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姐?是你吗?真是你吗?美得我都快睁不开眼了!”湘云嚷嚷着,上前拉住迎春的手,左看右看,“如果这世上有仙女,只怕就是二姐姐现在的模样儿!”

众人也都赞不绝口。唯有惜春一动不动地,望着迎春发了会呆,又忽然大声道:“二姐姐,你再伸展开袖子,让我好好看一看儿?”

迎春一怔,但仍是缓缓地伸展开双臂。

惜春点头道:“像!真像!”

众人都困惑地看着她:“像什么?”

惜春:“蝴蝶!二姐姐穿上嫁衣,再伸展开袖子后的模样儿,像不像一只美丽的蝴蝶!”

众人都恍然道:“可不!让你这么一说,还真像!”

迎春伸展开双臂,站在众人面前,仿佛一只巨大的,光艳斑斓的蝴蝶。

“这件嫁衣,可是专门请了内务府的巧匠,用了彩丝线、绒线、捻金线、包梗线、孔雀羽线、花夹线等六种绣线,运用了十二种刺绣针法,在大红妆缎上精心绣制而成的!今儿个能穿在你身上,也不知是你哪辈子修来的福气!”一个婆子阴阳怪气地扭了进来,只见她五十上下年纪,穿一身大红色绣花缎袄,头上黄烘烘的戴了些金首饰。

探春怒道:“哪来的老货?这么没规矩?”

迎春一见,却忙客气地迎了上去:“孙妈妈!”又笑着对众人道,“这位孙妈妈,便是孙家专派了来送嫁衣的!”

孙妈妈“哼”了一声,往椅子上一坐,俨然一副主子模样:“也是来替我家少爷,看管你家姑娘的!”

众人一听不是话头,不由都变了脸色,唯有迎春神色如故,只是半垂了头,默默地摆弄着嫁衣上的带子,似乎方才那一番话,与她全然没有关系。

探春脸色一沉,厉声道:“看管?这算什么话?你不过是孙家的一个仆妇,我二姐嫁到你孙家,便是你的主子,你是老糊涂了?还是认真不知王法?”

孙妈妈冷笑道:“主子?我家少爷说了,你家大老爷欠了他五千两银子不想还,才把你家姑娘折价卖给了他!能八抬大轿让她进门已经给足面子了,还真想在我家少爷跟前充什么夫人娘子,在我跟前充什么主子么?”一语未完,便只听“啪”的一声响,脸上早已挨了探春一巴掌。

孙妈妈捂着脸道:“你打我?我家正经主子都不曾动过我一手指头,今儿倒被你打了去?我……我不活了!丢人现眼够了,平白地还活着做什么?”说着便一头坐在地上,撒泼打滚,寻死觅活。

迎春见她闹得不可开交,也不劝,也不发话,只是转过脸去,望着窗外院子里那一大丛一大丛的芙蓉花出神。

探春冷笑道:“真不想活?那好!”自桌上取了把剪子丢在孙妈妈跟前,“是要刺喉咙呢?还是割手腕?随你自己的便!”说得那孙妈妈反倒愣住了。

探春:“怎么?还不动手?莫非你老人家又改了主意?我明白了!你是害怕了?对自己下不了手?好,我可以帮你!”说着便吩咐众人道,“你们可都听到了?孙妈妈一心想要寻死,只要她在这儿待上一日,便一日不给她饭吃,也不给她水喝,由着她慢慢饿死才好!谁要敢妨碍了孙妈妈想死的心,我唯她是问!”

众丫鬟心中暗笑,却都低头会意地答应着。

孙妈妈傻了眼,只好怏怏地站起了身,嘴里嘀嘀咕咕道:“罢了,罢了,这也是头一遭挨打!我家少爷既派了我这桩差事,我不能撒手不管了是不是?还只管顾着这老脸做什么?”

探春不依不饶:“你既不愿丢了差事,又不肯寻死,那只有一个法子——得跟我二姐磕头赔罪!”

孙妈妈:“怎么?还要我赔罪?”

探春冷冷道:“你不肯?那也行!今儿就送你回去,让孙家再送一个知理的好奴才来!两边的赏银,你一分也休想得!只怕你家少爷脾气不好,见你坏了差事,还会额外再赏你一顿打哩!”

孙妈妈无法,只得硬着头皮给迎春磕头赔罪:“是我老糊涂了,姑娘莫怪我罢!”

众人自紫菱洲出来时,湘云笑着对探春道:“三姐姐,你真行!看把那老货给收拾的!真解气!”

宝玉却忧心忡忡:“我早听说那孙家的人蛮横粗俗,不讲道理,今日看那孙婆子的嘴脸,并非虚言!不知二姐姐嫁过去后,还会受多少委屈呢!”

惜春道:“换了是我,我便不嫁!”

宝钗道:“听听,这丫头说的什么话?”

