,因此,我认为下一位牺牲者很可能就是尼黎莉丝或松平纱缕女。”

尼黎莉丝尖叫出声,抓住牧。

纱缕女两颊苍白,似乎连挪动身体都没力气了。

“不要再讲了!我没有做过令人怀恨之事。”

“不会没有!像你这种旁若无人的女人,也许你自己觉得愉快,但是被你嘲弄的人绝对无法忍受,当然恨你的人也不在少数。”

“这么说你就是凶手了,对啦,一定是这样,因为恨我的是你。”

“喂,黎莉丝,不可以激动,别在刑事先生面前胡乱说话。”牧数人看不下去,抓住黎莉丝肩膀,轻轻摇撼似的说。

“不、不,别阻止我。是这人,是他,想要杀我的人就是行武。”黎莉丝似耍赖的孩子般提高声调嚷叫,紧接着把脸埋在牧胸前,开始哭泣。

橘惊讶似的瞠目望着她。

纱缕女脸部肌肉动也不动,一直凝视墙壁。

“也许是吧!也许我是凶手,因为我确实很讨厌你,再说上午我也无不在现场证明。”行武毫不在乎的说着,再度望向刑事,“我还想说一件事,亦即,凶手若成功杀害尼黎莉丝或松平小姐,杀人剧也不一定就此告落幕。知道吗?刑事先生,第一桩杀人事件是误杀,凶手并未估计到会杀死烧炭男人,所以凶手若只计划杀害尼黎莉丝或松平纱缕女,而在尸体旁留下黑桃A,只要由扑克牌盒内拿走一张黑桃A就行了,只要一张。但是,把黑桃花色的牌全部拿走,岂非暗示着牺牲者不只三、四人?”

由木用小铅笔拼命挖耳洞,而在他尚未开口之前,安孙子已龇牙蹙鼻,激烈反驳行武的论点了。

“无知!你是因为读太多推理小说而变成神经衰弱。若依你的论点,牺牲者人数也会和扑克牌数不符!假定我们全部被杀,除凶手之外,也只有六个人,即使再加上烧炭男人,总共也只有七个人,但是黑桃花色的扑克牌却有十三张。”

喜欢辩论的行武似找到最佳对象般,苍白的脸上浮现微笑,一副非常有把握、自信的表情,说:“如果我是白担心那还好,事实上,我只不过是提醒警方当局一句话而已。但是,凶手并非数学专家,或许能纳入艺术家范畴也未可知,却绝非数学家!所以会多出两张牌或三张牌,凶手不可能会放在心上。

“假定凶手是在我们之间,企图杀害我们全部六个人,而拿走六张黑桃花色的扑克牌,但是,若正好像这次一样,一开始就出现意料不到的误杀事件,扑克牌马上就会少掉一张,因此凶手会拿走全部黑桃花色的牌,可认为是事先已考虑到或许会发生不测事态。”

两个人的声音皆压低,因此感觉上对话内容听起来有些罗曼蒂克。

安孙子沉默片刻,但立刻又抬起脸,微笑:“你了解得很详细嘛!”

行武无视他的讽刺,望着刑事:“掉在一旁的扑克牌上没有指纹吗?”

他们所使用的扑克牌,为了在弄脏时也可以清洗,外面贴上护贝,因此很容易会留下指纹。

“无法发现指纹,可以认为是凶手用手帕仔细擦拭掉自己的指纹。”

“原来如此。”行武交抱双臂,摇头。长发垂覆他那苍白的额头。

刑事快九时才离去,所有人返回餐厅。

“这位刑事的屁股也真长!FEN在八时半开始播出席纳托的音乐会,都听不到了。”橘边发牢骚,边按下收音机开关,调正频道。马上,法兰克·席纳托喧闹的爵士乐演奏震动扬声器,传出。

“秋夫,拜托你,关掉……”

“没问题。”

纱缕女头痛似的表情,叫着。橘立刻关掉收音机,坐在她身旁。

花子泡好茶,端入。茶点只有糖酥——在这种山间,也是不得已的事。

行武马上吃起糖酥。

“各位的看法如何?”突然,牧环顾众人,问。

“什么看法?”橘问。他啜饮一口茶,却烫到舌头,蹙眉。

“还用问吗?当然是行武的论点。”

