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不出户,她果然已找到了证据?莫非,是她早有准备?卫若兰沉吟着,抬头望瞭望天空。天色逐渐变得阴沉,空中层层迭迭,堆满了积云,如浸了水的棉絮,湿沉沉的直压下来。水面上升起一片薄雾,冉冉四散,湖畔的花木间,恍惚若有白烟蒸腾。

“这天气,说变就变,一会就起雾了,怕是要下雨了吧?”卫若兰喃喃地,似在自语。雾更浓了。空气越发沉闷,湖面澄澈如镜,没有一丝波澜,就连天上的云彩,似乎也凝滞住了。天地之间,呈现出无边无尽的,死亡般的静谧。

自藕香榭的方向,一只朱漆红篷的小船,正徐徐荡来,一位身穿粉色衣裙的少女正站在船头,好似一支亭亭的莲花。时光若是在那一刻凝固,添上鲜妍的朱印和落款,便能构成一幅唯美的画卷。

众人眼睛一亮:“四妹妹!是四妹妹来了!”

可奇怪的是,那只小船并未朝西南面紫菱洲方向而来,却一路只朝着西面那一大片芦苇丛荡去。忽然,那芦苇丛中兀的飞起了一群鸥鹭,在天空中惊惶四散。几点淡黄色的火光,自鸥鹭惊起处冉冉升起,如星辰在云雾中闪烁。

“这是什么?”湘云惊讶地指着天空。

“孔明灯!是孔明灯!”怔了片刻之后,探春大声嚷道。

小船慢慢地靠近了芦苇丛。冉冉地又有数十盏孔明灯升起,灿若星辰。

小船停在了芦苇丛边上,如栖息的水鸟,静静的一动也不动。

一盏比其他的灯都大了好几倍的,圆球形的孔明灯,也正荡悠悠地升上了天空。而那漫天飘荡的孔明灯,却接二连三地燃烧起来,如流星般纷纷坠落,有的落入水面,燃烧了一阵便又自行熄灭了;也有的正巧落到了小船上。“哄”的一声,火苗迅速地蔓延,转眼间,又是震天撼地一阵巨响,火光四溅,湖面上那如诗如梦的画卷,刹那间四分五裂,炸成了碎骸。

黑烟漫漫,火舌猎猎,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唯有那盏巨大的,圆球形状的孔明灯,依然在薄雾中飘荡,发出圆月般皎洁的光芒。

“月本无今古!”卫若兰心中,好似有电光闪过,“倘若只按字面意思来看,这句诗不也可理解成‘月亮,是超越于时空之外’的吗?莫非,这就是诗句中所说的‘月亮’?不但可以在午后之际,冉冉升起,而且——果然是一轮满月哪!”

黑烟冉冉散去,那一朵朵妖艳的火花,也逐渐地枯萎凋零。

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破般的巨响,又自那水天深处滚了过来。天地如震怒般发出隆隆巨响,青紫色的闪电好似一把光灿灿的利剑,将天空劈开了一道缝隙,雨劈头盖脸地直泼下来,一条条,一片片,用力拍打大地,冲刷着一切死亡的残骸。

“来人哪!救命啊!快去救四妹妹哪!”众人都好似疯了一般,在雨中来回穿梭,大声地呼喊。唯有卫若兰一动不动地站着,身上脸上,都早已湿透,雨鞭敲打着花木,娇艳的芙蓉花瓣,锦重重地落了他一身。

“好美的杀人意境!”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自胸腔深处,发出了一声叹息,“我错了,错得一塌糊涂!”

