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升起,满屋子黑漆漆的。湘云反闩了门,合衣躺在床上,正生气呢。门外传来翠缕的声音:“姑娘,该吃饭了!”“不吃!”想也不想,她没好气地回答。她这一生,最恨受制于人,可今天,竟有人利用她失落的金麒麟来要挟她!

“云姑娘,开门!”那个人的声音传了进来。有时候,你越是想挥手赶走一只苍蝇,它却越是围着你“嗡嗡”转个不停。湘云忙捂住了耳朵,假装没听见。

“不开门?也行!只是我不能保证案子了结后,那只金麒麟会不会回到你手里!”那个令人生厌的声音却又自指缝间传入耳中。早知如此,昨天根本就不该跳入水中去救他!一面懊恼着,一面生着气,湘云只得怏怏地站起了身。

才刚开门,一股稻米的清香便迎面扑来,只见卫若兰笑吟吟地端了一盘糕点走进来,将糕点盘子摆在桌上,又亲自点亮了桌上的烛灯。

卫若兰:“我亲手做的,你尝尝?”

湘云忍不住朝盘子里瞥了一眼,不过是紫黑色的几块糕点。

湘云:“黑糊糊的,是什么?”

卫若兰:“是紫米糕!最补气养神的!”

湘云“哼”了一声:“难怪,跟我现在的脸色一样!”

卫若兰看了看她的脸,笑道:“说像,又不像!你不过是黑沉着脸,却并没有黑中泛紫啊!”一句话说得湘云也撑不住笑了。

卫若兰又道:“趁热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

湘云扭过脸去:“我不饿!”

卫若兰:“你成仙了?中饭不吃,晚饭也没吃,还不饿?”

湘云赌气道:“我早就饱了!我被你气饱了!”

卫若兰:“是么?看来以后皇上不该派我来探案,应该派我去赈灾!”

湘云一怔。卫若兰又笑道:“若是所有的灾民都像你一样,那么容易就气饱了,饭也不用吃了,可就不愁没有粮食赈灾了?”

湘云不禁又笑了。

卫若兰看着她道:“你到底是不愿吃?还是不敢吃?”说着便掰了一块紫米糕,几口咽了下去,“可瞧仔细了?吃下去没病没灾,不用担心被毒死!你若担心太难吃呢,我告诉你,方才林姑娘还吃了大半块呢!”

湘云忙问道:“林姐姐怎样了?可好些了!”

卫若兰道:“睡了一天,才刚醒了没多久,才喝了药,又吃了几口粥,吃了大半块米糕,倒像是精神了些!”

湘云抬腿就往外走:“是么?我瞧瞧她去!”走得急了,不慎在多宝格上撞了一下,一个竹雕的签筒落在地上,象牙的签子散落了一地。

“是行酒令时掣签的竹筒吗?”卫若兰一面问,一面俯身一枚枚拣起,插回到竹筒里。

湘云也忙帮着一起拣:“可不是!上次宝玉哥哥过生日,我们在席上行酒令,每个人都还掣花签子来着!”

签子上画着花,还题了字和旧诗。卫若兰顺手又拣起一枚,瞥了几眼,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

湘云眼尖,也瞧见了:“这是那天林姐姐掣的签!”

卫若兰若有所思地:“可真巧,也是芙蓉花!”无端地,他又想起了晴雯遇害时那“涉江采芙蓉”的意境。这两个眉眼相似的少女,一个生前最爱芙蓉,又在与芙蓉花有关的意境中死去,另外一个,却在行酒令时,鬼使神差地掣到了代表芙蓉花的签子!而此时,又是芙蓉花嫣然开放的季节,这些,难道仅仅是巧合么?

湘云一怔:“巧?怎么个巧了?”

卫若兰没有应答,却只是瞥了她一眼:“那么,你的呢?”

湘云脸上微微一红,不吭声了,只顾着俯身拣起签子。

所有的签子都拣了起来,插入到竹筒中。卫若兰正待将签筒放回到多宝格上,心中却兀的一动,也轻轻摇了一摇,掣出一根签来,上头画了一枝海棠,题了“香梦沉酣”四字,那面诗道:“只恐夜深花睡去”。

再抬头看湘云时,只见她不知怎的,脸上飞红了一片,正半垂了头,只顾默不作声地摆弄衣带,宛如一枝娇艳的海棠花。

“我猜着了!”卫若兰笑道,“莫非姑娘掣到的,正是这根签?”

