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勃·克里平儿科医院就在一座脏兮兮的杂居公寓的二层。走上楼梯一看,昏暗的走廊里挤满了孩子和母亲。孩子们有的在走廊里窜来窜去,有的在抢夺一只皮球,还有的在画画,那情景就像走进了幼儿园。

倚着斑驳墙壁的威利欠了欠身子,扬起一只手。只见他小心翼翼地跨过横七竖八地躺在地板上的孩子,朝这边走过来。长椅上早已坐满了人。

“怎么,我这是到幼儿园了?”罗恩说,“瞧这动静,还以为美国也开战了呢。”

“是啊,在这儿待不了多一会儿脑袋就大了。”威利平心静气地说道。

“真像是没有老师管的幼儿园。看这帮小家伙活蹦乱跳的,他们真的得病了?”

“那些蔫头巴脑的大概才是病号吧。”

“那些活跃分子都是陪看的?”

“估计是病号的哥哥弟弟,缠着母亲跟来的。”

“怎么不见大夫呢?”

罗恩指了指诊室门上镶嵌的毛玻璃。里面没有亮灯。

“门诊时间还没到呢。”威利扫视着都快成了候诊室的走廊,可怜巴巴地说道。

“这些病号可看着不像能掏得起问诊费的。”

生了病的小家伙就不用说了,陪他们来的那些母亲的衣衫也不见得有多干净。

“这里是免费医院,州政府给补贴,可金额大概也就勉勉强强够在破楼里租一个这么大小的办公室的。这会儿午休时间都快过了,可大夫估计还磨蹭着不想出诊呢。”

“确实,这种地方让人提不起心气儿干活啊。”

“这种医院,让你等上两三个小时也是家常便饭。我上星期在前面的一个街区见到的那个证人,他就是肚子挨了一刀后去了一家这样的医院。可你猜他怎么说,肚子上插着刀子,干等了两个小时。”

“他的命保住了?”

“要说也算是个奇迹了。他还能讲话,可是生不如死啊。他说他在候诊室里一直在想该怎么写遗嘱。”

“我说咱们先到楼梯间里避避,等大夫来了再说。”

罗恩扬了扬下巴,率先走进了楼梯间。

“照片洗出来了吗?”

“啊,现场的照片也在这儿。你想看看那女人吊着时的样子吗?”

罗恩点了点头。

威利拎起公文包,掀开带着搭扣的上盖,打开了一个印有“华盛顿东局”字样的褐色纸袋,抽出几张照片递了过去。

“这就是她被吊着时的样子,你来的时候,人已经被放下来了。两个手腕吊在树杈上,脖子也被套上绳子吊在另一棵山毛榉的树杈上。这根树杈的位置相对低一些。”

照片是从各个位置和角度拍摄的。既有手腕、颈部的特写,也有从几步开外的地方拍下的全身照,以及从裙子下面微微探出的内脏的照片。刚刚见过一面的乔治城大学的格列高里·布雷兹想必目睹了这样的情景。假如这些照片给那些以谈笑风生般的口吻谈论奸尸和毁尸的女大学生们看到了,她们又会作何感想呢?

“威利,看看这根绳子。”罗恩指着其中的一张照片说,“这张照片可以提供很多东西。作案人先用绳子捆住左手腕,再把绳子从树杈上荡过去,将手腕吊起来。然后,又将绳子绕在腕子上打了一个结。接着,他又如法炮制,用剩下的绳子捆住女人的右手腕,再将另一头抛过树杈,把右手腕吊起来。恐怕他只有这一个办法,因为周围没有垫脚的地方。”

“这活一个人干得来吗?”

“岂止如此,这正表明了这是一个人干的。女人这时候已经咽气了,我说得对吗?”

“阿莱克斯刚才是这么说的。”

“那就用不着讲究什么手法了,把女人的手腕子擦破点皮儿也无所谓了。这女人连声都不会吭的。事实上,女人左手腕的皮肤就被弄伤了。”

“嗯。”

“右手腕没有明显的伤痕。所以说,是先左手,后右手。右手腕上也用绳子打了个结,这样,两条胳膊就被吊在了树杈上。可是,绳子还剩下了一截,于是,他又顺带把绳子绕在死者的脖子上,再将另一头从树杈上甩过去,把脖子吊起来。这就是整个过程。”

“这根绳子可够长的。”

“是的,也许这个人手头上只有长绳子吧。先左后右,最后是脖子。你看这儿,绳子捆住女人的左手腕后,从打结的位置直接拉到右手腕,捆住右手腕后又直接拉过来,绕在女人的脖子上。怎么样,你同意吗?”罗恩问道。

“我倒是没意见。可这又怎么样呢?”