惜春脖子一梗,冷笑道:“要我嫁这样的人家,我情愿剪了头发当姑子去!硬逼着我嫁时,横竖还有一死呢!”

一朵芙蓉花随风飘落,直扑到她衣角上来。惜春微微抬了抬眼,头顶上有几枝芙蓉花,低低地压了下来,一只蝴蝶在花叶间来回穿梭着,忽又停栖在花芯上,凝固了似的,一动也不动。鲜红的芙蓉花,被阳光照射得近乎透明,宛若用红色的琉璃雕刻而成。蝴蝶那薄薄的蝶翅上,染上了血一般的酡红色。

惜春出了神似地,不眨眼地紧盯着那只蝴蝶。

黛玉笑着打趣道:“莫非,你也想跟着宝姐姐学扑蝶玩耍么?”

“好好的蝴蝶,何苦要扑了它来糟蹋了呢?”惜春喃喃地,似在自语,“我只在想——我若是这蝴蝶,情愿枯死在花丛中,也强似被人捉了去,关在笼子里当玩物儿!”

暮色四合了。黑暗如怪兽般,吞噬了一切。

嫁衣和凤冠,都端端正正地摆放在紫檀木架上。迎春只穿了一身鹅黄色,半新不旧的家常衣服,坐在灯下。脸上的脂粉早已洗尽,浓密的乌发,随意挽了个抓鬏,却越发显得粉嫩的面颊,如春花般娇艳动人。她以手支颐,定定地盯住了桌面,一枚棋子拈在手中,轻轻地转悠,转悠,沉吟了很久,才慢悠悠地落下,然后,又拈起了一枚。

她最喜欢下棋,有对手时,便和对手下;没有对手时,便跟自己下——无论春华秋月,无论凄风苦雨,一切最美好的事物,一切不遂心的烦恼,似乎都在那空落落的敲棋声中,一寸寸地,挪了过去。

贴身丫鬟司棋小心地关好了窗子,又看了看墙上的西洋挂钟,然后,静静地站在迎春身后。

“黑子输了。”棋盘里只剩下了十来颗棋子,司棋自信地作出了判断。

“你就那么肯定?”迎春那沉静木讷的眼睛里,忽然闪出灼灼的光彩。

“当!当!当!”几声响,墙上西洋挂钟的钟摆摇摆不定。司棋忙道:“已到了亥正时分,姑娘该歇息了!”

迎春央求道:“好妹妹,再让我下一个子,就一个!我要让你瞧瞧,什么叫做起死回生!”

司棋毫不通融:“明儿再接着下——规矩就是规矩,怎能随意更改?”

迎春尚不死心:“就只一次,下不为例!好妹妹,你且宽限了这一次罢!”

司棋却早已将剩下的棋子都收了起来:“还是这个棋面,咱明儿再接着下!我倒想看看,姑娘到底有多大的手段,竟能起死回生!”

迎春只好怏怏地站起了身,亲自送司棋出门。

司棋出了门,犹回头千叮万嘱道:“我回去了,听说前儿晚上,西面院子里差点遭了贼呢,姑娘可得小心,别忘了把门闩上!”

迎春点点头:“你放心吧。”

司棋:“姑娘回屋去吧,夜凉,小心冻坏了身子!”

迎春只好答应着,回到屋内,见司棋仍站在院子里望着她,知道她不等自己睡下,心中便不踏实,于是便回屋闩了门,关了灯,躺下歇息。

司棋只等到迎春关了屋门,又见她灭了灯,整间屋子一片漆黑,方才放心地往自己屋里去了。

夜已深。庭院里静悄悄的,偶尔有秋虫低吟,蟋蟀的鸣声,仿佛已凝结在山石中了。远远地,不知从何处飞来了闪着绿光的蝴蝶,一团团,一簇簇,如那通体发亮的,绿色的流云,忽高忽低,忽东忽西,忽聚忽散,在庭院里盘旋环绕。

两个守夜的小丫鬟窃窃私语。

“这是什么?”

“好像是……蝴蝶!”

“蝴蝶?蝴蝶怎么会发光呢?该不会是妖孽吧?”

“哎呀!说得我寒毛都竖起来了!不过倒也奇了——这些蝴蝶,却不知是打哪儿飞来的?”

“你看!这……又是什么?”

一只蝴蝶状的风筝,自夜空中缓缓地飘了过来。翅膀上一闪,一闪的,发出绿色的磷光。忽然间,那风筝却又颤巍巍地坠落下来,落到了紫菱洲的庭院里。

那两个守夜的小丫鬟又是吃惊,又是好奇地跑了过去,捡起了风筝一看,只见那蝴蝶的翅膀上赫然写着一句诗:“彩蝶枯死屏风上”!

