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就要哭了呢,卿如是怅惘地叹了口气。

像是孤军作战太久,陡然出现一群没有战盔铠甲,只好拿着一把铁锹加入战争的普通百姓,他们向自己伸出援手,甘愿冒大不韪,和强势的敌人打完这一仗。

从前只有她一个人死守着崇文的道,而今千千万万的人都愿意守护崇文的道。这迟来的胜利,既可悲又庆幸。

卿母见卿如是伤怀,便也不逼她坐着摆谈了,只勒令其回房休息,又问她过几天到底要不要去书斋。卿如是应允。

回到房间,卿如是也不急着休息,她坐在书桌边,摩挲起月陇西交给她的墨玉,神情逐渐凝重。

采沧畔的崇文党们大肆宣扬众生平等的思想,她信,行事猖獗到惹怒了见识过女帝的皇帝,她不信。

倘若她不知道采沧畔的主人是叶渠,或许还勉强相信。按理说,一贯待在采沧畔的墨客们应该皆是以叶渠为首,叶渠身为崇文党首领,又是归降的前朝重臣,不夹着尾巴做人,还搞这些事出来引火烧身,绝对不可能。

这件事应有的两个可能是:要么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借着崇文党的名义行卑劣之事,打着众生平等的幌子,故意惹怒皇帝,以此来针对崇文党;要么,有人故意散播皇帝想要销毁崇文遗作的谣言,激起百姓不满,从而达到某种目的。

如果是后者的情况,那究竟是为了达到什么目的呢?而今坊间的举动会不会真的激起皇帝的怒气,从而造成极端的后果?

思考一刻钟后无果,她收敛思绪,将玉石握紧。

白鸽又传了信。皎皎敲门进来,将信递给她,然后将鸽子放进鸟笼里,一点点给它喂食。

卿如是拆信,边看边为自己磨墨。

起头先交代他过些时日有急事须得出一趟远门,期间无法往来信笺,只得等他归来后再次回信了。

紧接着为上回他的刨根问底道歉,并询问卿如是有没有兴趣参与遗作的重新修复,就按照她自己不同于其他人的理解来修复一次。

卿如是思忖了番,暂且往下看去。

最后一段照例说起他的那位故人。这回不再伤春悲秋,字里行间皆是欣喜之意,怕不是要将故人拿下已是十拿九稳的事。

正琢磨着,忽瞧见紧着下一句倚寒就问她有没有心上人。

有罢,人间正道算吗?卿如是认真思考了一番,她心上的不是人,但爱得很。死去活来,重活一世都只为它的那种。

接下来一句,倚寒又问她平日里如何与心上人相处。

问她和人间正道怎么相处……不知道描述为不可操之过急可不可以?卿如是再次陷入瓶颈,思考后认为这么说行得通。

再一句,倚寒问及心上人若是对她爱搭不理,言语嘲讽,甚至误会颇深,还有可能拳脚相向的时候,她是怎么办的。

卿如是:“……”这就让人根本没法强行描述。想了想,她写道:你这心上人如此棘手,真的不考虑换一个?小弟很费解,倚寒兄究竟看上了怎样一朵奇葩。

写完这句她又在后面诚恳地给出建议:既然有误会,便须得澄清,可依照故人对你的态度来看,你亲口澄清她未必会相信。不如将实情告诉旁人,最好是与她相熟的人,从旁人口中澄清误会,便容易使她信服。切记不可全盘托出,尽数澄清,须得留有余地,让她对你们之间的误会心生好奇,便会亲自找你索要解释。

卿如是满意地点头:自小到大心上人没遇上一个,主意倒是挺能出。

回答完毕,她又倒回去回复遗作的事:容我考虑。

其实她极想参与修复,但如今叶老已知道她能默出遗作,再让更多的人知道,是否会招来祸患?

这信再早一步寄来她也答应了,偏要在她得知坊间谣言之后寄来,这个当口,她怎敢暴露自己。

须得等她确定销毁遗作的传言究竟是真是假之后再作决定。

思及此,她又提笔向倚寒谈起坊间传言,询问他的看法。这人和官府相熟,小道消息灵通,或许会知道传言是否属实。

信寄出去了。

卿如是捏着那枚墨玉,皎皎以为她在睹物思人,正感慨她开了窍,笑意与欣慰还没收敛,凑过去好奇问了两句,就得知她其实是为新国学府的差事操碎了心,而那枚墨玉不过是能进国学府的凭证。

皎皎摇头叹息,自言自语道,“姑娘若是嫁不出去也成,奴婢一直伺候着,就不缺活干了。”