仆妇小厮们闻声赶来,送来了斗篷蓑衣,又自船坞中撑出来几只小船。探春夺过一杆竹篙,率先跳上一只小船,用竹篙点开了,朝芦苇丛的方向荡去。

“等等!我也一起去!”湘云也嚷嚷着跳上了一只小船,撑起竹篙正要点开湖岸,卫若兰却也已回过了神,猛不防跳了上去。

“你?”湘云一怔,身子摇晃了几下,船只在湖心中打转。卫若兰一语不发,夺过她手中的竹篙,向湖心荡去。

渐渐地,十来只小船都聚合到了出事的地方。小厮们陆续跳下了水,在湖水中四处摸索。卫若兰却将船撑入到芦苇深处。一人多高的芦苇,汪洋似地将他团团围住。

“来这儿做什么?我要去救四妹妹!”湘云跺着脚嚷道,伸手就要去夺回他手中的竹篙。卫若兰闪身躲过,将竹篙紧握在手中,“嘘”了一声,屏息朝四处张望。雨“哗哗”地下着,四周一片沉寂,小船缓缓地朝芦苇荡尽头荡去。却见前头一大簇芦苇轻轻摇曳,恍惚有黑影晃动,卫若兰用竹篙悄悄儿地将芦苇拨开,却只见几只鸥鹭“嘎”地一声,拍翅惊飞而去。正待收回竹篙时,却又怔住了——那簇芦苇背后,竟有一条竹桥逶迤穿芦度苇过去,跨水直通到岸上。

卫若兰拨开芦苇,望着那条竹桥:“我明白了!”

湘云一怔:“你明白了什么?”

卫若兰:“方才凶手就是在这条竹桥上放飞了孔明灯!这桥两边芦苇又高又密,岸上又是极荒凉幽僻之处,若想隐藏形迹,可不正是最好的屏障?”

湘云恍然道:“那我们快去桥上找一找,或许还能找到蛛丝马迹!”

两人将船停泊在桥头,拨开重重的芦苇丛,踏上了竹桥。竹桥深藏在芦苇丛中,没有扶手栏杆,桥面上雪白地落了一地芦花,倘若在平时,或许还能印下几个足迹,如今那满地芦花却早已被雨水打得稀烂,湿漉漉地东一堆,西一片,又顺水流入到湖中。大雨如凶手的同谋,洗刷着一切罪恶的痕迹。

两人自桥头走到桥尾,并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到了那竹桥尽头,展颜望去,岸上虽是荒凉幽僻之处,却也是一条青石小径,蜿蜒朝远方延伸。再顺着那青石径一路走去,前头却又岔开了两条小道,一条往左,一条往右,每一条小道上,都杳无人影,只有对面那围墙边上,密密地栽了一丛苍翠的青竹,枝叶上清泪涟涟,泣不成声。

卫若兰茫然站在路口,左右四顾,沉吟了片刻,又只望着那丛青竹出神:“你可知,我现在忽然想到了什么!”

湘云眼睛一亮:“你想到凶手是谁了?”

卫若兰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想到了一句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湘云皱眉想了想,却只是不解:“什么意思?”

卫若兰:“无论凶手是谁,究竟为了什么目的而作案,她谋划这些案件,似乎不仅仅是为了杀人!”

湘云越发困惑:“那又是为了什么?”

卫若兰:“为了完成‘诗’的意境!方才惜春遇难时的情形,也是‘如梦如幻,如诗如画,’而我一路寻访过来,凶手却早已杳无踪影,一点痕迹也未曾留下!如同在无意间听到一曲绝妙的乐声,蓦然回首时,却已曲终人散,早已不见了乐手!”

湘云怔了片刻:“可是,她为何要那样做?”

卫若兰叹道:“或许,她只是将杀人当作了一种艺术!”

湘云无语。两个人在雨中静静地站了片刻,又转身往回走去。

快回到竹桥上时,沉默了很久的湘云,忽又开口道:“我只想不通,那些孔明灯,为何会忽然间自行燃烧!”

卫若兰:“只因为凶手要让那些孔明灯,转化成杀人的凶器!凶手早已将惜春的红船,浸泡了易燃的火油,只要碰到一点火星沫子,便会燃烧起来。然后,又在舱内暗藏了极具威力的火药——”

湘云:“为何要用火药?”

