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历上所写的地址似乎是巴里农场边上的一座公寓楼。威利的道奇车驶过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桥后,他边转动方向盘边说:“那医院可真够人一戗。”

罗恩点了点头。太阳快要降临到右边的波托马克河对岸的森林上方,给已是满枝黄色霜叶的树木又披上了一层亮灿灿的金色。美妙的瞬间,美丽的华盛顿特区。

“是啊,医院再破,可贫民窟的穷人也得去啊。那里是唯一的儿科了。”

说着,罗恩将身子转向了威利。

“医生都很贵的,想不花钱只能将就了。”威利说。

“酒精中毒的大夫就免了吧。”罗恩说。

“护士还是很靠谱的嘛。”

“威利,你小时候瞧过大夫吗?”罗恩问道。

“瞧过啊。”威利不假思索地答道,“我长大的那个街区跟那儿也差不了多少,可大夫要强得多了。”

“强在哪儿呢?”罗恩问。

“至少人家不酗酒。做事的样子兢兢业业,还富有童心。而且知道病历的下落。”

罗恩默默地点了点头,说:“是啊,病历。”

“其实医生倒没必要知道病历放在哪儿,只要清楚胃和心脏的位置就行了。”

“还有药的名称。”

“打针可以由护士一手包办。不过,那个人居然还能记得住药名。”威利带了些感慨的语气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我可以打赌,他肯定早忘光了。”

“也许他更熟悉的是金酒的牌子。”

威利点点头,打了一把轮。

“帕姆罗伊大道,没错吧?”

“对,四十五号。”罗恩瞟了一眼本子说道。

很快,车子在一群黑孩子扎堆儿玩耍的便道旁停了下来。一块铺路石的侧面写着“四十五”的字样。便道上落了一层枯叶。

“你快看。”威利打开驾驶席一侧的车门,说道。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帮小孩子正蹲在地上玩弹球。

“看得我手都痒痒了。”威利说,“那不是弹球嘛,我玩这个百发百中。我这本事能让那帮小鬼大开眼界的。”

罗恩等着威利跟上来,随后两个人并排穿过铺满了枯叶的便道。树上的叶子一棵接一棵地掉光了。开发了这片地区的政府官员们大概很想把这条街打造得更为高尚一些,然而,这一宏图彻底落空了。这里已沦为一帮脏小孩的聚会场所。威利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前方那群玩弹球的孩子们身上。

一座石砌的肮脏公寓楼横在眼前。石墙污迹斑斑,窗棂的绿漆已经剥落、爆起。视线回到前方后,威利仰望着这座公寓楼,显得十分沮丧。

“怎么又撞到这种地方来了。”他说,“贫困当道啊。”

罗恩默默地拉开充当玄关的一扇小门。这扇门代表了安分守己。如果这座楼认为自己里面所承载的世界足够显赫,就会在墙壁正中辟出一座宏伟的玄关,再在顶部支上夸张的遮阳棚。

走上昏暗的楼梯,进到楼道里。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阳光射进窗子,在不太长的楼道尽头投射出一个小小的光晕。

一阵女人的脆嗓门传入耳膜,只见空荡荡的楼道里,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和一个女人在拿橡皮球玩着掷球游戏。孩子接了个空,皮球滚了过来,罗恩眼疾手快地猫下腰,接住了来球。少年急急地跑来要球,罗恩一边将球递过去,一边说:“失误了吧?”

少年一声不吭。

“这样子可配不上扬基队哦。”

少年身上所穿的汗衫,式样正是模仿了扬基队的队服。

“你的投球手是你的母亲吗?”

罗恩指着对面的女人问道。孩子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这孩子不太爱说话的。”

女人开了口。于是,罗恩站起了身,威利也转身朝向她,从怀里掏出警徽。

“我们在找马丁·丹顿。”罗恩说。

“警察要找马丁?”女人说完便僵立着,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

她一身藏蓝色的连衣裙打扮,上面撒满白色的碎花点,夕阳透过西边的窗子在裙腰的位置打出一个四方形的光团。这光团静止着,一动不动。

“葆拉……她怎么了?”她说道。

“葆拉?”

威利追问了一句。接着,两个探员将孩子留在身后,朝着女人走去。

“马丁·丹顿的母亲是叫这个名字吗?”罗恩问道。女人马上点了点头。

“葆拉·丹顿?”

“是的。”她答道。

“您是?”

“玛利亚·塞拉诺。”

“葆拉·丹顿小姐的朋友?”

她点点头,说:“我们就住隔壁。”

“塞拉诺小姐,丹顿呢?”