“是单人作案,而且附近没有可供垫脚的东西。再有就是……”

“关键就是这个‘再有’。”威利说。

“把她的脖子吊起来跟先捆住哪只手是无所谓的。假如绳子只够捆住两只手的话,脑袋恐怕就会幸免了。”

“言之有理。这就是说,作案人原本就没有打算掩盖脖子上的勒痕?”

“是的,没有。”

“这意味着……”

“人不是被勒死的。对了,那女人的死因是什么?”

“鉴定科还没有给出任何意见,他们说正在对被害人进行解剖,解剖完成后才能得出结论。”

这时,从楼梯下方传来沉闷的脚步声。两名探员侧目望去,只见一个满头凌乱灰发的大个子男人正手扶墙壁、喘着粗气,吃力地顺着楼梯走上来。他们见此人两手空空,起初并没想到他就是大夫,还以为是某个来给孩子约诊的父亲。

“克里平大夫吗?”罗恩把帽子拿在手里,将信将疑地问道。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这里可是儿科,要来就把孩子带来。”

说完,医生便一头扎进了大哭小叫、爬来滚去的孩子堆儿里。看上去是猜对了。靠近他的身边后,马上就闻到了他嘴里的一股刺鼻的杜松子酒味。罗恩和威利对视了一下。

“这下好了,”威利说,“大夫开工了。”说着,威利连忙将照片塞进公文包。

“太阳都快要落山了,人家这架子可真大。”罗恩说。

两个人追着医生回到了走廊里。因为恰好和两个小孩撞到了一起,两个人的动作慢了一步。分开两个小孩后抬头一看,医生拉开了嵌着毛玻璃的房门,正往诊室里走。

为了赶在第一个患者进门之前,罗恩和威利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跟进了屋里。一进门,就听医生说道:

“我应该告诉过你们,这里是儿科,不给你们瞧病。成人内科从这儿往北,隔着三个街区就是。”

医生已经坐到了自己专用的椅子里,说话时带着醉汉所特有的气喘吁吁。

“大夫,我们不是来看病的。”罗恩正色说道,亮出警徽。

罗恩怕医生看得不真切,便上前跨了两步,举到医生的鼻尖底下。于是,医生摸出玳瑁框的眼镜戴上,又将眼睛往近前凑了凑。

然后,他缓缓地扬起脸,将眼镜一直拉到鼻子下面,从眼镜框的上方紧紧盯着罗恩的脸。这时才看出,医生的眼睛斜视得很厉害。

“原来二位是警察啊。”克里平大夫说。

罗恩瞟了一眼身旁的搭档,威利便嘟囔道:“如假包换。”

“是的。我们前来打搅,是想了解这个患者的地址。”

罗恩随即掏出门诊预约卡,捅到了他的鼻尖跟前。医生的回答有些令人吃惊:

“这玩意儿是什么?”

“这不是贵院的预约卡吗?”罗恩诧异地说道。

“好像是的。”医生勉强承认了。

“可我是头一次见到。我从来就不看这玩意儿。”他说,“你们又不是病人。可这上面又写着我们的名字,‘鲍勃·克里平医院’。”

“似乎是这样。那好,这种预约卡一般是谁来填写呢?”

“护士写的。”医生将身子靠回椅子里,口气肯定说道。

“我们想知道马丁·丹顿的住址。”罗恩说。

“我们的患者做了什么?偷了糖果什么的吗?”

“凶案科是不会为糖果出警的。是他的母亲。”

“当妈的怎么了,杀了人了?”

“恰恰相反,她被杀了。”

听到这个消息,医生也沉默不语了。

“请告诉我们孩子母亲的姓名。还有,她的为人怎么样,住在什么地方。”

“我怎么会知道!”医生说,“我不可能记住所有的患者。你瞧瞧走廊里吧,每天都有这么一大堆的病人。”

“我们想……”守在一旁的威利客客气气地插进来说,“您这间办公室的什么地方,应该会有病例呀或者患者档案什么的吧?”

医生立刻点了点头,说道:“大概吧,也许就在这屋子的哪个犄角旮旯里。不过你们可别乱翻,这个样子已经够让我抓瞎的了。”

“我们不会乱翻,”罗恩说,“如果您能替我们找的话。”

“我才不管呢。”医生又强硬起来,“这是护士管的事儿。病人的病历搁在哪儿,我一概不知。”

看到罗恩和威利不为所动,医生继续说道:“你们肯定以为我喝醉了吧,怀疑我这副德行还怎么给孩子打针。”

罗恩没有吭声。虽然心里的确这么想,可说出来也是无济于事。再没有比跟醉汉拌嘴更愚蠢的事了。少顷,医生说道:“打针也归护士管。”

罗恩将空荡荡的诊室扫视了一圈,然后说:“那好,护士在哪儿?”