这厢正愁,敲门声响,皎皎回过神,先将鸟笼遮起来,连着鸟笼挂去屏风后的窗台边,然后才去开门。

迎着来的是一名容貌端正的丫鬟,笑盈盈地朝皎皎问好,“我是月府的丫鬟,替我家世子来给卿姑娘送几本书,顺便递个口信儿。”

听到那丫鬟的声音,卿如是探看了眼,示意皎皎让她进来说话。

丫鬟走进门来,与她见礼,呈上几本书,逐字逐句道,“世子说,姑娘晌午那番言论激起了他拜读通俗话本的心,回去后就找斟隐大人借了几本来看,还特意挑出几本让奴婢送来。”

卿如是随手拿起一本,书封三字《言未尽》。

翻开看了两眼。

第一行出现的两个人名:月一鸣、秦卿。

她合上了。

再随手拿起一本,书封五字《月下共卿酒》。

都不用翻开。

她又给搁置到了一边。

第三本,书封五字《晓看红湿处》

她想了想,径直翻到最后一页。

最后一段被人用笔划去,但依稀可以分辨字样:双指戏璎珞,香汗湿罗襟。似烟非雾,欲拒还迎,红绡帐暖贪风月,朝朝暮暮共与卿。

卿如是:“……”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破烂玩意。

卿如是默默将书合上。自脸颊烧到耳根的云霞好半晌没能消下去。

按理说,卿如是也不是什么不谙情事的天真少女。但向来无心风月的她,偏生最是看不得这些流里流气的鬼话,嫌庸俗。关键是,痛苦就痛苦在,这都是些真实存在的鬼话。

市井卖的话本,有的纯粹依靠杜撰,有的讲究真假掺半,这三本偏生都是后者。

她和月一鸣当然翻云覆雨过,他爱玩,几乎什么都玩过,每次能活生生把她臊死。还很会找时机,专程抽欠他人情的当天晚上,让她拒绝不成,眼泪花急出一水儿来。

这些小老百姓图乐子,纯属带着流。氓的本质对不为人知的方面进行扩写。

丫鬟显然对书的内容一无所知,此时天真地替月陇西递话,“世子让奴婢问问姑娘,可有从中汲取到力量?可有为这对痴男怨女而感慨?可有喟叹他们难成其好?”

滚犊子罢。

烧,这种书就得烧得干干净净,给文坛还个一片清净。

她愿意带领大家把以“月一鸣”“秦卿”两位为主人公的书籍尽数销毁,她头一个点火。

丫鬟又笑道,“世子还让奴婢带话给姑娘。劝姑娘不必太在意今日坊间的传言,这件事的始末他已经着人去调查了,发现实则有两拨人都在暗地里较劲,一拨人假借崇文党的名义大肆,另一拨人背地里煽动谣言,传出陛下要销毁遗作的消息。反正,绝不会让遗作被烧毁的事发生的。”

卿如是一怔,“他怎么知道我……”

话音未落,丫鬟道,“世子说,卿姑娘晌午那番话听着倒似是与崇文先生的观念不谋而合,想必是崇文先生的追随者,未免姑娘为遗作以及而今的崇文党忧心,所以特地让奴婢前来。上面那些书不过是拿来给姑娘闲看着玩的,姑娘瞧瞧最下头那本。”

卿如是伸手拿起来,书封很新,一个字都没有,翻开第一页才知道书籍主人是给这本书换了张皮,里面那页才是第一页,陈旧到泛黄的面上写着书名,太过模糊,只能依稀辨认字样。

但是这本书卿如是熟悉,无需将字看清。

这本书是崇文的原作!

不是应该被烧毁了吗?!

卿如是的手不自觉地颤抖,她小心翼翼地翻了几页,上边被火燎烧过的痕迹都还在,隐约看清的字也都是她记忆中的排列。

她强自镇定下来,“皎皎,把门关上。”合上书,她追问,“世子为何会……这书是哪儿来的?!”

丫鬟不紧不慢地说道,“世子从新国学府里无意间挖出来的,他说大概是前人埋起来的罢,也不知是谁写的书,只瞧着里边依稀能看清的词句写得都不错,便拿来给姑娘品一品。世子还说,那地方往深了挖似乎还藏有许多。”

“欢迎姑娘过些时候去国学府做客。”

“国学府?”卿如是不解,思忖片刻,又问道,“那地方以前是做什么的?”

丫鬟摇头,“不知。但世子说了,姑娘有何不解之处,都可以来找他问清楚。他什么都知道。”

不再多言,她施礼告退。

卿如是垂眸,目光落定在书封上。

先是《论月》,又是这本,月陇西说,似乎还能再挖到更多。

仅这一刻,她忽然升起一个荒唐至极的念头。假如当年真是月一鸣进雅庐救了她,那有没有可能,崇文的书其实都……想到这里,思绪顿止。

她捏了捏眉心。得好好休息了,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敢想。

那是月一鸣,废了她十指的月一鸣啊。

背负月氏家族重任的人,怎么可能冒着被杀头的危险私自去救崇文的书。没道理啊。难不成还能是潜伏已久的友军?