卫若兰:“晴雯被放上竹筏之时,已经昏迷了,即便竹筏子慢慢地燃烧,她也不会挣扎。可惜春却是活生生的,倘若船不是在最短的时间内便炸毁了,她定会跳水逃生!”

湘云:“可是,四妹妹不会游水啊!”

卫若兰:“即便不会游水,也总比留在船上坐而待毙要强得多!更何况,惜春知道我们正在湖畔目睹这一切,倘若及时打发人施救,或许还能救回她的性命!”

湘云沉吟片刻,点头道:“我明白了!火药只有点燃了,才具备杀人的威力,而被害者本身,是不会无故点火的!那么,凶手便让引爆火药的火苗,徐徐从天而降!她早已算准了,哪怕只有一丁点的火星沾到了小船上,火苗便会迅速蔓延,引爆那火药,船毁人亡!可是——想让孔明灯在半空中自行燃烧起来,凶手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卫若兰:“孔明灯,又叫天灯,相传是蜀汉丞相诸葛孔明发明的。原用于战争时军队间的通信。在这桩案子里,凶手得让孔明灯飘荡到一定方位上坠落,最好的办法,就是将孔明灯也变为那风筝!”

湘云吃惊地:“风筝?”

卫若兰:“凶手可先在灯壁四周与底座上,系上一条长长的细线,放飞时,可先将那条细线紧抓在手中,就像放风筝那样!待灯放飞升空,又飘荡到一定程度后,再用细线控制灯飘荡的方位,使其朝惜春泊船之处荡去,然后,再点燃那条细线,放开手,线慢慢地燃烧,烧着了灯壁和灯座,整盏灯就变成了火球坠落!——当然,那盏代表了‘月’的孔明灯除外!”

湘云:“你是说——方才那盏圆月般的孔明灯?”

卫若兰轻轻点了点头:“‘月本无今古’!那只孔明灯,不但暗合了诗句中‘月’的意象,也掩护了杀人的凶器!那些灿若星辰般的孔明灯,不仅是‘捧月之星’,也是‘夺命之星’哪!”

湘云也恍然道:“可巧的是,今天阴云霭霭,水面上还起了层薄雾!湖畔的花木间,好似有云雾缭绕——又恰好暗合了‘岛云蒸大海,岚气接丛林’的意象!”

卫若兰:“更巧的是,孔明灯最好选择在无风的天气下放飞,可今天下雨之前,空气沉闷异常,一丝风都没有!”他感叹万分,“昔日赤壁大战之际,诸葛孔明能预知天象,设定出‘借东风’的妙策!今日凶手也巧借天象,完成了杀人的意境,必定也是个熟谙天象之人!放飞孔明灯的,只怕也并非凶手本人,不过是她收买的帮凶!这可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哪!”

湘云:“也就是说,凶手早已预知了今天未初时分的天气,才依据天时地利,设计出了杀人计划?那么,你方才说的人和,又是什么意思?”

卫若兰:“放飞孔明灯,需两个人合作才行,按刚才那法子,还得特地找几个人抓住控制线,控制孔明灯飘行的方位,并在合适的时候放手,点燃那条控制线。在那么短时间内,陆续升起了数十盏孔明灯,看那架势,参与这桩案子的帮凶,少说也有七八个人!七八个人,齐心协力,进退自如,又不留一丝痕迹,这些帮凶的行动力,着实叫人佩服!”

湘云吃惊地嚷道:“这么多人?怎么可能?”

卫若兰:“芦苇丛只能够遮掩住凶手的面目,却无法遮掩住凶手的数量!”

湘云:“可是,四妹妹方才又为何会荡舟去芦苇丛那边呢?”

