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长的国会终于结束了,会期一直拖到八月中旬。

桂重信首相为了预定的同美国总统的会谈和访问欧洲出国了。他的任期还剩下三个多月,秋天就要举行向寺西正毅的禅让“仪式”。对这件事桂派内目前还没有人提出异议。已有七十三岁高龄的老总理曾向报社记者透露过,他不再留恋政权。但社会上传说,桂派和寺西派之间有密约,说寺西任两年首相,然后把政权再让给桂派以此轮流执政。

党内第三大派系板仓退介反对这种勾结。板仓派单靠本派势力难于取得政权,因此纠合了“反主流派”,对桂派和寺西派施加压力。其目的在于当寺西组阁时,能从本泥里出任四个阁僚。

板仓派最大的困难在于内部不团结。该派骨干上山庄平等人组织的“革新俱乐部”也是使板仓退介头痛的原因。因为最近的“革新俱乐部”的活动,不知哪一天就会造成板仓派的分裂。有的消息说,上山庄平派竖起大旗的日子不远了,为了阻止分裂,新内阁成立时把阁僚位置分配给“革新俱乐部”,这就是板仓的策略。板仓对“革新俱乐部”釆取拢络策略还表现在那次亲自率领本派干部出席了川村正明的“声援会”。

同板仓派有矛盾的寺西正毅派,在暗地里进行瓦解板仓派的工作,他的目标是上山的“革新俱乐部”。报纸的花边新闻放出风说:即将执掌政权的寺西在组织下届班子时,准备把大臣位置分给“革新俱乐部”的人,用这种手法来策划分裂板仓派。这活动已秘密进行了。

桂首相归国后,政局就要动起来,到今秋十月将达到最高峰。报纸上刊登了出访的桂首相和到机场欢送的寺西正毅握手言欢的照片,并嘲笑道:“寺西氏已经摆出了俨然是新首相的派头。”

晚八点许,锅屋健三喝了啤酒微微有些醉意,打盹儿时,被老婆叫醒了。

“川村先生打来的电话?”

锅屋翻了身说“不管他,不会有什么大事。告诉他叫不醒。”

“不过,先生的声音有些不寻常呀。”

“……”

“跟平常的声调不一样,是好象跑步之后的急喘气。”

锅屋睁开了眼睛,“今天是几号?”

他一瞬间想到,政局的形势是否发生了突变了呢。

“是八月二十号,不是刚过了中元节吗?”

九州是八月过中元节。

锅屋站起身来拿起了听筒。

“喔,锅屋君。”

川村的声音似乎要猛扑过来的语调。

“对不起赶快来吧。”

声调低沉,传来了急粗声。

“你怎么啦。”锅屋感到发生了异常事件。

“电话里不能讲,反正请你马上到这里来。”声音虽小,但声调激动。

“现在在哪里?”

“在我的家,是公寓。”

锅屋很早以前,从情报贩子西田八郎那里听说过,川村正明在南麻布的有栖川公园附近买下了新建的公寓。不知为什么,川村没有跟锅屋说过此事。后来,川村的妻子带两个孩子搬进这个公寓后,锅屋去过两次,和川村妻子见过面。川村家在公寓的四层,客厅有和式和西式各一间,居室有和式和西式各两间,卧室两间,有厨房和餐厅,还有阳台,是个豪华的法国建筑样式,花了一亿一千万元买的。”

“太太呢?”

“不在家,前天带两个孩子回老家了。选举区邀请她去玩十天左右,可以洗海水浴了。”川村心虚地应付着。

“那就马上去。”锅屋说。

“等一等。”听筒里响起川村慌张的声音。

“你来的时候从公寓后门进来,好吗?”

“后门?”

“从正门来有些麻烦。”川村的声音有些颤抖。

“……”

“来的时候尽可能不要让人注意。”

“我马上就去。”

“拜托你了!”

锅屋让妻子拿翻领衬衫和国防绿裤子,这是最不引人注目的服装。

“川村先生有什么急事吗?”老婆问锅屋。

“我也不知道,那个家伙好象很慌张呀!”