卿如是不再细想,将崇文的书用厚厚的牛皮纸包裹起来,藏在抽屉里锁好。梳洗沐浴过后,同卿父卿母用了晚膳。

临睡前翻出了叶渠交给她的那本《史册》,她犹豫须臾,指尖拈着书封迟迟没有翻过去。

细想了想,最终没读。

纵然她被叶渠一番话勾得心里痒痒,实在想一窥究竟,不得不说叶渠真是个推书奇才,然而一山更比一山高,一想到读完月一鸣的一生之后没准自己今夜睡个觉都得被他支配。

她被这种无言的恐惧劝退了。

和乔芜逛书斋的日子还有几天,卿如是打算白日里再读那本书,用以打发时辰。

平躺在床上,卿如是合上眼,半晌后又睁开眼,瞪着床帐。

月一鸣倒是没想,心里想的却是给她送来崇文原作的月陇西。

卿如是:“……”你们月家的人是不是想搞死我?

月府这位世子,不知嘴里有几分真话。他说这本书是在国学府里找到的,国学府不是都要建成了吗?过几日他都能住进去了,四周必已是雕栏玉砌,且守卫森严,他又怎可能随意挖得到东西?

能从中午那番言论看出她与崇文的观念一致,又为何会不知道这本书是崇文的原作?

思绪飘荡着,卿如是逐渐熟睡过去。

次日睁眼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抽屉看一眼崇文的原作还在不在。

还在。卿如是松了口气。

待到梳洗完毕,她急不可耐地翻开《史册》。叶渠有看书折页做旁批的习惯,正好方便卿如是按照叶渠的理解来看。

虽说叶渠的理解里皆有偏颇月一鸣的意思,然则,总比月氏那群老不死的满口皇恩浩荡福寿永昌要强得多。

目光流连于泛着淡淡墨香的纸面,蓦地顿住,停在最简单的一句话上:享年三十七。

简答五个字,便将这位年少成名的风光宰相的死亡风轻云淡地带过。

秦卿死的时候月一鸣方满三十,而立之年。也就是说,在秦卿去后,月一鸣也只不过多活了七年而已。

卿如是以为自己会高兴的,却怎么也笑不出来。那个人在她死的时候还挑衅地说,“秦卿,你不起来骂我了吗?”最后却只比她多活了七年。

这七年里,他经历了女帝登基,相府遭难,家族存亡,也经历了与正夫人携手余生、教养子嗣的片刻温情。

想到教养子嗣,卿如是又有些迷茫了。

倘若她记得不错,从前,月一鸣应是跟她说过。

彼时她蹲在院子里摆弄些花草,月一鸣噙着笑走过来,蹲她旁边,伸手就给折了几朵。

秦卿拿眼睛剜他。

他笑得慵懒,“怎么,跟折了你孩子的胳膊腿似的。”

秦卿垂眸除草,低骂了声,“月狗逼。”

月一鸣凑过来,埋低了脑袋,戏谑道,“什么好夫君?我没听见。”

秦卿默然片刻,忽地冷笑一声,抬手一巴掌将他的脑袋给摁进土里。

过于猝不及防,月一鸣还真没料到。

秦卿偷袭过后蹭地起身,撒腿就要跑,被月一鸣单手拎了回来,顺势反摁倒在柔软的花草间,又被他松了腰带,拽开衣领,掀开肚兜一小角。

月一鸣扯了扯自己的衣襟,微眯着眸挑唇笑,“知道我不设防,所以偷袭我?”话落时,他俯身朝她的脖颈和下颚亲了下去。

秦卿推他:“休想把泥蹭我身上!!”语毕时一口咬在他的喉结上,下了重口。

月一鸣稍退,捏住她的下巴,舔过嘴角的泥屑,咬牙切齿道,“这种时候,我是为了把泥蹭你身上吗???好好看看,我都被你撩成什么样了……”光天化日之下,他竟然想白日宣。淫。

而她面对着这么一具男人的躯体,想的竟然只是泥土不要沾到她身上。

月一鸣心都梗了。

秦卿怕痒,被他捏着下巴不舒服,抬头又看见他的长发和脸上都还挂着泥土,没忍住,笑喷了,想要憋笑,愤然道,“月狗逼你赔我的花……!”

月一鸣见她笑,也跟着笑了,“护花跟护孩子似的,折了你的花,赔你个孩子好不好?”

