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中午,估计角次郎应该已经出门做生意,茂七这才前往三好町他的住处。

角次郎家有个与他同年的媳妇,名叫阿仙,以及十三岁女儿阿春。阿仙是有一身好手艺的裁缝女工,和角次郎结婚之前,以缝制衣物为生,现在也是挂着和丈夫不同的招牌做生意。其实茂七家的头子娘也帮人缝制衣物,从她那里,茂七也很清楚阿仙的事。

她专门缝制艺妓在酒席上穿的高级衣物。老主顾是深川永代寺门前町名为“辰巳艺妓”的姐儿们。

艺妓的衣袖都十分宽大,那是为了跳舞的缘故。又因头梳大发髻,所以背部衣领开得深。据说从最初的剪裁布匹就与一般妇女不同,而阿仙缝制时又特别下工夫,她依照每个艺妓那干差万别的身材,微妙地改下摆长度,或调整腰身宽度,让穿上的人都是最美的。

刚结婚时,阿仙和角次郎住在柳桥,换句话说,当时柳桥的艺妓姐儿是阿仙的老主顾。艺妓动辄彼此较劲,让辰巳艺妓抢走阿仙,想必柳桥的姐儿当时一定很不甘心。

现在角次郎夫妻住的这栋三好町大杂院是随处可见的建筑物,因位于木场中央,四周都是木材的集中场和河道。这里日照条件好又通风。基于阿仙的工作性质,这对夫妻在大杂院租了最大的房子。虽是挑担叫卖鱼贩的住处,却完全闻不到鱼腥味。角次郎切鱼用的大砧板,和阿仙做饭用的小砧板,都洗得干干净净地并排在厨房边的向阳处曝晒。

外面的格子纸门,一片写着“鱼舖次郎”,另一片则是“裁缝仙”,这大概是出自大杂院管理人之手,字迹显得庄重。

对拥有一技之长、能踏实赚钱的阿仙来说,一千两可是教人头晕眼花的一大笔钱。她一见到茂七,赶紧主动提起这事。

“那,我家那口子今天早上去找头子了?真是对不起。”

“没必要道歉。这事的确很怪。”

不知是否多心,阿仙似乎涨红了脸。茂七想起角次郎也是这样。

一条鲣鱼卖一千两,这实在教人难以置信。不是正常的买卖,背后一定有什么不好的事。会这样想也是人之常情。然而,话又说回来,对孜孜不倦工作过日子的老百姓来说,一千两的确教人心动。

江户市的物价逐年攀升,虽不能一概而论,但一两足够一个成人买一整年的白米。一千两的话,表示一千个人什么事都不用做,也有一年的米饭可吃,而角次郎家有三口人,那表示每个人有三百数十年不用工作也有饭吃。一千两正是这样的一笔大钱。难怪明明觉得可疑,角次郎却一脸轻松得古怪,而阿仙则涨红了脸。

“是我叫我那口子到头子那儿。”阿仙说道。“这事,我们不敢答应,可是让对方碰钉子又觉得有点可惜……”

“你说得没错。那是当然的。”

“所以我想还是先找头子商量看看。伊势屋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据说,今天早上角次郎告诉对方,有不少顾客等着买他的鲣鱼,要对方暂且先回去。结果,伊势屋掌柜离去之前,特别叮嘱:明天一定要将你买的鲣鱼以一千两卖给我。

可是,为什么要买角次郎的鲣鱼,而且非得用一千两不可呢,无论这对夫妻如何追问,他都绝口不答。

“他说钱全都带来了,也让我们看了。”

阿仙说,他打开带来的木箱,将十个一百两的布包排在他们夫妻面前。

“总之,我想先确认一下日本桥通町是不是真有伊势屋这家和服舖,就算有,接下来也必须确认到这儿的掌柜是不是伊势屋的掌柜。”

“那,我和头子一起去比较好吧?”

