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茂七到三好屋时,刚好医生也来了,日道醒着。

桂庵看过病人出来时,茂七抓住他,询问日道的情况。桂庵的容貌显得年轻,但没结发髻的长发夹杂着白发,看来大约四十岁。他以沉稳的声调向茂七保证,尽管得花点时间,但日道应该可以完全恢复。

“那是因为医生医术好。真的,我也感谢医生。”

茂七一靠近,便闻到桂庵身上的药膏味。茂七的表情,令医生开朗地笑了。

“很臭吧?不过,正是多亏这药膏才让我成名。”

“这药膏是医生的处方?”

“是的。”

“其他地方买不到吗?”

“不,没那回事。只要有人拜托,我也会把做好的药膏送过去。因数量相当多,我内人每天都忙着调制这药膏。”

目送医生离开之后,茂七前往日道的房间。医生叮嘱不能聊太久。茂七心想,只送礼就好了。

日道坐在褥子上,有个用束带绑起袖子的女人正在帮他穿睡衣。可能是他的母亲吧。虽然全身裹着一圈圈的白布,但仍可看到四处都是瘀青红肿。有一只眼睛肿得厉害,几乎睁不开,实在惨不忍睹。房内充满桂庵特制的药膏味。

“头子,”绑束带的女人马上挡在日道前面。“我是三好屋的内人美智,有事问我好了。”

“不,不用。我不是来说那些复杂事的。”

茂七自怀中取出樱年糕包。

“富冈桥桥畔有家好吃的豆皮寿司摊,最近也开始做些甜点,这是樱年糕。你知道那个摊贩老板吧?前些日子他也来过这儿。”

“那是樱花吧。”日道——不,此刻是三好屋长助——望着茂七另一只手手中的樱花枝,轻声说道。“原来已经开那么多了。”

“嗯,全开了。没赏到花,真可惜。”

茂七将樱花枝搁在榻榻米上。美智一脸戒心地轮流看着茂七和日道。

“阿母,我想吃樱年糕,而且口也渴了,你去拿白开水来。”长助说道。

美智边走出房间边频频回头。她大概很快就会冲回来,所以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说话。

“幸好捡回一条命。”

茂七挨到褥子旁说道。长助静静地点头。

“我打算找出袭击你的那伙人,好好教训他们一顿。可是,老实说,完全没有线索。你有没有什么线索?”

长助眨巴着肿胀得厉害的眼皮,默不作声。茂七觉得可怜,不禁脱口而出:

“你啊,不要继续做这种事了吧?”

长助望着茂七,一脸疲惫不堪的表情。

“你那什么灵视的本事,是不是只是把你父亲查出来的事说出来而已?你父亲得到家人的谅解回这儿继承家业之前,是捕吏的手下,对吧?”

长助想拿起茂七带来的樱花枝,却怎么也拿不起来。他的手也裹着白布。茂七抓起樱花枝,搁在夜着上面。

“好漂亮。”长助说道。

两人沉默下来。眼看美智就要回来了。正当茂七打算放弃讯问时,从刚刚就低着头的长助,低声抱怨地说:

“有时候真的可以看到。”

这个受了伤的孩子的表情,认真得骇人,却也显得非常悲哀。

“是吗……”茂七点头说道。“不过,就算看到也可以不说出来吧?你自己也不想再尝这种苦头吧?”

“阿爸他……”

茂七摇着头说:“你就说已经看不到了。反正三好屋的生意很好,少了灵视的报酬,生活一点也不会苦。”

长助望着茂七的眼睛。日道自白布和斑驳瘀肿露出的眼眸,茂七觉得只有此刻恢复了他昔日的眼神。

“可是,我不能让来拜托我的人失望。”

茂七一时语塞,但仍勉强地说:

“你记得那个叫阿夏的姑娘来找你的事吗?她拜托你帮她找未婚夫。”

或许是因为基于同情亲自接下的请托,所以日道还记得。

“关于那件灵视的事呢?你到底看到了什么?真的看到那个叫清一的男人被埋在垂樱下面吗?”

日道摇着头。或许是因为受了伤变得软弱的关系,他恢复了孩子的本性。日道以毫无夸耀的口吻老实地说:“我只看到垂樱和有个受重伤的男人。”

“那,其他都是你阿爸查出来的?”