秦卿皱眉:“少耍流。氓!这是院子里!你言行注意点,对得起你相爷的称呼吗?!”

他不说话,凝视着她,低低地笑。

忽然,笑声戛然而止,他轻道,“秦卿,我没跟你耍流。氓,真想和你要个孩子。能跑能跳,我们瞧着便会觉得欢喜的孩子。男女都好,你和我的就好。”

秦卿很果断,甚至看都没转过头看他,直接拒绝了,“我看你们月家已经很不顺眼了,以后我要生个孩子也姓月,多遭罪。”话落,她从花圃坐了起来,整理衣襟。

月一鸣也坐起来,一片懒散模样:“这多好办,孩子跟你姓便是。”

秦卿知道他说笑,嗤道:“可我不想帮你生,你和夫人生去罢。话说回来,夫人比我先入门,她这都入门一两年了罢还没动静,你是不是不行……”

最后几个字,她嘀咕着嘀咕着,抬眸瞧见月一鸣幽深而又正经的眼神,便想起他们洞房那晚,心虚地脸红了。

“她……”月一鸣想了下,挑起眉,随口道,“身体不好,要不得孩子。你若是不帮我生,我可就断子绝孙了。”

那她死后,月一鸣和正夫人的孩子是什么时候有的呢?

夫人出阁之前心底也藏了个不可能之人,同她说过的:这辈子是有缘无分,就指望着能有来生。夫人像是认命的人,所以她身体再不好也得给月家留子嗣也说得过去。

卿如是这般想了会,觉得应该就是这样。

往事太可怕了,她不过是看到月一鸣死时的年纪,就生出这般多的疑问。

她合上书,暂且不再碰它。

可有些东西,在心底无知无觉地生了根发了芽。

从前被忽略掉的细枝末节又被不经意地拾起。卿如是觉得心底的感觉不一样了,分明没有任何情绪涌上来,可就像破土的嫩芽一般,挠着心里的痒。

有一种潜意识的求知欲,会催促着人越来越在意那个东西。

这种感觉甚至一度持续到与乔芜相见那天。

她出门时,仍是那晚的丫鬟前来,告诉她说月陇西已经去了国学府,市井谣言被压下去了一些,陛下虽发了怒,治了些人的罪,但好在,暂时没有殃及到采沧畔那边。等查清背后煽风点火的那一方会再遣人来告诉她。

卿如是放心了些。捆好长鞭,翻身上马,她往约好的书斋去。远远瞧见书斋外阵仗颇足,卿如是心道乔芜如何端着这般架子了。

正想着,乔芜的声音却出现在另一方,“如是,我在这。”

卿如是利落下马,一边朝她走去,一边狐疑地看向书斋正门口,“那边是谁?怎么忽然被侍卫围堵成这模样了?”

“哦,好像是月氏族里来的长老,听说是皇帝请来,要去国学府住。”乔芜蹙眉,“只是路过此处买本书而已,等会便走了。”

卿如是不屑,语调讽刺,“哦,月氏族里的人。”没跑了,反正统统都是她的后辈。

乔芜点头,跟她往书斋里走,刚想开口再说,门口的侍卫将她们拦了下来,“月长老在此,不得入内。”

“方才我还看见人往里走的?”乔芜蹙眉。

侍卫回道,“月长老吩咐,至多二十位入内,不可扰他选书。方才那位,是第二十个。”

卿如是嗤笑,“选书还怕被扰,来什么书斋,国学府离这就那么几步路,到了之后要什么书遣人送去多大个事……怕别人不知道他月长老来了扈沽。”

“姑娘言重,注意德行。”

声音自门内而来,苍老如油尽灯枯,语调却沉稳持重。

卿如是挑眉,等着那人走出来。等了须臾,仍未见到。

请问……他是走得有多慢?

乔芜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道,“我让丫鬟打听的,好像是月氏族中最有威望的那位,月世德长老,有两个甲子的高寿了。”

卿如是觉得这个人名有些耳熟,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又听乔芜在她耳畔问,“你知道月世德长老罢?”

卿如是摇头。

乔芜附耳过去,笃定道,“你知道的,就是我们幼时听的那个‘神树开智,相授文曲’的故事。他三四岁的时候不是被月相拎起来挂树上过吗?听说在那之前他脑子都不大好使,后来月相把他挂树上,给他开了智,从此之后跟变了个人似的,聪颖通慧,得文曲星保佑。”

卿如是沉默了,“……哈???”她知道是谁了。

开毛的智啊难道不是因为他朝自己吐口水扔石子,才被月一鸣挂树上吊着打了一顿???

月家,服了。黑的说成白的,真能掰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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