“我的意见刚刚就讲过了,那根本是无知。”安孙子说。

与其说他认为“无知”,倒不如说在他心中,只要行武所说的都想要反对。

“若能那样单纯的话也就没有麻烦了,坦白说,我赞成行武的话。”

“这么说,你也认为我们之中会陆续有人成为杀人鬼的牲物吗?别开玩笑了!我赞成安孙子的意见。”希望成为爵士钢琴演奏家的男人眉毛上挑,抓了一把糖酥。

得到橘的声援,安孙子精神一振:“牧,你的意思是,在座六人之中有杀人恶魔存在了?”他扭曲脸颊,苦涩的笑了笑,接着说,“你批评我的想法单纯,但是,如此轻易的赞成行武的论点,岂非同样单纯?每次杀人后都在尸体旁留下扑克牌,这件事本身就已是无知了,这么做有何意义呢?”

“你不懂杀人者的心理。”牧当场反驳,“凶残的杀人恶魔很疼爱小动物的实例太多了,有人会毫不皱眉头的杀人,却会为了救一只金丝雀而奋不顾身冲进火中。这件事在法庭宣布时,旁听者一齐哄笑,说是无知,但是,那些人就像你一样!

“问题是,这乍看似是矛盾的行为,若能理解其心理,就不会认为是矛盾了。被世间所不容的穷凶极恶的罪犯,基于补偿心理,会倾向于喜爱小动物!

“我想指出的就是这点。以常识来剖析犯罪者的心理才是真正的无知!像这次的情形,凶手会在尸体旁留下扑克牌,如果认为那是杀人者共同有的虚荣心理之表征,就能够理解了,毕竟,这类实例多得不胜枚举。”

“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这种不祥的事。”纱缕女劝解似的说。她没有碰茶点和茶杯。

“我并非在讲什么不祥之语,只是在提醒大家要小心。”牧回答后,伸手向茶杯。

橘吃完糖酥后,纱缕女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替他拭手。安孙子以不愉快的眼神凝视着,但很快移开视线,点着香烟,索然无味的吐出烟雾。

平时比任何人都多话的黎莉丝,今夜似胆怯的一句话都没说。

这天夜里,牧上床后仍无法入睡。他不认为是因行武的预言而亢奋,但是眼看自己睡不着觉,可见神经的确是亢奋不已。于是他干脆下床,穿上拖鞋,隔着纱窗仰望夜空。

星辉满天。他深吸一口夜间的空气,沁入肺细胞的空气和东京污浊的空气完全不同,很甘甜。

扭亮床头灯,拿出未读完的书,翻开,等眼睛适应亮光后开始阅读。但是,才刚读了三页,就听见走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然后有人敲门——小声的敲门,好像顾虑到被人听见。

“谁?”牧也低声的问。

躬门一看,是橘秋夫,睡袍内仍旧穿着短袖衬衫。床头灯正面照着他,无框眼镜反射椭圆形辉采。

进房后,橘轻轻关门。

“睡不着?”

“嗯。见到你的房间亮着灯,就过来了。”

明明方才否定行武的连续杀人论点,可是从他睡不着也可知道,毕竟仍很在意这件事。他从睡袍口袋摸索出香烟,递给牧一根,自己也叼了一根,却未点着,似在考虑什么事般的低头。

以一贯很重视外表的橘而言,这是很难得见到的沮丧模样。

牧划亮火柴帮他点烟。

“啊,不好意思。”

“你怎么啦?”

“不,没什么……”橘回答,猛吐出一口烟,立即将烟在烟灰缸捺熄,回头望着牧,镜片后的眼眸湛出苦闷的奇妙光芒,彷佛想说什么,却深吸一口气,轻轻吁出。

“究竟怎么回事?”

“……”

“放不开行武的连续杀人论点?”

“不,不是这个。”橘说着,摇摇头,“我是痛感女人的确是魔鬼。”

“女人是魔鬼?哈、哈、哈,确实没错。正因为有女人存在,这个灰色世界看起来才会美丽,如果人类像变形虫同样是单性生殖,也许就无所谓的艺术存在了,由此可知女人的魔力是何等伟大了!”