她慢慢举起右手,指向站在西边窗前的少年。

“就是他啊。”罗恩和威利齐齐转过身子,看着那个在逆光中像剪影一样的瘦弱少年。

“他不会说话吗?”罗恩被晃得眯起眼睛,问道。

“不是不会说,是说得不太好。”

然后,她将右手放在胸口上,似乎是为了平复一下情绪。接着,为了不让远处的少年听见,她喃喃地说道:“葆拉从昨天晚上起就没回来,我觉着一定是出事了。我一直在想象着,警察找上门来的时候,会不会这么问我,‘你就是葆拉的朋友玛利亚·塞拉诺小姐?’还真让我猜着了。”

“我们两个单独谈一下好吗?”

罗恩小声问了一句。随后,朝着身旁的搭档说:“威利,你能去陪那孩子玩一会儿吗?”

说完,他将橡皮球扔给了威利。威利接过了球,大大咧咧地冲那少年喊道:“好嘞,小马丁,接着扔球玩吧。”

“您的房间是哪一间?”罗恩问道。

玛利亚默默地指了指眼前的一扇门,然后说:“葆拉和马丁的房间在那儿。”

玛利亚将手放在自己房间的门柄上:“要进去吗?”罗恩点了点头。

“如果方便的话。时间不会太长,我想跟您私下里谈谈。”

玛利亚也点了点头,打开了房门。罗恩跟在玛利亚的身后走进了房间。

进入房间后,玛利亚拉了一下与楼道相邻的墙上垂吊下来的灯绳儿,打开了电灯,因为房间里实在太暗了。这房间的采光似乎极差,西墙上没有窗户,北边的窗子又被紧挨着的一座楼那黑乎乎的墙体遮挡得严严实实。

厨房在靠近楼道的一侧,迎面摆着椅子和餐桌。玛利亚走到餐桌那儿,拉出椅子说了声“请坐吧”。罗恩没等坐稳又欠起了身,将椅子再往外拉了拉,这才坐了下去。看到玛利亚转身准备去水槽那边,罗恩劝住了她。

“喝的就免了吧,您就别费心张罗了,塞拉诺小姐。我很快就告辞。请您坐下吧。”

罗恩指了指前面的椅子。椅子似乎只有这两张。大概是二人世界,没有小孩的缘故吧。

她呆呆地站着,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想通了,缓缓地坐了下去。刚一坐稳,便用双手捂住脸,头朝向桌子低垂着。

“塞拉诺小姐。”罗恩开了口。

“先不要说!”她喊了一句。

“一定不是好消息,对吧?”玛丽娅说。

“不是个好消息。”罗恩坦言道。他是觉得,她始终捂着脸,如果自己只是点点头的话,她是不会看到的。该说的话总归非说不可的,这种场合,遮遮掩掩没有任何意义。

“你们很要好吗?”罗恩问。

“我没有别的朋友了。虽说搬到这儿也只是碰巧跟她住隔壁,可我们都没什么人可走动的,所以就成了好朋友,能帮上的就互相帮一把。她,是不是死了?”

“是的。”

“上帝啊!”她微弱地惊呼了一声,便哭了出来,边哭边说,“发生了什么?上帝啊,你都做了什么,我们犯了什么错?葆拉凭什么要遭此不测?我们够不容易的了,从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

本以为谈话很快就能结束,可看上去要颇费一段时间了。

“我想一会儿就告辞,塞拉诺小姐。所以……”

“不,把一切都告诉我吧。我可不愿意以后再到警局去,所以……”

罗恩虽然可以理解这种心情,可他并不想多谈,只是对她说了句人死了便搞成这个样子。假如再一五一十地描述尸体所遭到的摧残,天晓得会发生什么。

“您结婚了吗?”看着门廊里放着的男鞋和鞋拔子,罗恩问道。

“结了。”

“没有孩子吗?”

“嗯,没有。”玛利亚边用手帕抹泪边说。

“葆拉·丹顿小姐呢?”

“她没有结婚。听她说是离了。”

“见过面吗?”

“她先生吗?没见过。”

“如果死者有前夫的话,我们必须要找到他。他长得什么样、住在什么地方、做什么职业,这些有没有听说过?”

玛利亚摇了摇头:“没有。因为葆拉也不想说……”

“她不想说……”说完,罗恩停顿了一会儿。

“塞拉诺小姐,这很重要。丹顿小姐是被杀的。”

玛利亚的举止又凝滞了。

“什么时候?在哪儿?怎么被杀的?是什么人干的?”

“一无所知。所有的东西都有待调查,所以我们才到处走访。她不想说的事,是什么呢?”

“我猜葆拉是不愿意讲,就是说……”

“就是说?”