“你就和我一起去。不让对方发现,只远远地瞧一眼,应该不会惹上麻烦。”

阿仙用力点头地说:“我明白了。可是,头子能不能再等一会儿?我叫阿春去办点事,她应该快回来了,让她看家,我就可以出门了。”

“小春春知道这件事吧?”

“知道,那时那孩子已经醒了。”

阿仙说完,呵呵笑着。

“那孩子最镇定。毕竟是孩子,还没尝过金钱的可贵。”

说着说着,阿春回来了。

“啊,头子。”阿春微微一笑。“您好。”

“喔,你好。一阵子没看到你,又长高了,小春春。”

“讨厌,拜托不要再叫我小春春了。”

“是吗?是我不好。平常有帮阿母的忙吗?”

阿春骄傲地点头。“我最近呀,也会剪裁了。”

角次郎的脸黑得像柴鱼,而阿仙再怎么样也无法说她皮肤白皙,但是女儿阿春却是个皮肤雪白、有双水汪汪眼睛的可爱姑娘。再过两、三年,她大概会是三好町的美人——不、不,应该是深川的美人吧。

让阿春看家,两人一起前往日本桥时,阿仙一路滔滔不绝,相较于角次郎的既惊喜又忧惧,她沉稳多了。

“听到一千两时,我只觉得荒唐。”阿仙笑道。“可是,那掌柜回去之后,我开始仔细想了想。如果那是真的到底会怎样?如果只是有钱人一时兴起,不知是什么原因,认定我家的鲣鱼是吉祥物,非要花一千两买,到底会怎样?这么一来,我们就有一千两了。”

茂七默不作声地听着。燕子从眼前唰地横飞过去,阿仙仍望着远方。

“这么一来,我们就可以实现多年来想开舖子的愿望。我家那口子也不用再出门挑担叫卖,不用在夏天到处走得满头大汗,也不用在雪天里手都冻伤了还得出门卖干鱼。”

“可是,你也无法帮角次郎照管舖子。”茂七缓缓地说。“要是你裁缝不做了,辰巳的艺妓姐儿会不方便。”

“鱼舖那边,可以雇人啊。”阿仙开朗地说。“我们可以离开那个大杂院,住到大街舖子。也可以让阿春过好一点的日子。”

不过,那孩子现在看起来也没有过得不好啊——茂七并没有说出口,只在心里默默地说。

几乎连找都不用找,很快就看到通町的伊势屋。白底蓝染字号的大布帘在五月的风中飘荡。

茂七和阿仙两人在伊势屋前随意地来回走了两趟,阿仙认出了坐在堆放布匹的架子里边、古旧的帐房屏风里的男人。

“没错,正是那个人今天早上来我家。”

“这舖子的生意真好。”

一千两的话,只是转手间的事。

“看来不是胡说的,头子。”

阿仙的声音微微发颤。她作揖般合掌贴在嘴上。

“可是,世上真有这种事吗?”

此刻阿仙的心里有个比钱舖大秤更大的天秤,右边盘子盛着她的梦想,左边盘子盛着戒心。天秤摇晃不已,时而右边往上,时而左边往上。茂七简直可以看到那副光景。

茂七不想让阿仙心里的那个大秤误秤了,他尽量冷静地说:

“我说啊,阿仙,并不是想泼你冷水,可是这事毕竟很可疑。”

她垂下眼帘地说:“说得也是……”

“在彻底弄清楚之前,这事就交给我全权处理好吗?我想调查一下,好好听听对方到底存什么心。如果我认为有道理,我就会答应,到时候你们再以一千两把鲣鱼卖给他们。那时只要想成中奖券就行了。可是,阿仙……”

茂七俯视着阿仙,等她抬起头与茂七四目交接,他才接着说:

“当我认为拒绝比较好时,我会不客气地拒绝对方。所以你现在最好把今天早上的事当做是一场梦,梦里的钱是不可期待的。”

隔了一个呼吸的时间,阿仙小声回答:

“是,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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