“不,我指的并非这个,我是在指责女人戴着面具、毫无顾忌想欺骗男人的劣根性。”语气极端沉重、凝肃,无法想象是出自一向浅薄的橘之口。

牧一时怔住了,凝视对方。

“喂,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像你这种公认的家庭主义者怎会讲这种话呢?”牧说着,打气似的拿起桌上的琴酒瓶和酒杯,说,“喝一杯吧!”

“谢啦!不过,女人的确是不能够轻忽的。”

“算了,别一直拘泥于这个话题。”

橘秋夫没回答,只是喝了一大口琴酒后,用力将杯子放回桌上。

牧心想:大概和纱缕女之间有什么不愉快吧!勾他一直说什么不信任女人之类,也许是对方向他表白过去的什么,他表面上原谅了,其实内心却郁闷、苦恼。那么,基于同为男性的情谊,是有必要予以开导!

牧正这样想时,橘开口了:“不过,身为男人若发现妻子红杏出墙,该怎

么办?”

“你说什么!”

“不,也不一定是妻子,已订婚的男女也行,若知道女方曾经不贞,如果是你,会怎么做呢?”

牧对于对方用“不贞”这样的字眼感到可笑,但同时也因这位长发覆额、外表放荡不羁的男人却出乎意料的具备道德观念,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突然伸手熄掉床头灯。等眼睛习惯黑暗后,很清楚能见到纱窗彼端浮现方形的璀璨星空。

“喂,橘,你看那些星星。每次我受到某种精神打击时,都会眺望星星,让想象驰骋于无垠的宇宙空间,这么一来,就会觉得人类社会中的一些小烦恼根本算不了什么,也觉得失恋个一、两次是很寻常的,甚至,还会想要原谅背叛自己的恋人。而且,为考试成绩差而沮丧时,也可以借着眺望星空让心境转为开朗,重新产生斗志。”

橘默默站立,似也仰望着夜空。

金铃子不停鸣叫。

“是吗……你一直这样做吗?”

“嗯,所以我的精神总是保持健康,我的字典里没有‘打击’这两个字,也没有‘失望’。看来是该让你分享我的字典了。”

橘又沉默不语。在黑暗中,能够察觉他站起身来。

“我明白了,很了解。”

虽然看不见他的表情,声音却恢复气力。之后,响起开门声。

“打扰了。”

“不。”牧转脸朝向房门,“最重要是保持开朗的心境。要求女人做到这点是不可能,但是,男人能做得到。”

橘似在点头。

房门轻轻被关上,足音远去了。

尼黎莉丝起床后,举高双手打呵欠。弹簧垫似承受不了她那六十五公斤的体重,轧轧响着。

外面一片浓雾,纱窗上沾满水珠。流入房内的雾粒子刺激喉咙,她忍不住咳嗽出声。

昨夜忘记关上玻璃窗!以志愿成为声乐家、应该最宝贵自己喉咙的学生而言,绝对不足为训。

伸手一摸,棉被、衣服都湿濡了。她双眉颦蹙,穿上拖鞋,打开行李箱,拿出两件式套装,还好,仍保持原貌。她脱下睡袍,边换穿衣服,边悄悄想起昨天半夜里的奇妙经验。

是凌晨二时左右吧?她想上洗手间,醒来,穿越亮着小夜灯的走廊下楼。上完洗手间,正想回房时,忽然听见餐厅方向传来轻微声响。她心想,也许是心理因素吧?就望向楼下走廊,但是,一片寂静。

客厅门和餐厅门、以及厨房门都紧闭,静谧的走廊上,只见到鲜红的地毡往前延伸。

黎莉丝虽胖,神经却极敏感,只要走进室内,匾额后是否躲藏蜘蛛,她都能够感觉得出来,并非靠着视觉,而是以全身的皮肤感觉来察觉它们躲在暗处瞪睨这边的视线。或许这也是理所当然吧!尽管是当作出嫁之前的才艺,既然专修音乐,也需要有这样敏感的神经。

昨夜,黎莉丝也是如此。只见到排列走廊两侧的房门,她的确感觉到有东西屏息躲在餐厅内,于是很自然的涌生如潮水般的恐惧感,头也不回的爬上楼梯冲入自己房间,迅速将房门上锁。