锅屋戴了旧登山帽出了家门。在京王帝都线东松原站上了电车,到涩谷下车,叫了出租车。

锅屋一路上一直想着川村的事。也许是同织部佐登子的关系,她很早从夏威夷回来了。锅屋每当向川村问起她的情况时,他就无精打采地嘟哝着,看来没有什么好结果。川村一直对自己的“男人魅力”很自信,但这次被织部佐登子愚弄了。

织部佐登子有情人,他就是向寺西正毅提供政治资金后再提取手续费的财界大人物。她不会理睬二世议员川村这种小人物的,锅屋知道织部佐登子从夏威夷回来了。自从那次以后,锅屋一直没有到过“奥利贝俱乐部”。川村在电话里的慌张声,是不是川村对织部佐登子莽撞行事引出了什么麻烦?自己惹了漏子处理不了,叫我来擦屁股的呢?——不,可能还有其他的问题。

锅屋听到了川村在南麻布买了新建的公寓后,背着川村进行了调查。果然是川村以政治资金为名,从岩田良江要走了一亿元。川村已经几次从岩田良江那里拿到了钱。她用了继承先夫的遗产,在西新宿经营着旅馆“香花庄”。这位中年未亡人,完完全全被比她年小的川村正明迷住了。她到底给川村提供了多少政治资金连自己也记不清,川村也竭力地瞒着良江。

川村为什么如此慌张地打电话叫自己去?是否:“革新俱乐部”分配给他名额,参加今秋成立的“寺西内阁”?锅屋想,不致于对年轻的川村正明突然送来国务大臣的交椅。不管寺西正毅如何热中于拉拢“革新俱乐部”,但还有比川村资格老的,上山庄平,他还没有做过象样的大臣呢!

锅屋到了南麻布有栖川宫纪念公园附近。墙外围着茂密的森林,沿着坡道排列着路灯,沿途亮着大楼和住宅的窗户灯光。川村住的公寓是一座八层朱古力色大楼。

“哎哟!”在离公寓五十米左右的地点,司机盯着前方,“好象发生了什么事故!”

锅屋从坐垫挺起身子注视着前方,看见了巡逻车的强烈红色警戒灯在时明时灭。拿着电筒的警察,用卷尺在地上丈量,用粉笔划线,旁边有一辆出租车停在那里。司机以激动的语调向警察诉说些什么。警察站在马路中间,人群围着他们,显然发生了交通事故,但看不见救护车。

“到这里就行了。”锅屋向司机说后下了车。

锅屋从公寓后门进到里面,不坐电梯到了四层的走廊。

居住在这栋公寓的三个主妇站在电梯升降口前面的小厅,脸靠着脸小声议论着。川村正明的426号室在这个走廊尽头的左侧,是最宽敞的地方。锅屋要从楼梯口走过去,就必须经过主妇们站着说话的地方。他为了等待主妇们散去,从楼梯上面的平台窗户往外眺望。上面有太平口标志,下面有栖川公园,是一片夜晚景色。有一道茂密的树丛,外面是长长的围墙,沿墙有一条坡道,坡道上的路灯异常分明。

主妇们的声音很低,锅屋听不到她们说什么。他等了三分钟,她们还没有走散的迹象。锅屋再不能等,只好转过头要向走廊去的时候,从上来的电梯里出来了住在这里的四个主妇。

“晚上好!”她们和在小厅里的三个人互相打了招呼,七个人聚在一起又开始了新的悄悄话。锅屋估计到,她们的谈话不会很快结束,因此硬着头皮戴上登山帽,低着头,从主妇们的身后慢慢走过去。这时听见了她们的说话。

“听说,过人行横道时太急忙,猛不防被车撞了!”

“哎哟,多危险呀!”

“据说在送医院的车上死了。”

“是哪里的人呢?”

她们议论的大概是公寓前马路上发生的交通事故。锅屋从她们的对话中才了解到,被车撞的人已经死了。

锅屋走到426号轻轻地敲了门。川村正明打开了门露出脸。

“啊,啊,来得正好!”