“是的。经过调查,阿爸说樱树下有挖过的痕迹,要我说尸体就埋在那里。反正也没法确认。”

事隔至今,茂七再度火冒三丈。

“你阿爸也真造孽。”

“……对不起。”

“不止对阿夏,我是说他比任何人对你都还要残酷。”

日道伸出裹着白布的手触摸樱花。

“请头子帮我向摊贩伯伯谢谢。”

“……嗯。”

“那伯伯瞒着的事,我说给头子听好不好?”

仿佛偷窥到了茂七的心底,日道微微歪着头说:

“那伯伯,他在找人。在那儿摆摊子,正是为了找人。他很想见那个人。”

茂七缓缓地说:“这是你灵视看到的?”

“嗯。”

“那你把这话放在心里吧。”

这时,美智回来了,半次郎也跟着一起来。

“我正想告辞。”茂七站起身说道。“多珍惜你儿子啊!”

茂七一走出房间,白纸门随即啪一声地紧紧关上。

数日之后,调查总算没有白费,权三带回消息。据说,住在角田家一旁的佃农,在清一失踪的那晚,看到一名陌生男子进入地主家。

“他说,因为照顾生病的马,所以很晚睡。从他那里打听到,那名男子的身高、容貌都与清一酷似。男子没有马上进屋,听说在树丛附近徘徊了一阵子。那晚是满月,佃农清楚看到男子的长相。他看了清一的画像之后,说就是那个人。”

那么清一果然造访了角田家。日道说他受了重伤,难道他因重伤而死?死后被埋了?

茂七皱起眉头思索,权三接着说:“还有,头子,角田家经常有医生出入。”

“医生?”

“是的。听说七右卫门有痛风的老毛病。那医生跟扛着药箱的随从大概三天来一次。”

茂七张大嘴巴,一动也不动,接着就这么坐着大声喊叫系吉。与权三一起回来,正在厨房帮头子娘的系吉,吓了一跳地冲了进来。

“什么事?”

“你上次在角田家想借用厕所时会说他家里有股怪味吧?”

“啊?”系吉一头雾水地说道。“味道?什么?”

“你不是说很臭?说是粪肥的味道。”

“对,对,没错。”

“真的是粪肥的味道吗?没弄错吧?”

“这……”系吉歪着脖子。“不太清楚。但确实是会让人窒息的味道。”

茂七带系吉赶往浅草的桂庵家。接近桂庵家时,系吉跳起来说:

“头子,正是这味道!”

茂七带着权三和系吉,陪同阿夏,并请桂庵同行,再度造访角田七右卫门。阿夏一路跑着跟了上来。

清一确实在角田家,只是没有被杀。他大概是受了伤无法走动。角田家将他关在房里,私底下请医生前来看病,用药膏治疗。清一没有消失,也没有死,他只是进去之后没再出来而已。

出来招呼的七右卫门勃然大怒,反复地说不知道、不清楚,但茂七说出佃农看到清一的事,又指出桂庵的药膏味,逼问是谁用那膏药时,他才总算招了。

“清一被关在院子里的一间屋子。”他咬牙切齿地说。“那晚他不请自来,又吵又闹,我叫家人阻止他时,出手太重伤了他。等他的伤好了,我打算给他钱,让他离开江户。”

阿夏大叫:“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告诉我?”

七右卫门冷冷地说:“说了,大家不就都知道了,也许会影响我女儿的亲事。反正清一那种人,不是好东西,你最好早早忘了他。”

“太过分了!你为什么知道他不是好东西?”

“当然知道。”七右卫门斩钉截铁地说。“清一是二十年前我让下女生下的孩子。”

正如七右卫门所说的,清一果然在院子的榻榻米房里。情况虽然比日道好,却几乎无法走动,右手也不能动。尽管如此,他还是搂住飞奔过去的阿夏,频频向她道歉。

“我一直想回到你身边。”清一再三反复地说。

“你为什么来这里?”