“这会儿在家呢。别担心,走着过来只用五分钟。”

“那就请她快来上班吧。”

“有急事我会打电话的。”

“现在就是有急事的时候。请吧。”

罗恩拿起话筒,仍是举到医生的鼻尖底下。医生照例惊讶地对着话筒盯了一会儿,似乎由衷地领悟到这确实是一台电话机:

“你自己打好了。”

“可以,只要我知道号码。”罗恩说。于是,医生慢吞吞地翻开手边的记事本,念出了号码。

“名字呢?”罗恩一边拨号一边问。

“罗伊斯,罗伊斯·摩瑟。”

罗恩一面听着拨号音,一面在心里嘀咕,这名字真拗口。很快,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背后还有个小孩在吵吵嚷嚷。

“您是罗伊斯·摩瑟女士吗?”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不出所料,接电话的人对名字进行了纠正,可罗恩并未听得很在意。

“您就是鲍勃·克里平医院的护士吧?我是华盛顿东区警局的警察,从克里平医院给您打的电话。”

“出了什么事?”护士问,“大夫呢?”

“大夫很好。他叫我亲自给您挂电话。我想了解一名患者的地址,他叫马丁·丹顿。您知道吗?”

“不知道。”

“有没有病例什么的写着他的地址?”

“病例就放在医院的文件柜里。”

“我们在赶时间。您多会儿能到?”

“那我抓紧收拾一下,五分钟后出门。”

“我们等着您。请赶紧吧,这医院好像没了您就玩不转了。”说完,罗恩放下了话筒。

“我讨厌护士。”医生悠然地靠在椅背上,说,“要账的都是她引来的。我讨厌要账的,这些烂事让我腻歪透了。”

“大夫,”罗恩说道,“我们不是来讨债的。这是人命关天的大案,明天整个华盛顿都会被搅得鸡犬不宁。我们退到走廊里等,免得碍着您的事儿。您还是尽快开始干活吧,否则您得干到第二天早上了。”

说着,罗恩拉着搭档来到走廊里。然后,他向等候着的人们发问:“谁是第一个?”

他看到一对母子举起了手,便说:“请进去吧。”

“咱们还是去楼梯间吧,这里吵死人,叫人没法做事。”

穿过走廊来到楼梯间,后背一挨到楼梯扶手上,威利便打趣地说:“但愿护士没有喝醉。”

罗恩却笑不出来,只是点了点头。威利接着说:“那个大夫能正经给人看病吗?”

“是啊,这会儿连护士也不在场。”

“这个地方该叫罗伊斯·摩瑟医院。那个大夫就是个摆设。护士来之前最好别打针。”

“不知道他分得清药名不。”

“啊,分得清,就像这样,”威利说,“这孩子疼得直捂肚子,一定是肚子疼,给你开点肠胃药好了。你怎么了?咳嗽得厉害,肯定是感冒,喏,吃点感冒药吧。你说什么?大街上的药店就能搞定?话可不能这么说嘛,病人怎么能不看医生呢……”

“妈的,什么玩意儿!”罗恩忍不住骂了一句,“死者的姓名和地址都查得这么费劲,要找到凶手恐怕得转了年了。”

“淡定些,罗恩,往后也许不会再碰上醉鬼当你的证人了。”

“但愿如此吧。咱们这儿也算是个文明世界吗?调皮捣蛋的病娃子再加上酒精中毒的大夫,简直无可救药。威利,我们面对的是凶杀案,可不是抓几个小毛贼,慢条斯理的怎么成。在非洲的乡村办起案来也会有效率得多。照这个样子下去,这场战争的输家肯定是我们了。”

“假如司令官是那个大夫的话。”

“真想把这些王八蛋醉鬼都绑起来,一脚踹到前线去!”

罗恩怒火攻心。威利笑着说:“只要还能朝敌人放枪,‘醉汉连’的作用恐怕也不能小看的嘛。”

“前线可没有酒。”

“那家伙去了会这么样呢?要是敌人挥着干邑酒瓶喊‘投降吧,每人一瓶’,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呢?一眨眼工夫,战事就结束了。”

罗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整整过了十五分钟,护士才姗姗来迟。她已经换上了护士服,一看便知。

让两个人松了一口气的是,她是一位面相稳重的成熟女性,身上未沾一丝酒气。她看了一眼门诊预约卡,便带头穿过走廊进入诊室。她打开医生背后的步进式衣帽间的门,消失在里面。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一张纸片走了出来。

“这上面写着地址。是母亲本人写的。”

“让我抄一下好吗?”

“请吧。”

“母亲本人的名字有吗?”

“这个没有。”

罗恩接过纸片,就着旁边的桌子将地址抄在记事本上。这时,只听醉醺醺的医生口气亲切地问道:“该办的都办完了吧?”

罗恩点头致谢后,走出了诊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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