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身边围了一大圈人。

“大人!您终于醒过来了!”两名随从含泪惊喜地叫道。

“惜春呢?”他环顾四周。

众人的神情登时黯淡下去。

“大人,您忘了么?惜春姑娘,她已经遇害了!”青衣随从提醒他。

“不!不对!”卫若兰用力地摇头,“她还活着!我记得,是她带着我浮出了水面!”

“大人,”紫衣随从道,“把你从水里救出来的,是湘云姑娘!”

卫若兰一怔:“湘云?”这么说,是他在恍惚间记错了?他抬头看了看湘云。湘云已换了一身半新的秋香色短袄,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穿着麀皮小靴,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乍一看上去,像个小子似的。她揶揄地笑道:“明明是只旱鸭子,还偏要钻到水里头逞英雄!”

“今天不过是场意外!大人平时水性很不错的!”紫衣随从解释着。

湘云冷笑一声,不以为然道:“我原本还以为他是个探案高手呢!谁知竟是个银样镴枪头!要不是他,四妹妹又怎会……?”她的声音哽住了,眼中扑嗽嗽地垂下泪来。

“是我错了!”卫若兰恳切地说,“请你们相信我,我一定会想办法找到凶手!”

众人听了,都垂首黯然无语。

半晌,宝钗终于叹了口气:“无论如何,勇于知错,总比执迷不悟要好得多!”

“只可惜,他悟得太迟了!”湘云抬起泪眼,不无怨恨地瞪了他一眼,“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四妹妹是怎么死的!”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一直到了下半夜,方才停歇。卫若兰卧在床上,辗转反侧,总是不能合眼。刚进大观园时,他只是像寻常那样,自信满满地来破解一桩凶案,待见到迎春的遗物时,他心底便已对这位不幸的少女产生了些许怜惜之情。他相信自己的才华,深信一定能尽快找到凶手——可他又犯了错,他确认惜春是共犯,而惜春竟当着他的面,成为了下一个受害者!他十六岁便考入了刑部,出道五年,大大小小,不知经历过多少疑案悬案,都能得心应手,迎刃而解,从未受到过这样的挫败——倘若不是受到他的怀疑,惜春便不会急于寻求证据,以证实自己的清白,也不会自投罗网,落入凶手早已设下的杀人陷阱!

“可是——,”冷静下来之后,他心里忽又闪过一个念头,“凶手该不会生怕惜春泄露了主谋,才杀人灭口的吧?”或许,凶手利用了惜春之后,早就已做好打算,一旦她受到怀疑,便毫不犹豫地将她牺牲掉,弃卒保车。昨夜,在确认了他对惜春的怀疑之后,凶手连夜打发人放飞了风筝,又连夜与惜春定下了芦苇丛的约会,更连夜打发人在惜春的红船上做了手脚!利用午后的天象,在惜春与他见面之前,当着他的面,杀害了惜春!既除却了后患,又能借此对他的断案能力狠狠嘲讽一番,可谓一石二鸟。

更可怕的是,直到今天,他才发现,在主谋的凶手背后,竟还隐藏着那么多帮凶!从今天在芦苇丛中发生的惨案来看,除却主谋,至少还有七八个帮凶,大观园上上下下,少说也有百来口人,这七八个帮凶,藏匿于其中,如同水入江河,了无痕迹,又该如何查找他们(她们)的线索呢?自他着手调查此案一来,本以为凭借自己的才华,足以步步为营,引出凶手,谁知每一步竟完全出乎在他意料之外。似乎他自己一举一动,一思一想,凶手都洞若观火,能在不动声色之间便见招拆招,而他对凶手却一无所知,完全找不到头绪。

想到这儿,他心头沉甸甸的,像是压了千钧重的一块石头。夜深人静,万籁无声,卫若兰披衣起身,亲自提了一盏明瓦灯,走到院子里。天空阴霾,月亮遮遮掩掩地,探出了一个苍白的身影。地上一片银灿灿的水光,像散落了一地的水晶碎片。白粉墙上一抹惨淡的月光,一株苍黑色的枯树,从墙角横亘而出,树枝虬曲清奇,扭曲成一只只巨大的手掌,恣肆地伸展,似要向虚空中抓住些什么。树下一大片秋海棠,清雅俏丽,在秋夜的峭寒中,依然抖擞地开着。——该往哪儿去呢?他心中兀的一动,今夜的藕香榭,是否已人去楼空了?无论如何,惜春的死,总跟他脱不了干系,若非他错估了局势,轻举妄动,惜春或许不会那么凄惨地死去!被悔恨和自责驱使着,卫若兰长叹一声,朝藕香榭的方向而去。