阿夏哭了。尽管是喜极而泣,但心里或许也有不甘吧。

“你的事,我听说了,你阿母是这儿的下女,生下你之后,不久便过世了。你被赶了出去,吃了许多苦头。为什么你还要来找他们?那种畜牲,根本不配当父亲。”

清一是在虚岁七岁那年离开这个家。他说,不是被赶出去,而是自己逃走的。

“因为我在这里过得比牛马还不如。”

七右卫门的正室,似乎是个嫉妒心很重的女人。七右卫门染指的下女明明早就死了,但是她一想起来便虐待清一,以解心中的怨恨。清一再也受不了了,只好抱着母亲的牌位,赤着脚逃离这个家。

然而,他却暗暗下定决心,有朝一日,长大成人之后,一定要再回来,一吐心中的不快。由于当时还是个孩子,角田家到底在江户的什么地方,他并不是很清楚,但是他将深川一带四周有广阔田地、院子有株垂樱的这几点牢记在心,总有一天,一定要回来。

“我无法忘记。”清一说道。“那株垂樱就像长在我的心里一样。我在那院子挨打,不让我吃饭,被绑在柱子上,都没有人理我。角田家是这样对我的,却花大钱照顾那株樱树。”

可是,一旦真的来到了角田家,毕竟仍会犹豫,所以才没有马上进去。他本来打算转身回去,但是当他看到那株垂樱比记忆中长得更高大,而且布满花蕾,这才下定决心进去。

“起初,我父亲认不出是我。”清一对茂七说道。“我报出清一的名字时,他脸色大变。我说,我就要成家了,成为一个堂堂的男人,所以来告诉你一声。结果,他说是来要钱的吧?还朝我丢来了小金币,就是这个时候,我气昏了头。”

由于清一暴跳如雷,加上角田家也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结果就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了。闻声赶来的人,不仅对清一拳打脚踢,还用棍子殴打,清一被打昏在地上。之后,清一便一直待在这儿。因为七右卫门担心放他回去会引起骚动,这样不但会让角田家出丑,也会影响女儿招赘的亲事。

“话虽如此,光特地请医生医治你的这件事,角田家也算不错了。”

下女和上回判若两人,先前那谨慎有礼的态度消失无踪,向她借门板,将清一抬回去时,也完全不理会。茂七一行人只得向一个佃农借拉车。

垂樱还未开花,但枝枒摇曳生姿。清一在拉车上让阿夏撑着自己的身子,眼睛却始终瞪着那株樱树,直至远去。

两天之后,梶屋前来通报已经找到袭击日道的那些男人。他们大概受到过度的惊吓,老老实实回答茂七的问题。他们的确是受雇于角田七右卫门。

茂七虽然气愤填膺,但三好屋不想让这件事张扬出去,所以日道的事很难向上头报案,而清一也表示不想再与角田家有任何牵扯。

于是茂七心生一计。他把教训那些男人的事交给梶屋全权处置,让他们连骨头都伸不直后,再让梶屋叫他们到角田家索取医药费。听说这些男人闯进角田家,应该是狠狠地勒索了一大笔钱吧。

不久,角田家的女儿也顺利地招赘了夫婿。

梶屋拿走那些男人勒索来的钱,将其中一部分送到清一那儿——但是茂七不知道这件事;这是因为事前便说好不知道的。

当樱花谢了,抽出嫩叶时,茂七一家总算可以出门去赏这已经无花可赏的樱树。大家围着头子娘做的双层便当盒喝酒,尽情饮酒笑闹。

回家的路上,权三避免被系吉和头子娘听到,悄悄地对茂七说:

“关于那个摊贩老板。”

“嗯。”

“即使之前是武士,但是从他对町内的事知道得这么详细看来,不免令人觉得很怪。虽然他说因为机缘得知三好屋的事,但事情应该没有那么单纯。”

关于这点,茂七也持相同的看法。

“武士是错不了的,但会不会是町奉行所的公役?”权三说道。“如果不是负责本所深川的公役,头子应该也不认识吧?”

“这个啊,我也说不准。”茂七含糊其词地说。

如果那个老板之前是町奉行所的公役,即使地盘不同,茂七应该也会猜得到。不过,权三应该是说中了——那老板是个武士,正在调查町内的什么事。茂七认

为,一定是这样。

那么町奉行所有这种要职吗?

只有一个,亦即加役职——也就是专责放火强盗凶恶案件的公役。

然而,这个想法终究是太唐突了,所以茂七不打算说出来,只好假装喝醉了。大抵说来,在夜渐深的春宵,不宜想事情。

“叶樱也不错呢。”头子娘说道。茂七心想,角田家的垂樱,此刻大概花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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