川村看见锅屋松了一口气,马上把门上的链子取下来,请他到里面,然后又紧紧地关上门上了锁。锅屋到这里来过两次,房子既宽敞,又豪华,家具也是十分讲究的,和赤坂的议员宿舍相比有天壤之别。

川村把锅屋请到华丽的客厅。锅屋环视了周围,正象他在电话里说的一样,太太不在家,只有他一个人,屋里静悄悄的。坐在沙发上的川村,不仅精神萎靡,而且有些紧张畏惧。

“脸色不好呀?”锅屋看了一眼说。

“唔!”川村突然用双手捂住了脸伏倒在桌子上,颤动着双肩开始呜咽起来。

锅屋惊呆了。川村是容易激动的人,在竞选演说和后援会的演说中,他一激动就掉泪,这些只不过是个表演罢了,但现在的涕泣,好象是真的。

“锅屋君,救救我吧。”川村拼命嘶喊着。

“到底是怎么回事?”锅屋摸不清头脑。

“啊,如果人家知道了,我就身败名裂了。不仅会受到反对派的攻击,下一次选举中也会落选的。”

川村伤心得浑身颤抖。

“冷静一点,突然说起这些话我不明白。”锅屋俨然成了他的叔叔似地说。

“锅屋君,”川村抬起了头。明亮的眼睛,没有一滴眼泪:

“岩田良江出了交通事故了!”

“什么?”锅屋觉得好象在耳边响起了炸雷,一幅惨象立刻在脑海里闪过。

“那么,在这个公寓前被车撞的人是……”

“是良江!”川村沉痛地说。

“良江可能死了……如果别人知道被害者是来找我的女人……”川村正明用惊慌的声调说。“老婆会大发脾气,非出乱子不可。如果公寓里的人都知道良江是找我来的,那怎么办呢。完了,完了!”他又捂起了脸。

“糟糕了!”锅屋看着畏惧在那里的川村问。“你刚才说,良江可能死了吗?如果警察到医院检查被害者的遗物,就会立刻搞清她的身份吧?”

“不,这事她是小心的。她到这里来的时候,名片和带有‘香花庄’的印刷品之类的东西一律不带身上,所以不会知道她的身份。”

“良江到这里不是头一次吧。”

“嗯。前天晚上在这里住过一夜,我老婆是前天早上回老家的。”川村带着不好意思的表情说。

“良江知道我老婆不在家非要到这里来不可,弄得我毫无办法只好听她的了,第二天早上她一早就回去了。如果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应该断然拒绝就好啦!”川村一个劲地后悔着。

锅屋搞不清,到底是良江要来,还是川村利用老婆不在家的时机把她找来的。

“锅屋君,救救我吧!”川村又嘶喊着。

“正明先生,我该去做什么事才能救你呢?”锅屋问。

“如果良江死了,明天的报纸上会刊登这起车祸而且‘香花庄’的佣人们也会向警察局打听的,这就麻烦了。所以要赶在这以前,你马上到警察局,说明被害者是你认识的人,从医院领出良江,拉到‘香花庄’去。”

“……”

“拜托你了。这是我此生对你的唯一恳求了。”川村双手合十。

川村已故的父亲也是彻底的利己主义者,儿子继承了老子的血统。但他没有他父亲那样的资历,因此只好对私人秘书釆取狡猾的恳求办法。

“对你真没办法!”锅屋说了一声。

“噢,你答应了。”川村脸上马上显出光采。

“谢谢!谢谢!”川村从沙发上立刻站起来向秘书叩头。

“她已经死了吧……”川村在自言自语。锅屋对川村的这种自私行为感到很气愤,本想狠狠地骂他一顿,但当前又不得不首先照顾他走投无路的处境。

“这种情况下,我不能出面去领尸体送到‘香花庄’去。这样做,警察知道我是你的秘书,你的名字也就暴露了。”

“那不好,绝对不行!”

“如果釆访记者从警察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就会发现你和良江的关系,就会大做文章的。”

“你设法防止发生这种事态,否则中岛武平这样的家伙就会兴高采烈,把大量的材料散发到选举区去。那么下一次选举,我是肯定会落选的。”

虽然有冷气设备的房间,但川村的额头渗出了汗珠。

“我不去警察局和医院也有把良江女士送到‘香花庄’的办法。”

“有这种好办法吗?”

“给‘香花庄’打电话告诉女佣人,说女老板遇到交通事故,现住在某医院。这样‘香花庄’的人就会去医院的。”

锅屋说出打电话给“香花庄”的一瞬间,川村好象木然不解的样子,后来很快从嘴边露出微笑。

“有这种好办法,我真糊涂……”川村嘴里叨念着。“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么简便的办法呢。那么简单的事,真是……”

“你太慌张了,”锅屋用怜悯的眼神看着川村。“正明先生,要沉住气!”