卫若兰:“她一定跟凶手约好了,在那边见面!”他黯然垂下了头,“或许,她在那个时刻单身赴约,只为了能当着我们的面,得到证实自己清白的证据!——她深知事实胜于雄辩,才孤注一掷,铤而走险,而我却误会了她!”默然片刻,他忽又抬头望了望天空,雨水打在他脸上,如泪水一般顺着脸颊淌下,“我错了!我没想到,她竟用自己的生命,证实了自己的清白!”

雨越来越大,浓浓的雨雾中,一切似乎都变得朦胧,迷离,不可捉摸。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厮们都筋疲力尽地回到了船上,只打捞上一些朱红色小船的残骸。“都找遍了!再接着找,怕也没有结果了!我们还是……回去吧?”一名小厮小心翼翼地提出了建议。“回去吧!姑娘们连惊带吓的,又经了雨,倘若再有个七病八灾的,可怎么得了!”仆妇们也随声应和。

卫若兰与湘云也早已驾船赶回,与众人聚合在一起。听了这话,卫若兰只是怔怔地望着湖面,默不作声。

众人试探地问他:“卫大人,您看……?”

一语未完,卫若兰忽然将竹篙交给了湘云,一语不发,“噗哧”跳下水去。

众人都诧异地:“卫大人?”

卫若兰很快便潜入水中,不见了踪影。

众人都惊惶地交换着目光。那紫衣随从也慌了手脚:“怎么办?”青衣随从倒还镇定:“由他去吧!卫大人想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的!”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卫若兰还未冒出水面。众人脸上都已露出了焦虑之色。

两盏茶的功夫过去了,紫衣随从急了:“该不会出事了?”那青衣随从也开始沉不住气了:“要不,咱俩先下去找找!”

两个人先后跳下了水。湘云也对小厮们跺脚道:“你们!还傻站着干吗?快下去找啊!”说着便不顾一切,率先跳入到水中。

小厮们回过神,也纷纷跳下了水。

卫若兰伸展开双臂,在碧沉沉的湖水中游弋。水底的世界安静祥和,只有鱼虾,在身边缓缓地游过。水草丰茂柔长,顺着水流轻轻地招摇,宛如少女那随风飘扬的长发。他仿佛看到惜春的脸,正埋在浓密的水草间,对着他揶揄地微笑。很快,那笑容又自唇边隐去了:“大人能否也给我一点时间,明日未初时分,也请你们在这儿等我!我会找到证据,证实自己的清白!”惜春的话语,清晰地

在他耳边响起。

“我错了!”悔恨如匕首般切割着他的心,“是我误会了你!回来吧!只要你能回来,我愿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任何代价!”

惜春的脸孔,恍惚在水草间若隐若现,她,能够明白他此刻的心意么?她的眼睛,透过密密的水草,一动不动地盯住了他,好似两颗浸在水底的,发光的黑石头。她能原谅他的过错么?她冒死赴约,不就是因为他的失误么?

“我不能将她独自撇在水底,我要带她回去!”泪眼婆娑中,他默默地对自己发誓。仿佛是感念到了他的诚意,那水草丛中,恍惚摇摇地伸出了一条玉臂,苍白的,纤秀的,柔弱的,在水草间无力地挣扎着!——是她!是她的手臂!

他奋不顾身地,潜入到水草深处,试图抓住她的手臂。他没有抓到她的手臂,愤怒的水草,却狰狞地颤抖起来,伸出了千百只利爪,将他的身体团团围住,缠住他,拽住他,用力拖着他往下沉!

“对不起!我错了!我是来带你回去的!”几条银色的小鱼,闪着微弱的磷光,在他眼前无声地游过,暗绿色的水草,渐渐地褪色成漆黑。光和色彩,都在他眼前消失了。

死一般的寒冷,死一般的沉寂。

恍惚中,他仿佛抓到了她的手臂,她抱住了他,脱离那水草的桎梏,不断地往上游,往上游。她的身体温暖、柔软,那青春的,鲜活的肉体!——太好了!她没有死!她原谅了他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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