黛玉靠着几个软枕,半倚在床上。苍白的面颊上,像是已有了几分淡淡的血色。宝钗坐在她床边:“今儿送来的那几样东西,都是好的,放在文火上慢慢熬了,每天喝那么一小盅,又滋阴,又养神,竟比药还管用呢。你慢慢儿吃,倘若还短些什么,只管打发人来告诉我!”

黛玉叹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那日你亲自带了燕窝来看我,又跟我说了那一番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怨不得云丫头说你好,我往日见她赞你,我还不受用,那天我亲自经过,才知道了。细细算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姊妹兄弟,我长到今天,竟没一个人象你那日的话教导我。”说着便又落下泪来。

宝钗见她又自伤身世,忙劝道:“这样说,我也是和你一样。”

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亲,又有哥哥。”

宝钗道:“我虽有个哥哥,你也是知道的,只有个母亲比你略强些。咱们也算同病相怜。你也是个明白人,何必作‘司马牛之叹’?”

正说话间,便听门外传来湘云的声音:“林姐姐,听说你好些了,我来瞧瞧你!”一语未完,湘云便已一阵风似地进来,一看到宝钗,便上前亲热地挽住了她的手,“宝姐姐什么时候来的?知道我在这儿,也不过来告诉我一声儿!”

宝钗笑道:“你躲在屋子里生闷气,打发人叫门也不开,怎么告诉你?”

黛玉也打量着她道:“看你这兴兴头头的样子!可是消了气?谁告诉你我好些了?”

湘云不假思索道:“卫大人告诉我的!”

宝钗和黛玉听了,相视而笑:“怪道说解铃人还须系铃人呢!”

湘云这才察觉到说漏了嘴,脸上一红:“谁说的!我跟他还没完呢!”

眼看时间不早,宝钗又略略叙了几句家常,便告辞回去了。

到了蘅芜苑,才进得门来,却只听见里头闹哄哄的,院子里站了两个衙役,几个当铺的伙计陪着。厅堂里传出了哭声,仔细一听,正是她母亲薛姨妈的。宝钗一瞧这光景,便心知家中出了大变故,一问小厮,便说:“大爷在外头打伤了人,现今生死不明,大爷让衙门带了去,正待发落呢!”宝钗听说她哥哥又惹了官司上身,五内俱焚,又挂念母亲,也顾不得再问,只一路进厅堂来寻她母亲。

刚进了厅堂,便只见薛姨妈由两个小丫鬟搀扶着,正放声大哭。宝钗含泪道:“妈妈先别着急,办事要紧!”薛姨妈满面泪痕道:“不争气的孽障!三天两头在外生事!可怜你爹早死,倘若他再有个差错,叫我们娘儿两个,今后指望哪个呢?”

宝钗忙劝道:“妈妈也不必太过烦恼,虽是打伤了人,不见得就死了。只要不是人命官司,依我说,今夜打点银两,咱娘儿两个赶去和哥哥见了面,就在那里访一个有斟酌的刀笔先生,许他些银子,先把斗殴致伤的罪撕掳开了,回来再求姨爹去上司衙门说情。还有外面的衙役,先拿出几两银子来打发了他们。我们好赶着办事。”

薛姨妈边答应着,边哭道:“这些天也不知遭了什么孽!二丫头,四丫头,本来都好好儿的,转眼就出了事,老太太心中正不自在呢,偏你哥又那样!”

宝钗听了,心中有如刀绞一般,不觉垂下泪来,又恐她母亲见了,越发难过,便强忍了,又吩咐几个能干的小厮:“你们找着那家子,打听着人救活过来了,便多许他些养济银子,原告不追,事情就缓了。”

薛姨妈哭道:“越性趁早儿给了银子,求他们不要告便罢了!”

