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青色天空中,镶嵌着一抹湿漉漉的新月,如同那微微眯起的,忧伤的眼睛。

芙蓉花枝好似不堪那月色和夜露的重荷,沉甸甸地垂了下来。

迎春的房门已上了锁,院子里黑压压的,站了一地人。

一名小厮飞奔来报:“来了!刑部卫大人来了!”

众人不由都朝着院门外望去,月光如烟雨般冉冉飘落,自院门外不紧不慢地,走来了两位十八九岁的少年,一个身穿青衣,另一个身穿紫衣,手中各自提了一盏明瓦灯。这两位少年,穿戴得体,眉目清朗,一看便是通读诗书,颇有教养的年轻公子。

可是,才刚进了院门,这两个人却都停下了脚步,半垂了头,微微侧过身子,将明瓦灯高高举起,像是正谦恭地等待某位大人物出场。

夜风徐徐吹来,满院子的花木,发出“沙沙”的声响,院门两侧那几棵高大的芙蓉花树,枝叶摇曳,娇艳的花朵,纷纷扬扬地飘落。漫天花雨中,一个颀长、俊雅的身影,踏着月光,自院门外款款而入——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少年,穿一身浅蓝色长袍,玉色的腰带上,斜插了一支竹箫,箫眼上别了几枝淡雅的兰花。

月光照在他脸上,发出螺钿般温润的光泽。少年神色从容,步履雍雅,赛似闲庭信步,还不时地东看一看庭院中的假山奇石,西瞧一瞧那满院子的花木,似乎并非为探查凶案而来,倒像是趁着这清风朗月,游园赏花来了。

快到众人跟前时,那少年似乎又被一株鲜红的芙蓉花所吸引,绕到那花枝前,抬眼出神地凝视着,面上露出了赞赏之色。

身后传来一位少女的娇喝:“喂,你到底是来赏花的?还是来查案的!”

少年这才转过身来:“我只是不曾想到,这传说中的大观园,竟比我想象中还要美!这位姑娘是?”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高高瘦瘦的少女:“我是贾府史老太太的侄孙女史湘云!你又是哪一个?”

少年微微一笑:“我叫卫若兰,是刑部派来查案子的!”

湘云扬了扬脸,冷笑道:“我还以为,你是内务府派了来,采办花草的呢!”

卫若兰也不分辩,只问众人道:“凶案现场又在何处?”

探春伸手指了指正中那间大屋:“在里头,已锁了门,吩咐人看守了,不许任何人进出!”

卫若兰微微点一点头:“很好!不过——能否将大门的钥匙交给我?”

“吱呀”一声,门再次被推开了。卫若兰负手走进了屋子,众人也都紧跟着涌入。就着明瓦灯的光芒,依稀可见屋内一桌一椅,一瓶一盏,并无任何变动。但那架浅金色的花鸟织锦屏风上,嫁衣犹在,双袖伸展,用银针钉入屏风,金彩辉煌,如一只光艳的蝴蝶,一柄长剑,穿胸而过,没入屏风,衣襟上洇开一片胭脂般的血渍。那顶凤冠也用银针钉在了屏风上,只是,那穿嫁衣,戴凤冠的人,却已不见了踪影,唯有那千百只闪烁着绿色光芒的蝴蝶,依然栖息在嫁衣上!

众人大惊。

“这不可能!”湘云瞪大了眼睛,“尸体呢?尸体上哪儿去了?”

卫若兰:“凶案发生之后,你们就立刻将案发现场保护起来了么?”

宝钗:“不错,我们立刻将大门反锁,门窗外也一直派了人看守,没有人能够进来,更没有人能带着尸体出去!”

卫若兰:“刚才是谁看守的门窗?”

几名小厮立刻应道:“是我们几个!”

卫若兰:“每扇门窗外,都有几个人在看守?可曾有片刻疏忽?”

为首那名小厮道:“回爷的话,每扇门窗外都派了两个人看守!我们每一个,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生怕有片刻疏忽!”

卫若兰又吩咐道:“仔细检查窗子!”

两个随从认真检查了窗子:“回大人,每一扇窗,都从里头关死了!”

司棋垂泪道:“在姑娘歇息之前,我亲自把每一扇窗子都从里头牢牢地反扣上了,我离开后,姑娘又亲自闩上了门!我都想不出凶手是怎么进来的!”

卫若兰沉吟道:“门窗都从里面关死了?也就是说,刚才这屋子,是间不折不扣的密室!”

湘云:“该不会……在二姐姐歇息之前,凶手早已偷偷地藏在了屋子里?”

探春也点头表示认可:“不但如此,我甚至怀疑凶手现在还躲在屋子里呢!”

司棋诧异道:“什么?”

湘云瞥了她一眼:“难道你真就相信,凶手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带了一具尸首,从密室里逃走?”

还未待司棋开口,卫若兰却已抢着道:“我当然不信!”

湘云一怔:“你?”

卫若兰环视众人,一字字道:“所以,请各位先都出去了,我要在这间屋子里头,好好地查一查!”

