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你——

川扇二楼的苏芳之间,终于恢复平静。

阿吉收起泪水。当她被泪水湿透的双眼和脸颊风干后,她横眉竖目,说出这句话。

“我一辈子都恨你。”

她满怀恨意地瞪视着村田屋老板治兵卫。治兵卫一脸倦容,双肩垂落。

“我揭露传次郎那个男人的真面目,所以你恨我是吗?”

治兵卫这么一问,阿吉神情闪躲,脸转向一旁,呼吸急促。津多像要堵住苏芳之间的出口般端坐其中。面向不忍池的一面纸门完全敞开,武部老师坐镇。吹过池面的风送入房内,凉快许多。

梨枝刚才会露面。她见事情虽落幕,但残局未收拾,正准备先退下时,和香唤住她。两人悄声说些话,接着梨枝端来一盆水,笙之介用浸过冷水的手巾冷却隐隐作疼的脑袋。待手巾变温热,和香重新替他拧过。

治兵卫叹口气。“恨我可以让你消气,那你就尽管恨我,然后乖乖回三河屋。”

“我不回去。我又不是三河屋的女儿。”

阿吉的眼神和声音还是很锐利,一味地固执己见。

“我闻到了。”武部老师望着窗外,高挺的鼻子挤出许多道皱纹,突然低语。“好臭啊。这臭味真是挥之不散。”

老师环视在场众人。“你们闻到了吧?没闻到吗?”他甚至捏起鼻子。

“请问您闻到什么?”

津多客气地询问,武部老师朗声笑道:“一股坏脾气的臭味啊。哎呀,我的私塾里也有很惹人厌的小鬼,但脾气这么臭的,倒很少见。”他很开朗地说道,最后望向阿吉,一脸认真地说道:“小姐,那个叫传次郎的男人,他的本性臭不可闻。你身上也掺杂他的臭味。你自己知道吗?不知道吧。因为自己的屎还是一样臭。”

没想到武部权左右卫门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好胜的阿吉那双炯炯精光的双眼又开始湿润泛泪,嘴角垂落。

“武部老师……”治兵卫居中调停般悄声唤道,老师回以一笑。“抱歉啊,村田屋老板。但对这种人说教根本就白费力气。三河屋老板夫妇最好死了这条心。既然她坚持不肯回去,干脆随她去吧。”

好巧不巧,正好从楼下传来烧烤的气味。

“啊,好香的味道。”武部老师挺起胸膛,深吸一口气。“真是鼻子的好眼福啊。不,这样说有点怪。是鼻子的福气,所以是好鼻福。”

刚好我肚子饿了——他一派轻松地说。

“我听说,今天前来帮忙的工资就是免费享用这里的佳肴,此话当真?”

“没错。”治兵卫应道。笙之介也颔首,但皱着眉头。只要一动头部就发疼。和香马上替他更换手巾。

“让那个臭小子逃走,真是颜面无光,不过,没继续让对方得寸进尺也算交差,那我就大方收下这笔工资。”

哎呀,这香味令人垂涎三尺呢——老师几欲搓起手。他眼中似乎没有阿吉。当然了,他是故意表现出这种态度,不过向来习惯应付小孩的老师此举颇为有效。

“你在这里做什么?不是不回三河屋吗?这样留在这里也没用。你快走。”

他对全身僵硬,呆坐原地的阿吉下逐客令,并落井下石道:

“你就两手空空回去。没三百两可拿。如果你还是想要钱,可以跟三河屋老板磕头。”

不管阿吉再怎么逞强,她终于明白与传次郎这种男人发生关系,还为了男人背叛父母,但这个男人竟然没半点真心。笙之介觉得阿吉的身影愈来愈小。

——对不起。

明明一句话就能了事,她却说不出口。不论再怎么失意仍不愿弯腰低头,阿吉的好强与顽固令笙之介想起母亲里江。

治兵卫哀伤地垂落炭球眉毛。武部老师盘腿而坐,双手插进怀中。高大的津多仰望天花板。

这时,和香突然趋身向前。

“三河屋的阿吉小姐。”和香在蓝染的头巾下圆睁着一对杏眼,用手指撑向榻榻米,低头行礼。“我是和服店和田屋的女儿,叫和香。与村田屋老板是旧识。”