黎莉丝边将如火腿般的粗手臂穿过衣袖,边想着这些事。但是,此刻回想起来,已无法判断那究竟是作梦或是事实了。就算上洗手间和望向走廊是事实,但是感觉餐厅门内有谁躲藏之点是梦抑或事实,却怎么也没办法确定。

洗过脸,正在梳头发时,众人也陆续起床。

八时正,万平老人敲响板通知吃早餐。

火腿蛋的火腿是大家从东京带来之物。面包和蛋只要至车站前就能买到,不过若想要美味的火腿,则要搭电车至寄居才可能买得到。

虽只是很平常的食物,却因为他们年轻,食欲旺盛,连黎莉丝都一边在第二片面包上涂着奶油,一边悄悄环顾每个人的表情。

大家都是努力动着下颚,很难从中判断出昨夜潜入餐厅的人物是谁。不,也很难说是围坐在桌前的人,也许是花子,更或许是万平老人,当然,也有可能是窃贼!

吃过早餐,大家各自休息,有人听收音机的晨间音乐,有人抽烟,可说各式各样。

黎莉丝又伸手拿扑克牌盒过来。她是全部人之中最爱玩者,而且对于扑克牌的各种玩法都很精通。

“怎么样,不玩牌吗?”

“只有三十九张牌,怎么玩?”

“可以玩的方法多得很呢!”

行武翻白眼瞥了牧和黎莉丝一眼,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表情。

“我帮你占卜婚姻运。这件事也和我有关系,必须慎重进行才可以。”

黎莉丝开始把牌排在桌上。

室内一片静寂。

但是,就在这瞬间,尼黎莉丝晃动高挺的胸脯,剧喘不已。

“咦,奇怪哩!”她开始一张一张算牌,“不对呀,只有三十七张牌。”

“三十七张?昨天算的时候是三十九张吧?”

“是的,没有黑桃花色,当然只有三十九张,但是,现在却又减少两张了。”

纱缕女对互相对望的两人说:“怎么啦?什么牌不见了?”

“红心3和梅花J。”

“奇怪了!每过了一夜就会有扑克牌减少,这未免太奇怪啦!好像是天方夜谭。”

“什么,又不见了?”安孙子也加入,问。

“少了红心3和梅花J。”

“红心和梅花?这可奇怪啦!何不问问行武大侦探呢?他绝对又会发表异想天开的论点才是,否则心里会闷得很不舒服。”

和他那孩子气脸孔正好相反,他有很深的执念,彷佛仍惦着昨夜的争执般,满含讽刺的以下巴指了指行武。

但是,行武对这次扑克牌又减少似也完全难以理解,频频摇头不语。

突然,黎莉丝大叫了:“我明白啦!”

“什么嘛,吓我一跳。你明白什么?”

“昨夜的事!我半夜起来上洗手间,却察觉在这个餐厅里躲着什么人,我好害怕,慌忙回房间,锁上门上床。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对方一定是正在找红心3和梅花J!”

大家互相对望,沉默不语。正因为不明白偷走牌之人的目的,才更令人感到恐惧。

窗外笼罩着浓雾。

牧若无其事般的注意着橘的反应。但是,见到橘彷佛已完全忘掉昨夜的苦恼,显得相当开朗,他总算放心了,暗自得意自己的精神治疗法奏效。

橘和纱缕女并肩坐在餐桌前,像往常一样愉快交谈。牧认为两人会刻意表现出如此亲昵模样,一定是为了不希望被察觉彼此间有过麻烦,所以决定不说出这件事——他本来就是口风很紧之人,而且对自己所说出的话会完全负责。

等扑克牌的纷扰告一段落,橘独自上二楼。唯有专注于钓鱼时,他才会置纱缕女于不顾,对这位充满现代感的肤浅男人而言,会喜欢钓鱼,实在有点难以想象。

“纱缕女,你可得小心些哩!都是你让他买钓竿,才会那样着迷的。”橘离开后,黎莉丝讽刺的说。

纱缕女只是喉咙轻唔出声,并未回答,那惺忪眯着的眼睛,看起来像是陶醉于幸福中的女人。

“他要钓什么?大肚鱼吗?”