卫若兰亲自提了一盏明瓦灯,在屋内四处查看。

那架浅金色的花鸟织锦屏风,将屋子隔成了两个空间。卫若兰绕到了屏风后,一位待嫁少女的深闺,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他眼前。

床上只挂了一顶霞影纱制成的帐子,被褥半新不旧,洁净而朴素。多宝格上,也不过是摆了些寻常的青瓷花瓶和盆景。一只粉青冰裂纹的花瓶落在地上,跌成了碎片。梳妆椅翻倒在地,妆台上的对象有些凌乱,好几个盒子,匣子都被打开,其中有一盒打开了的脂粉,一盒鲜红的玫瑰膏子。书架也似乎受到过冲撞,几本书掉落在地上,卫若兰俯身拣起——一本是《太上感应篇》,另外几本都是棋谱。显然,屋子里残存着争执厮打过的痕迹,还有人在黑暗中摸索着寻找,并使用了妆台上的脂粉。按照方才众人对案发时情形的阐述来看,应当是凶手在杀害迎春之后,又在她脸上敷施了脂粉。

靠墙处,有一把剑鞘落在地上,卫若兰上前看时,剑鞘上尚有挂钩,里面却空无一物,想必那把剑原本是挂在墙上的,被凶手取下当了凶器。地上点点滴滴,残留着殷红的血渍,自剑鞘落地处,延伸到妆台附近,又延伸到屏风前头。与凶手杀害迎春后,给她化了浓妆,又将尸体拖到了屏风前的路径不谋而合。

卫若兰沉吟着,又亲自打开了每一口箱子,柜子,细细地查看,甚至连床底也未放过,却未能找到凶手,或者尸体的痕迹。

他又转身走到窗前,窗子依然从里头反扣住,关得死死的,窗前木案上,摆开了一盘尚未下完的棋局,白子,黑子,摆开了阵脚,静静地对峙,那黑子显然已落了下风,正等待着那个下棋的人,带它从困境中解围。可那人却已香消玉殒。屋内的每一处蛛丝马迹,似乎都在默默地诉说她身处危难时的惊慌,恐惧,以及无力的反抗,然而,没有人能够将她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卫若兰出神地凝视着这盘棋局,他的眼睛湿润了。

月亮渐渐地融化成一片薄冰,又如水入江河般渗入到天空,了无痕迹。霞光绚烂,如火焰般熊熊燃烧。

卫若兰终于自屋内走了出来,抬眼望一望天空。霞光如热血般朝四处喷溅,将他那白皙的面庞,映照成淡淡的绯红。

他不动声色地吩咐随从锁上门,贴上了封条,又平静地告诉众人,未经他许可,谁也不许再走进这屋子。

湘云迫不及待地上前问道:“怎么样?找到凶手了没有?二姐姐的尸首呢?”

卫若兰默然良久,忽然叹了口气:“现在,我不得不信了!”

湘云:“信什么?”

卫若兰目光闪动:“凶手不但在密室中杀了人,还真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带了一具尸首,从密室里逃走了!”

湘云:“啊?!那么……可曾留下了线索?”

卫若兰想了想,回手向怀中掏出核桃大小的一个金表来,瞧了一瞧:“现在是卯正一刻,离戌正一刻,足足有七个时辰!”说话间,又抬头瞥了湘云一眼,“我想,在这七个时辰内,即便尚未完全找到真相,也应当能查明白许多事情!”

卫若兰站在紫菱洲湖畔,望着手中那两只风筝出神。这两只风筝,都用上好的纱罗精制而成,一只是红色的芙蓉花,另一只,是五彩斑斓的蝴蝶。

良久,他缓缓抬起了头,将那两只风筝都交到了随从手中:“去查一下是从哪个铺子出来的货!午正三刻,仍在此处见面!”随从答应着,领命而去。

他又转过身,对那两个垂首站在身后,准备接受查问的小丫鬟道:“昨儿晚上,是你俩个在院子里守夜?”

小丫鬟异口同声道:“正是!”

卫若兰:“说一说,这风筝到底是怎么个来历?”

一个小丫鬟道:“昨儿晚上,我们正在庭院里四处巡视着,却不知怎的,飞来了一大群闪着绿光的蝴蝶!然后,又飞来了那只蝴蝶状的风筝,断了线,可巧落在了院子里,我正上前去捡起了它,就听见从姑娘的屋子里,传来了呼救声!”

卫若兰:“你可瞧仔细了,那些蝴蝶,还有风筝,都是从哪儿飞过来的?”

小丫鬟努力地回想着:“好像……是从东北面的方向——”

另一个小丫鬟也插嘴道:“我记得很清楚!就是从东北面!”

卫若兰:“东北面又有哪些地方?”

小丫鬟:“从这往东北面过去,大多是在水池上,再过去,便是藕香榭!”

卫若兰:“听这名字,像是建在水池中的!”

小丫鬟点头道:“可不是!”她用手指向水域东北处,只见那儿竹桥长廊,一座建筑赫然端立于水面之上,“就在那儿!离四姑娘住的暖香坞最近,四姑娘平时就常在那儿画画来着!”

卫若兰又问道:“我刚才还听人提起,中秋那夜,也是在这儿放烟花的那阵子,从湖对岸飞来了风筝,然后,晴雯就遇难了!那夜,你们在不在场?”

小丫鬟点头道:“我们两个都在呢!那夜发生的事情,我们也都亲眼瞧见了!”

卫若兰:“哦?那么,就请你们将那夜发生的情形,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跟我讲述一遍!”

卫若兰望着湖面,静静地聆听着小丫鬟的阐述。

清风掠过,花枝摇曳,芙蓉花悠然坠落,秋深了。

湖面上的落花间,掠过了水鸟的影子。

“这么说起来,中秋那夜放烟花之际,惜春姑娘,也是来得最迟的?”沉默了很久,卫若兰忽然开口道。

一个小丫鬟道:“四姑娘说,她画画入了迷,忘了时辰!”

另一个小丫鬟道:“也难怪,四姑娘作画的时候,天塌下来她也不管的!”

卫若兰沉吟片刻:“你们方才说,晴雯遇难前几日,被赶出了大观园,住在她哥哥嫂子家?”

小丫鬟点头道:“是!”

卫若兰:“那么,请带我去她嫂子家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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