一位十九岁姑娘的旧识。

“关于此次的事件,我这样的外人从旁置喙,着实僭越。”和香语毕,莞尔一笑。“不过,和母亲口角,我可是很有一套。”

接着她葱指一扬,摘下头巾,露出左半边覆满红斑的脸庞。原本斜眼瞄着和香的阿吉大为吃惊,转身面向她,但接着认为正面盯着和香很失礼,于是目光游移,转过脸。见她慌乱的模样,和香又是一笑。

“抱歉,吓着您了。阿吉小姐真善良。不过我早习惯这张脸。请您不必在意,听听我的说法。”

武部老师手握佩刀,站起身。“治兵卫先生,我们先离席。笙先生也一起来。”

和香立即回应道:“谢谢您。不过我希望古桥先生留下。”

笙之介取下手巾,端正坐好。“明白了。”头上肿包旋即发疼,他急忙按住,模样难看至极。

武部老师神情愉悦地转动双眼,步出厢房。治兵卫跟在他身后,津多则轻轻关上纸门,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和香望向阿吉。阿吉望着地面。

“我不光是脸,身体一半也是这副模样。打从襁褓时便是如此。”她的声音很沉稳。“看起来像胎记,但其实有点像肌肤粗糙,还会随着季节和身体状况时好时坏。”

阿吉肩膀紧绷,双手抵向膝盖而坐,她一句话也没说。

“听说家母年轻时和我一样。”

此事笙之介倒初次听闻。他取下手巾,憨傻地发出“咦?”的一声,和香笑着回望笙之介。

“没错。”她微微颔首。“家母天生受此肌肤粗糙的毛病所苦。”

“可、可、可是……”

“现在看不太出来了。不是痊愈,是症状减轻了。”

“……原来是这样啊。”笙之介握着变温热的手巾发愣,和香一手接过,重新帮他拧过。

“这似乎不是病,而是一种体质。我母亲家那边有人也是同样体质。我外婆没有,但姨婆是同样的情形。”

“这么说来,和香小姐日后长大成人会像令堂一样痊愈?”

“我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了。”

和香噘起嘴应道,模样甚是可爱。和香见笙之介结结巴巴的模样,再度笑出声。

“因为我今年十九,这年纪嫁人也不足为奇。就阿吉小姐来看,我还是上了年纪的大姐。”

笙之介拼命用手巾擦脸,含糊不清地应一声,不知道是说“嗯”、“哦”,还是“是啊”。和香格格娇笑,阿吉微微抬眼偷瞧她们。

“我母亲家那边偶尔会出现这种体质的女人。我在十三岁那年得知自己是其中之一。这是家母煮红豆饭替我庆祝时告诉我的。”

当对她对我说——和香道。

“娘生产后,皮肤粗糙的问题就好了。换句话说,是在生下你之后。”

和香也是和田屋的独生女。

“听说女人会因为生产而改变体质。家母也是。刚才我提到我姨婆,她也是这样。”

——日后你会和我们一样。

“但我听了满腔怒火。”和香的口吻不显一丝愤怒。“我对家母说——娘,这么说来,你是为了摆脱自己的痛苦才生下我喽。”

只要生产,肌肤粗糙的问题就会不药而愈。但另一方面,如果生下的是女儿,可能会背负同样的痛苦。明知如此,和香的母亲还是生下她。

“你太自私,太坏心了,只想到自己。”

和香一再责备母亲,大吵大闹。

“接下来整整三年,我都把家母当成同住一个屋檐的仇人。”

现在还是有一点——和香含着手指轻笑。“偶尔还是会吵架。但不像当时那么严重。”

“为什么?”

阿吉问。她既没呐喊,也没破音,只是微微发颤,声音显得稚嫩。

“为什么不再和她吵架?你为什么可以原谅你母亲呢?”