宝钗忙劝道:“妈妈,使不得!倘若真出了人命,越给钱反倒越闹的凶了!还是等一等,看一看情势再作斟酌罢。只求那人能救活过来。”

薛姨妈又哭道:“我也不要命了,赶到那里见他一面,同他死在一处就完了。”

宝钗心中凄恻,忙亲自搀了薛姨妈,一面劝,一面吩咐小厮们办事。

潇湘馆内,黛玉待宝钗走后,又与湘云闲聊了片刻,觉有些倦乏了,便又阖了眼,沉沉睡去。再睁开眼时,窗外夜色越发浓了,只见烛架上那株三尺高的白蜡烛,只剩下了一两寸长,烛泪淌在烛架子上,层层迭迭地,竟凝结成一串白海棠的形状。在那烛架子背后,只见木案上也放了一盆白海棠,一朵一朵地嫣然绽放,冰雕玉砌一般,正与那烛架子上的残蜡遥相呼应。

黛玉正思忖着,不知是谁送来的白海棠,却闻到那外屋上浓浓的一片药香,又传来紫鹃的声音:“宝二爷,仔细烫了手,不是顽的!还是我来罢——”

却听宝玉道:“妹妹病得这样,我不能为她做什么,心里已是不安,能亲自为她煎一帖药,好歹也是一片心意!”

原来是他!黛玉心中兀的一动,难为他想得周到,这一日之间,也不知已来回探望了多少次,连送一盆花,煎一贴药,都必要亲历亲为,方才放心。只是,想到他这一番苦意,自己虽心领神会,将来却又不知如何,不免又感怀身世,流下泪来。正独自抛泪嗟叹之际,那窗前鸟架子上的鹦鹉见黛玉醒了,竟开口道:“林姑娘醒了!”宝玉在外头听了,忙掀帘进来,笑道:“妹妹可好些了?”

黛玉拭泪道:“从早到晚,这都已来了七八回了,你还来?”

宝玉道:“好好的为什么不来?我便死了,魂也要一日来一百遭!”

黛玉道:“这白海棠,想必也是你送的?”

宝玉:“是园子里专管花草的芸哥儿,他认识许多花儿匠,得了这盆白海棠,说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巴巴儿地送了来孝敬我。我见这花倒也稀罕,特送了来给你解闷儿。”

黛玉道:“我一日药吊子不离火,我竟是药焙着呢,那里还搁的住花香来熏?越发弱了。况且这屋子里一股药香,反把这花香搅坏了。不如你仍旧抬了去,这花也清净了,没杂味来搅他。”

宝玉笑道:“妹妹说差了!我知道妹妹怜惜这盆白海棠,怕它娇弱,禁不起药气熏!可究竟药气比一切的花香果子香都雅哩。神仙采药烧药,再者高人逸士采药治药,是最妙的一件东西。”

正说话间,却只听窗外一片风声,竹影摇曳,无数的灰绿色舌头,发出幽怨的叹息,檐下的铁马也只管叮叮当当的乱敲起来。又听到花木丛中传来“嘎喇喇”一声响。

黛玉忙道:“紫鹃,快去院子里瞧瞧,听上去倒像是吹坏了什么!”

紫鹃答应一声,片刻之后又掀帘进来道:“刚才风大,庭院中那一大株芙蓉,被风生生吹折了一枝。”

黛玉听了,心中起疑,脸上登时变色,却只是咬了嘴唇不作声。

谁知那窗下的鹦鹉听到外头风声大作,竟长叹一声,大似黛玉平时嗟叹的声韵,接着又凄凄惨惨地念道:“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掊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念的正是黛玉时常吟诵的《葬花词》。

黛玉听了,怔了片刻,也怅然道:“花落—人亡—两不知?想必是……我要去了!”

宝玉忙问道:“妹妹要去哪儿?”

“我……我回家去。”

“我跟了你去。”

“我死了呢?”

“你死了,我也跟了你去!再不然,就剃了头发,当和尚去!我只告诉你一句趸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

黛玉不觉红了脸啐道:“你可又胡说了!”待再要开口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了,眼中只簌簌地滚下泪来。

宝玉长叹一声,不觉伸手拉着她的手道:“我五脏都碎了,你还只是哭——我才说你自寻烦恼,这会子好好的,又提些什么死啊活的!你定是见那风吹折了芙蓉花枝,又感物伤怀,想到自个儿身上去了!莫说这芙蓉花细枝嫩条的,便是那深山老林里的参天大树,风若大了,也会吹折的!这也是常有的事,偏你又多心了!”

黛玉黯然无语,发了一阵子呆,这才微微点一点头,强笑道:“你说的极是,可正是我多心了!”

此时外屋银吊子里的药已煎好了,宝玉便又亲自端了那药,服侍黛玉喝了,又陪着她说话解闷儿,见她慢慢儿地高兴起来了,这才放下心来。却又唯恐她睡得太迟,太过倦乏了,禁不起再添层病,便恋恋不舍地告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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