“您该懂的。也许,她根本没结过婚。”

“哦,小马丁也许是一夜情之后的私生子。”

“是的。”

“这么说,她一开始就没有过丈夫。塞拉诺小姐,丹顿小姐的职业,您……”

她缓缓地点点头。

“皮肉生意,这么说对吗?”

“她需要生活费。我知道她在干这一行。”

“偷着干的?”

“应该是,可她对我说了。”

“你们无话不谈哪。”

“她那工作一般都在夜里,小马丁虽然睡了,可偶尔也需要我帮忙照看……”

“这样啊。关于工作上的事儿,她有没有谈起过什么?比方说,跟哪个客人结了仇啦,遭到哪个变态狂的纠缠啦,跟卖淫团伙惹上麻烦啦什么的。”

玛利亚出神地望着天,冥思苦想了一阵。她用手帕慢慢地把泪痕擦干。泪水已经止住了。

“我没听说过一个字儿。杀人的手段很变态是吗?”玛利亚问。

“她有没有在跟什么人交往?”对她的问题罗恩没有作答,而是继续提问。

“是指男性吗?”玛利亚说。

“是的。”

“没听说过。我想,她没有固定的男友。”

“她怎么做事?隔壁屋子经常有客人来吗?”

“偶尔也会有。”

“这种时候,你就替她看孩子?”

“嗯,是的。”

“经常吗?这样的情况多吗?”

“并不是天天这样。一般都是等到有电话来叫,她才出去。要是小马丁还没睡着,她会先跟我打声招呼再走。”

“小马丁现在放在您这儿了,那您这儿也有她房间里的钥匙了?”

“我存了一把。”

“能不能请您跟我一起到葆拉·丹顿的房间看一看?”

玛利亚立刻缄默了,望着罗恩的脸。

“这合适吗,没跟葆拉打招呼就……”

“她已经不在了啊。”罗恩面无表情地说道,“而且她没有丈夫,唯一的亲人还是个孩子。何况这还是件凶杀案,塞拉诺小姐。就在我们说话的工夫,凶手也许在策划怎么逃匿呢。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一些证据,以便追查杀害丹顿小姐的凶手。请您务必理解。”

“我也盼着早一天逮到凶手。”

“那就请帮这个忙吧。”

“警察先生,请您告诉我葆拉是怎么死的好吗?是变态杀人吗?”

“您听了没问题吗?”

“我听葆拉说起过一件事,刚刚想起来了。”

“她怎么说的?”

“她说,有个客人是个变态佬,愿意额外付钱,让她听他摆布……”

“都做了什么?”

“还能有什么,他打她,掐她的脖子,还有……”

“还有什么?”

看到玛利亚欲言又止,他便催她说下去:“他还用电线捆住她的双手。”

“哦。”

“虽然电线很容易就挣脱开了,可她还是被吓坏了。”

“知道那个客人叫什么吗?”

“好像听她说起过,可想不起来了。”

“丹顿小姐没有保留着客人的名单,或者日记什么的吗?”

“这我不清楚。”

“她是单干的吗,不属于任何帮派?”

玛利亚立刻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呢,她说过,要是那样的话就没命了。”

“她是加入了某个帮派以后才人的这行喽?”

“是的。”

“她提到过是哪个帮派,在什么地方吗?”

“我记得是在河对岸的M大街。”

“M大街……哦,M大街的什么位置?”

“和第九街的交叉口,那儿有个叫杰森的酒吧,她说那个地方就是联络点,楼上有办公室。”

“明白了。那就到隔壁房间去看看吧。”

罗恩先站起了身。看到玛利亚犹犹豫豫的,便挽着她的右手肘扶她站了起来。

“警察先生,葆拉是怎么死的?”玛利亚一边站起身,一边问道,她还是对这个问题念念不忘。

罗恩叹了口气,说:“她的两条胳膊向上举着,吊在树杈上。就在格洛弗-阿奇博尔德公园的树林里。”

“我的天哪,她有没有被强奸?”

“鉴定科研所正在调查。”

“她受伤没有?身体有没有受到伤害?”

“您这么认为吗?”

“嗯,有谁打过她,或是掐她的脖子……”

罗恩摇了摇头说:“都没有。不过,情况比这要可怕得多。”

“怎么……”玛利亚愣住了,瞪大了眼睛。

“阴部周围被剜空了。所以,阴道和膀胱就坠在两腿的中间。”

“哦,上帝啊。”玛利亚捂住了嘴,扑通一声又摔回到椅子里。眼见着,她的眼角再次涌出泪水。

“所以我才要问您,关于这个变态狂,你有没有听到过什么……”

玛利亚一个劲儿地摇着头,只是哭。过了一会儿,她泣不成声地说:“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听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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