和香微微侧头寻思。“为什么呢?我也不清楚。”

也许因为累了——和香说。“憎恨让人觉得好疲累。”因为疲累而开始仔细思考。

“我认为我娘很可怜。她又不知道自己生的孩子是女儿,也不知道女儿是否会继承同样体质。听说我出生后,她知道我拥有和她一样的痛苦时,她终日哭泣,哭得几乎让人耳朵快聋了。这件事是刚才那位女侍告诉我的。”

不过,我可没就此原谅她——和香的口吻无比温柔。

“我在家中是很难伺候的人。娇纵任性,口无遮拦,说什么也不肯嫁人,有人上门提亲,便马上把对方扫出门。”和香模仿拿扫帚的动作。“我一直认为我和我娘是不幸的母女。”

因为我看得见我们争吵、伤害彼此心灵的不幸原因是什么。

“原本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但我错了。”

看不到原因更痛苦——和香道。

“人的内心是看不见的,这才教人困扰。”

阿吉的嘴形弯成倒V字。这次不是顽固的倒V,而是深切省思所流露的嘴形。

“阿吉小姐,无论您要不要离家出走,都应该先和父母好好吵一架再说吧?”

请您一定要这么做——和香用开朗的眼神说道,就像鼓励对方写情书给心上人。

“好好大吵一架,把心里想说的话全说出来。”

胜文堂的六助也这样说过。深愔人情世故的笔墨店伙计,与担任守护人的女侍口中的“笼中鸟”和香,两人抱持同样看法。

阿吉垂落的嘴角微张,挤出一句话。“可是,我要怎么向我娘顶嘴。”

“不行吗?”

“我怕……”

“这样啊,原来您害怕。”

“我是他们领养的孩子。她对我有养育之恩。”

和香瞠目,笙之介也大为吃惊。

“您一直感到歉疚吗?”

“那是当然的啊。”

可是,她虽然没顶嘴,行径却很胡来。

“因为我觉得,我要是敢跟我娘顶撞,一定会被赶出三河屋。”

老是说要离家出走,要断绝亲子关系的女儿,其实很害怕被赶出家门。

“都这时候了,这种事,您就全部老实说出来。把心中积压已久的话一次倾吐干净,这样会轻松许多。我认为这样比较痛快。”和香脸上流露豪迈的笑意。“最近我娘好像也松懈了,我差不多该和她吵一吵了。偶尔就得这样替她提振精神才行。”

我可是很辛苦的——和香突然转为严峻的表情补上一句。

阿吉的眼神变得柔和。本以为她要落泪,没想到露出苦笑。和香见状也笑了。房内笼罩着两位姑娘的笑声,传去外头。笙之介紧按着头上的肿包。手巾里的水流入眼中,使得眼前两名相视而笑的姑娘显得有些模糊。

和香说很想坐船。

最后,治兵卫带着阿吉回到三河屋。川扇正在张罗菜肴。津多在厨房帮忙。武部老师悠闲地在一旁等候。这时和香央求笙之介载她在不忍池上泛舟。一下下就好——她像孩子般不断请求。笙之介载着和香,划动船浆。吹过池面的和风让和香展露原本的容颜。她眯起眼睛,碰触池水。

“好舒服啊。”

笙之介原本打算找一天邀和香到川扇坐扁舟游湖。没想到最后用这种方式成真。

“古桥先生,你头上的包肿得好大呀。”

伤口隐隐作疼,教人伤脑筋。

“风吹会疼吗?”

其实有点疼,但笙之介故意逞强。“没事。”

“没冰敷行吗?”

其实还想冰敷,但因为你说要坐船。

——的确是任性的姑娘。

和田屋的和香小姐是令人头疼的人物。不过,虽然令人头疼……

——但实在很令人敬佩。

水面平静无风,但笙之介心里激起阵阵涟漪,是很舒服的涟漪。

“古桥先生,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什么问题?”

“令堂是什么样的人?”

里江的脸浮现眼前。他在回答前笑起来。

“我说了什么好笑的事吗?”