“他说是钓香鱼。”

“嘿!是友钓法吗?”牧问。

“我不懂,我对钓鱼毫无兴趣。”

“他好像有些狂热吧?”

“是去年开始的。到了这儿,万平老人又能帮他,今天已约好吃过午饭后出门。”

鱼饵和其它装备由万平老人负责,橘则由东京带来两支钓竿和钓线。他是那种不管做什么事都想装成行家之人,所以连钓竿都是向新桥有名的钓具行老板订制。

牧上楼一看,果然见到橘只穿一件汗衫,正在擦拭钓竿。

“你看看这光泽,这可是一般钓竿师傅做不出来的呢!必须要名匠才有可能。”橘用陶醉的眼神凝视着整支钓竿,简直就像是正在鉴赏刀剑一般。

对于橘这种执着的态度,牧觉得非常滑稽,说是单纯、天真也无可厚非,但若往坏的一方面讲,也能说他是幼稚、挑剔、好高骛远。

橘当然不知道牧的这种想法,开始说明有关钓竿的一切,譬如,在哪里购买之类。牧正觉得厌烦之际,尼黎莉丝进来了,让他情不自禁浮现得救的表情。

“有什么事?”

“我有事要去一趟邮局,所以要出去一下。”——要去邮局必须走至车站附近。

“马上就要吃午饭了!”

“没关系,我早上吃太多了,现在还吃不下,正好去散散步。”

“那么,午饭我们就先吃了。”

“好呀!那,我走了。”

黎莉丝挥挥手,转身离去。

不久,午饭时刻到了,牧来到餐厅。可能因少了平常的谈话对象,感觉极端无趣。

“牧,怎么一脸落寞呢!”

若是平时,牧一定会马上反唇相稽,但是,今天他只是毫无气力般的默默瞪视安孙子稚气的脸。

“人穷却不能志短,别一脸贪婪的表情,让我看了都快同情的掉泪了。”安孙子得意忘形的继续说。

牧只是默默抚摸下巴。

“不要再欺负人了。”纱缕女看不过去,说。每次,她总是帮牧解围。

“没问题,既然你这样说,我当然遵命。”安孙子调侃的说。

在单恋对方失败之后,安孙子有很多时候行事似已逸脱常轨。

吃过饭,未来的爵士钢琴演奏家回自己房间,换上针织帽、天蓝色衬衫、白短裤的轻装,一手提着钓具下楼了,领口还披着白手帕,一副钓鱼高手模样,嘴里哼着“Stardust”的旋律。

纱缕女跑过来,宛如贤妻良母的模样说:“这条手帕太新了,感觉上怪怪的,还有,帽子应该这样戴才对。你可得早点回来哦!”

“真令人嫉妒呢!连我都会这样觉得,而没有对象的行武和安孙子会有何种心情也就可以体会了。”牧走至玄关的拱门,笑着说。

橘穿上运动鞋后,轻握纱缕女的手,之后向牧挥手。

“帮我告诉管理员夫妇一声,要他们不必准备晚饭的菜,我会钓一大堆鱼回来。”说着,橘抛给纱缕女一个飞吻!只有他才可能做的动作。

“他现在夸下海口,也许回来时只好到鱼摊去买几斤鲸鱼肉交代了。”牧边对纱缕女说,边回到餐厅。

听到他们的脚步声,花子一面以围裙擦手,一面走出来:“那位小姐还没回来吗?”

“为什么问她?是黎莉丝答应买什么礼物送你?”

“不是的,因为我现在要外出购物,怕午饭会冷掉。怎么办才好?”