湖面上星星点点的,有烛光闪烁,天空却一片漆黑,好似那天上的银河哗啦一声,全都倾泻了下来。通往藕香榭的竹桥上,远远地站了一个纤秀的人影,正半垂了头,手中近乎虔诚地捧着一点烛火。

是谁呢?卫若兰悄悄地走近,那人手中的烛火放出温馨的光芒,是极小极小,才一巴掌大的莲花灯,用红色纱罗制成的花瓣,一层层绽开,莲芯中一支白色的蜡烛。再展眼往湖面上望去,离得近了,才发觉那漂浮在湖面上的,竟都是一只只巴掌大的莲花灯。

只听那人轻声道:“四妹妹,你生前最爱莲花,这些莲花灯,是我在灯下做了大半夜,才做成的,但愿能顺水漂流而去,祭奠你的亡魂——”烛光摇摇,她的面颊好似上了一层晶莹的釉质——是湘云!卫若兰的心,也好似被这烛火点燃了,有一种温暖的感动,这位率真爽朗的少女,竟是那样一个重情重义的人!

湘云俯身将手中那最后一盏莲花灯,放到湖面上。那灯晃悠悠地在水面上打了几个转,又摇摇摆摆地漂流而去。湘云转过身,脸上的神情忽然怔住了。

“是你?”怔了片刻,她皱眉道。

卫若兰默默地望着她。他明白,为了惜春的死,她怪罪他,甚至对他有几分怨恨,他该说些什么呢?祈求她的原谅么?终于,他开口了,说出来的竟是:“想不到,堂堂一个侯门千金,不但水性好,还敢跳到水里去救人!”

湘云冷冷道:“我救你,不过为了让你承认自己错了!”

卫若兰叹道:“如此说来,我因错使惜春失去了生命,又因错挽救了自己的生命!不论你相信与否,我只想说,但凡有一丝可能,我宁愿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回她的生命!”

湘云“哼”了一声,扭过脸去。背着光,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只有一双黑水晶般的眼睛,在夜色中熠熠生辉。但很快,她便高昂着头,自他身边走过,远远地去了。

黑夜如巨大的怪兽,安静地蹲踞在大地上,烛灯在湖面上徐徐漂流,一盏,又一盏,如同黑夜的无数双眼睛。渐渐地,那些眼睛又阖上了,一只,又一只,黑夜沉沉睡去。遍地鸦雀无声,偶尔有夜风“咻咻”地吹起,如酣睡中的鼻息。

明瓦灯里那支粗大的蜡烛,也一寸寸地矮了下去,卫若兰转身正待离去,却见竹桥上不知落了一个什么东西,黄澄澄的正闪着光。他俯身拣起,捧在手心里一看,是一只赤金点翠的麒麟!他想了想,恍惚记起湘云的项圈上,似乎也挂着这样一个金麒麟,该不会是她落下的罢?

回到住处,卫若兰依然心事重重,几乎一夜不曾合眼。直到天蒙蒙亮时,方才合衣朦胧睡去。再睁开眼时,阳光已如碎金般筛了进来。

手里硬邦邦的,一瞧,竟还握着那个金麒麟。他呆呆地,对着那麒麟看了半日,揣在身上,起身洗漱完毕,又胡乱吃了点早饭,便又慢慢地踱出院子来。在路上,他找了个小丫鬟问道:“你可知湘云姑娘住在哪儿?”

小丫鬟道:“云姑娘先前来园子时,总爱住在蘅芜苑宝姑娘那儿。后来她叔叔调了外任,老太太疼侄孙女,舍不得放她跟了去,便接了她来家常住,打发人将东北面凹晶馆那几间屋子收拾了,拨给她住!”

卫若兰点了点头,又问道:“凹晶馆又在哪儿?”

小丫鬟伸手比划着:“在园子最东北面的那个地方,因为三面都是水池,后头又傍着个山坡,原本是赏月的好地方,半年前才腾了出来给云姑娘住!顺着这条路往前走,到尽头再右拐,再一路往前去便是了!”