笙之介看着一脸吃惊的和香回答:“我娘是个悍妇。”和你一样——笙之介说。

“好过分。”和香鼓起腮帮子。“这种形容对令堂、对我都太过分了。”

“没办法啊。因为真的就是这样。”

“我明白了,古桥先生在令堂面前始终抬不起头吧,所以这样说她坏话。”

没错,自己在里江面前确实抬不起头。

川扇所在的岸边愈来愈远。笙之介摆好船桨,自己坐向扁舟中央。和香的切

发随风摇曳。与第一次在长屋旁的樱树下看到她时一样。当时沐浴在朝阳下,现在则在斜照的阳光下,亮泽的乌黑秀发闪闪生辉。

“抱歉,说了冒犯您的话。”

一道发丝贴在和香脸颊上。

“没关系,你说的是事实。”笙之介在船上伸个懒腰,仰望天空。

“我有位表现杰出的大哥。我在大哥面前同样抬不起头。”

这样——和香说道,拨起挂在脸上的发丝。“他是什么样的人?”

“很骠悍的人。”这句话最适合用来形容大哥胜之介了。

“身心都很骠悍。继承了我娘的特点,和我一点都不像。”

两人任凭扁舟摇荡,沉默半晌。

“令尊是什么样的人。”

“我爹他……”

就像平静的池面突然一阵波浪动荡,笙之介的内心因回忆动荡。父亲的脸。父亲的声音。父亲说过的话。

“他以前是很温柔的人。”

“以前?”

“他大约一年前过世了。”

所以我才在江户,离开藩国,认识村田屋的治兵卫,在富勘长屋长住——全要告诉和香吗?

“您一定很落寞。”听和香低语,笙之介颔首。“你大哥像令堂,那古桥先生就像令尊喽?”

一定是的,我这么认为。和香说道,羞赧地望向远方。

笙之介见她这样的表情,正准备叫唤她时,和香发出一声惊呼。

“啊,那是哪位?”

笙之介转身望向川扇岸边,差点当场起身。小船就此斜倾,险象环生,和香急忙抓紧船舷。

“古桥先生,您认识吗?”

站在川扇码头上的是捂根藩江户留守居——坂崎重秀。

“东谷大人!”

东谷朝笙之介他们挥手。他身穿便服,挺着一颗圆肚,站姿威仪十足。

“留守居大人?哎,这可是大事。”

和香毕竟是商家之女,知道江户留守居的事。两人急忙把船划向岸边,东谷笑脸相迎。

“真有闲情雅致。”

笙之介大汗淋漓。“您什么时候来的?”

“约一个小时前,顺道过来看看梨枝。”

但川扇似乎有事要忙,梨枝一脸歉疚。

“没办法,我只好到池边走走打发时间,结果遇到一名歹徒手握匕首,慌张地从川扇跑来。”

是传次郎。笙之介与和香闻言大吃一惊。

“然、然后呢?”

“我怎么可能放他走。我打落他手中的武器,略施薄惩。”

我可没杀他哦——东谷急忙朝和香举起双手。

“也许断两、三根肋骨,他爬也似逃走了,保住小命。但大概再也不敢到这带来了。”

东谷忍不住打量这两名年轻人。

“我告诉梨枝这件事,她跟我说,关于那名歹徒,您就问笙之介先生和他身边可爱的小姐吧。那个人到底是谁?”

笙之介与和香互望一眼,东谷莞尔一笑。

“而这位与你同行的可爱小姐,又是哪家的千金呢,笙之介。”

两天后,三河屋派人前来富勘长屋恭敬道谢,因为阿吉安分地留在三河屋。重右卫门与胜枝决定将阿雪和他有病在身的丈夫一起找来同住。传次郎下落不明,不过这个小恶贼应该学到教训,阿吉也不再迷惘。

三河屋派来的人拎着满满一大盘豪华散寿司,聊表心意。

“因为时节的关系,全用火烤过的馅料作成。这是与三河屋素有往来的外烩店拿手料理。请各位好好品尝。”

拜此之赐,三河屋在长屋住户面前给足笙之介面子。当时他头上的肿包也消肿。

“笙先生,你到底做了什么,收到这样的大礼啊?”

太一嘴里塞满寿司,鼓着腮帮子询问,笙之介微笑应道:

“被人用三百两砸中脑袋啊。”

当真是难得的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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