“这个,别理她,她讲过今天吃不下的。冷掉就让它冷掉,你尽管出去购物吧!这儿距离有点远,当家庭主妇的话,每天一定很累,若有一辆脚踏车就好了,不过,如果是伯母骑的话,不是装甲车一定很快就坏掉。”

“呀,你这人可真坏!”花子被嘲讽,像小女孩般的以胖胖的手比出想打牧的姿势,“那么,我走啦!今天的午饭是广东式的炒米粉,她如果回来,请告诉她用电锅加热一下就可以吃。”说完后,花子离去了。

牧进入餐厅时,纱缕女和行武、安孙子已吃过午餐,正边喝茶边聊天。

收音机传出探戈音乐。

“为什么阿根廷探戈称为波登尼亚音乐呢?”一行武忽然抬起脸,问。

“所谓的波登尼亚在拉丁语里是‘港口’的意思,而这里的港口乃是指布宜诺斯艾利斯。”

“啊,原来是这样。没办法,我就是不懂通俗音乐。”行武一如平日般既讽刺又不像讽刺的说。

在自认为是艺术家的这些人之中,被指了解通俗音乐不能说不是一种侮辱,果然,安孙子不高兴的板起脸孔,默不作声了。

行武的讽刺很可能是在下意识之间脱口而出,不似含有恶意,这从他继续若无其事的问“现在播放的是什么曲子”即可明白。

安孙子没开口,因此行武望向牧和纱缕女。

随着轻快节奏唱出的歌曲乃是“草原,再会”。

“这是很有名的曲子呢!你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的话,我告诉你好了,就是‘BlueSu’,亦即蓝色夕阳。”

可能是行武的讲话语气也令她不悦吧?可以感觉出她的话中带着挑衅意味。

“什么?BlueSu?”

“没错!为何这种表情?”

“你是在讽刺我?”

“讨厌,你在说什么嘛!你想知道曲名,我就告诉你是‘蓝色夕阳’呀!”

被纱缕女这样一说,行武似领悟到自己的不对,沉

默了。但是,他内心好像很气愤,呼吸急促,平时苍白的脸孔转为铁青。

牧不明白他为何会为这种小事生气,轮流望着两人的脸。

安孙子大概也是相同想法,稚气的眼眸圆睁,呆然不语。

在四个人闷不作声之间,音乐结束了。

日后回想起来,牧终于有所领悟,不过在当时,他完全猜不透为什么行武会对“蓝色夕阳”这种字眼生气。

打破闷重沉默的是外出回来的尼黎莉丝。看样子她走得很快,两颊通红,脸上沁出汗珠,呼吸急促。

“啊,橘呢?”

“他去钓鱼了。”

“是吗?纱缕女,你可要小心了。如果现在就出现这种情形,以后如何也能猜得到了,他不是变成高尔夫球狂,就是变成钓鱼狂了。”

“放心,一旦结了婚,我会用我的爱情让他折断钓竿的,我有自信。”

“讨厌,岂能白白听你讲这种话,回东京后,一定得叫你请客才行。”黎莉丝很兴奋似的说着,转脸朝向牧,“牧,我回来啦!”

“嗯。花子伯母很担心午餐冷了呢!她说过要用电锅温热。”

“不要紧,冷掉了也没关系。”黎莉丝洗过手,很在意自己发型似的照镜子,然后才坐下,独自开始吃午餐。但是,可能因为已完全凉透很难下咽,几乎没有去挟一口炒米粉。

“还是把炒米粉加热吧!”

“不必啦,太麻烦了。对了,明天大家一块去爬三峰山吧!安孙子,你觉得呢?”黎莉丝似察觉气氛有异,故意装成很开朗的语气说话。

“说的也对,都已经来到这儿了,最好去爬一趟。”安孙子似理解黎莉丝的心意,马上同意了。

“行武,你也要去吧?”

“嗯。”

“纱缕女也要去呢!”

“可是,如果缆车停在半途的话,好可怕哩!”她神情严肃,畏怯的说。

约莫一年前曾经发生空中缆车在山谷上空数十公尺高处停住不动的事件,在获救之前,乘客必须悬挂在半空中颇长一段时间,而且当时太阳已经下山,四周一片漆黑。

“瞎说,和橘单独在一起,你应该很高兴的。”黎莉丝语气带刺,冷冷嘲讽。

“那你可得说服橘一起去!”

“喂,你们打算把我排除在外吗?”

“没错,就让你留下来算了。”

“真是太伤感了!”

众议一决之后,几人又再继续谈论三峰山的话题,不久,黎莉丝才边吹口哨边收拾餐具至厨房。

即使曾有过些许波涛暗涌,截至这时为止,丁香庄仍算很平静,除了凶手以外,任何人也无法预知此种平静会在一瞬之间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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