卫若兰道了声谢,才走了没几步,却忽又停下了,转回来又问道:“听你方才说起来,云姑娘像是跟着叔叔婶子过的!她自己的父母呢?”

小丫鬟道:“她生下来还不满周岁,父母就双双亡故了,只给她留下了一只金麒麟。她打小儿起,一直都跟着叔叔婶子过!”

卫若兰又忍不住问道:“她叔叔婶子,对她好么?”问完这话,他自己也觉得好笑,她叔叔婶子待她好不好,小丫鬟又怎么知道?

谁知那小丫鬟却说:“别的我不知道,我只听袭人姐姐说起过,云姑娘在家时,她婶子为了节省家用,让她每天做针线活直到三更天呢!”

卫若兰眼前,忽又闪过了那盏精致的莲花灯——每天做针线活直到深夜,难怪她有这般好手艺!可是,自小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在家时又似乎常受些委屈,在那样的处境中生长,她的心胸竟能如此坦荡、开阔,无一丝阴霾,这,又该是多么可爱的一位少女啊。无端地,卫若兰心头,竟涌起了一丝怜惜之情。

一池碧水,平滑如镜,镜面上映现出凹晶馆那端秀的倒影。

一个小丫鬟正站在门口扫满地落花。

卫若兰上前问道:“云姑娘可在家么?”

那小丫鬟道:“一早便去了潇湘馆,说是林姑娘病重了,赶了去瞧她!”

卫若兰吃了一惊,也来不及多问,又匆匆往潇湘馆的方向而去。

及至到了潇湘馆,见院子里黑压压站了一地人,只见宝玉、湘云、宝钗、探春一干人都聚在一起,“嘁嘁喳喳”不知在谈些什么。

卫若兰忙过去问道:“林姑娘怎样了?不要紧罢?”

宝钗道:“林丫头原本身子就弱,昨儿受了惊,又经了雨,到了后半夜,便发起烧来了。连夜去请了御医,诊了脉,又开了药,方才吃了一贴药,才好了些,已睡下了。”

卫若兰想了想,便又道:“我有个想法!那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是林姑娘和云姑娘共同作的,那么,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是她们中间的某一个!按我的意思,我想让她们住在一处,尽量不要外出,我每天亲自守着她们,这才放心!”

一语未完,湘云便已嚷了起来:“什么?要把我跟林姐姐软禁起来?”

卫若兰正色道:“我只是尽可能不让凶手得逞!”

湘云冷笑道:“你不是来查案的吗?什么时候又转行当看守了?”

卫若兰:“查案是我的职责,保护姑娘们的安全也是我的职责!”

湘云:“可至少到目前为止,你没有一件事情做得合乎职守!”

卫若兰没有分辩,却依然坚持道:“必须按我说的去做!既然林姑娘病重,那么从现在起,你必须留在潇湘馆,没有我的许可,你们俩个,一步也不准离开这儿!我保证白天黑夜,都会有人守护你们,直到我找到凶手为止!”

湘云:“直到你找到凶手为止?你是想把我们软禁在这儿一辈子吗?”

卫若兰环顾四周,眼睛落在了湘云的贴身丫鬟翠缕身上:“你现在就去将云姑娘的家常衣服,日常用品都带过来!”

翠缕看了看卫若兰,又看了看湘云,为难地:“这——”

湘云不满地瞪了卫若兰一眼:“这算什么?我又没说会听从你的安排!”

卫若兰望着她颈上的项圈:“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项圈上本该有一只金麒麟的!怎么?弄丢了?”

湘云脸色一变:“这跟你又有什么相干?”

卫若兰笑道:“谁说不关我的事!”说着便回手取出那只金麒麟,托在掌上,“这是什么?”

湘云一怔:“你从哪儿得的?”

卫若兰:“昨夜在藕香榭的竹桥上拣的!”

湘云一听,正待伸手来夺,卫若兰却已牢牢地将那金麒麟握在手里:“想要回去?也容易!不过你得听从我的安排!”

湘云怔了片刻,一跺脚:“好!我听你的!你把金麒麟还给我!”

卫若兰却又将金麒麟揣回到身上:“你这一刻听我的,却不能保证下一刻也听我的!”

湘云面色铁青:“那你准备怎样?”

卫若兰微微一笑:“别急,待案子了结后,我自会将金麒麟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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