“救命!救命啊!”一阵阵凄厉的呼喊声,忽然自迎春屋内传了出来,如匕首般划破了静谧的夜色。小丫鬟大惊失色,冲到门前,用力地拍门:“二姑娘!二姑娘!”

门窗都被从屋子里头关死了,推不开,更进不去。黑沉沉的屋子里,传出了类似争执和厮打的声响。小丫鬟慌作了一团,大声呼叫道:“来人!快来人哪!救命啊!”院子里登时喧闹起来,住在偏房的丫鬟们也都披上了衣服,闻声赶来。就连那孙妈妈,也战战兢兢地来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守夜的小丫鬟:“可了不得啦!要出人命啦!二姑娘!二姑娘她——”

屋内忽然间又变得安静,一切声响都戛然而止。迎春的屋子,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沉寂而黑暗。众人越发都慌了手脚。司棋率先冷静下来,打发小丫鬟:“快!快去找宝姑娘她们!”

小丫鬟领命飞奔而去。司棋又问孙妈妈道:“您老人家瞅瞅,该怎么办呢?”孙妈妈早已慌得没了主意:“我哪知道?姑娘你看着办吧?”司棋想了想,一跺脚:“快!去找个碗口粗的杠子来,把门撞开了!”几个健壮的仆妇忙答应着去找杠子。

不多时,宝玉、宝钗和众姐妹,都带了随从闻声赶来:“出什么事了?二姐姐怎样了?”仆妇们已搬来了杠子,司棋只顾着跺脚急道:“砸门!快!快啊!”那几个仆妇扛着一根碗口粗的大杠子,对准那木门,用力地撞击。轰然一声,木门抽搐了几下,“吱呀呀”地朝两边散开了。屋子里一片漆黑。

一朵朵青幽幽的光点,自门外翩然而入,眼前一片荧光乱舞——是蝴蝶!那些会发光的蝴蝶!每一只蝴蝶,都如着了魔似的,朝放置在屋子中央的,那座浅金色的织绢屏风上飞去。

丫鬟们点起了火把。一幅妖异、凄艳的景象,登时迎面扑来——在那座浅金色的花鸟织锦屏风前,赫然站了个人,头戴一顶珠环翠绕的凤冠,顶上一排用金玉和翠羽制成的大凤,凤嘴上叼着串珠,摇摇摆摆地垂下来,围成一圈晶光四射的珠帘,珠帘后头是一张端丽的鹅蛋脸,面上敷粉涂朱,脂光粉艳。一身娇艳华美的红嫁衣,衣袖处用银针钉在屏风上,保持了伸展双臂的姿势,衣袖宽大,呈半圆形垂弧度,几乎垂地,浑身上下,纹彩斑斓,如一只美丽的蝴蝶。一柄长剑穿胸而入,没入屏风,衣襟上洇开一片胭脂般的血渍。她整个人,竟像是一只被钉在了屏风上的蝴蝶标本——迎春!是迎春!成百上千只蝴蝶,挨挨挤挤地,停栖在她的嫁衣上,用力地扑闪着翅膀,青绿色光点如火焰般颤动。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滞,将每个人都凝固成静默的雕塑,火光半明半昧,照在他们那失去了血色的,惊骇的脸上。

默然片刻之后,宝钗终于大着胆子走了上去,伸出手臂,探了探迎春的鼻息。她的手臂很快便颓然地垂落,她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二姐姐她……过世了!”

屋内的气氛由惊惧转为忧伤,人们登时哭成了一片。

“风筝!”一个守夜的小丫鬟突然尖叫起来,“都怪这只风筝!”

众人一怔,转过脸来吃惊地看着她。

那小丫鬟浑身颤栗着,举起了手中的蝴蝶风筝。蝴蝶的翅膀上,用绿色磷粉写了一句诗——“彩蝶枯死屏风上!”

“这风筝……是不祥之物!”小丫鬟哭道,“二姑娘就是让它给害死的!”

宝钗忙取过那风筝,上下打量几眼:“这风筝,是从哪儿来的?”

小丫鬟:“也不知是从哪儿飘了过来,方才落在了庭院里,我刚捡起它,就听到了二姑娘在屋子里头喊救命!”

“‘彩蝶枯死屏风上?’”宝玉反复地叨念了几遍,神情顿然激动起来“这句诗,可不又是死亡的预告吗?中秋夜的时候,天空中飘来了风筝;然后,晴雯就按着风筝上的诗句遇难了!今夜,天空中又飘来了风筝,二姐姐也按着风筝上的诗句遇难了!晴雯不是自杀的,她是被人害死的,害死晴雯和二姐姐的,都是同一个人,就是这个放风筝的人!”

湘云惘然道:“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我们该上哪儿去找凶手?”

“都给我出去!把

门关了,从外头锁上!再去叫几个小厮来,守在门窗外!”沉吟了片刻之后,宝钗镇定地说,“现在最重要的——应当是保护好现场,赶紧派人去报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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