“嗯,嗯!”川村似乎说给自己听,深深地点了点头。

“不要慌张,连这种简单的事也想不起来,我是怎么啦?要沉住气!要沉住气!”川村一面说给自己听,一面禁不住高兴地笑了。

“锅屋君!”川村握了秘书的手,满脸笑容。

“谢谢,谢谢,得救了!”

“不用,不用,只求万事如意。”

锅屋在“万事”这一句上用劲,是挖苦川村能够对老婆保住了这么重大的秘密。但处于兴奋状态的川村能体会到何种程度呢?

“锅屋君,你准备在什么地方给‘香花庄’打电话?”这是川村的关心所在,他想尽快釆取“预防措施”。

“在这里打电话最好。在别处打电话,可能被人听见,在这里既安全又快。”

“不会用你的名字吧?”

“不会做那种笨事,用匿名报信。”

“这个好!那就快打吧。”

“‘香花庄’的电话号码是?”

锅屋到电话机前,回头问川村。川村象报自己家的电话号码一样熟练地回答着。锅屋拨了一半,又把话筒放下了。

“怎么啦?”

“不行,还不知道良江在那个医院呢。”

“……”川村的脸又笼罩了愁容。

“在公寓前的现场,警察正在检查呢。到那里去打听送良江的医院。可能他们还在。”锅屋说。

“公寓前面是什么情况?”川村关切地问。

“人不少。我到这里时,在电梯前面的小厅里,看到了从现场回来的太太们在一起嘀咕呢。是不是前天晚上良江到这里时,被这些太太们看见了?”

“……”

“我路过走廊到这里时,太太们留心地盯着我的后背呢!”

“锅屋,请你给麻布警察署打电话吧!”

“给麻布署?”

“问那里的交通课,就能知道送走良江的医院,用不着问公寓前的警察啦。”

“对!”

锅屋觉得川村能想出这些事表明他已经冷静下来了。查到电话号码,给麻布警察署打电话。交通课回答说,被害妇女已送到了南麻布一丁目的前冈医院,并且说,她已经死了。

“良江还是死了!”锅屋边说边放下话筒。

这时,川村的眼里闪过一丝高兴的光采,但怕锅屋看透自己,又立即做出了一副沉痛的样子。

“可怜!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锅屋双手合十。

川村低下头,又一次用双手捂住了脸。可是他双手下的脸色却露出“这一下断了祸根”可以放心了的表情。

锅屋推测,川村从岩田良江得到的钱总共有两亿元以上。良江完全顺从于川村,把亡夫的遗产毫不吝惜地给了他,从此“香花庄”的经营也受了影响。这个中年寡妇下了牺牲旅馆的决心去贴钱给川村。即使她知道川村用自己的钱买下了这套公寓,也舍不得和川村分手。可怜的良江乘川村妻子不在家的机会,悄悄地来过夜。如果这种痴情的行为继续下去,不知会发生怎样的大乱子。出乱子是必然的,所以,对川村来说,良江因交通事故死亡,好比是卸掉了身上的重担一样使他的心情顿时轻松起来。

川村拨了号码,把话筒交给了锅屋:

“接通‘香花庄’了。”

锅屋从川村手里接过话筒。

“这里是‘香花庄’。”好象是女佣人的声音。

“啊,晚上好!”锅屋咽了口唾沫说。“老板娘在家吗?”

“出去了。”

“到哪里去啦?”

“您是那位?”

“我是麻布警察署。”

“什么?”女佣人好象吃了一惊。

“我们想了解一下老板娘的去向。”

“出去的时候说是到横滨的朋友家。”

“什么时候回来?”

“预定今晚住在那里,明天上午回来。”

“那个朋友的名字呢?”

“没有问过。”

果然,岩田良江没有说到川村的公寓去。对她来说,这是秘密行动,当然要说谎的。问到这里已经够了,锅屋也放心了。

“请你好好听。一个象你们的老板娘一样的妇女,因交通事故负了重伤啦。”

“啊?”

“医院是在南麻布一丁目的前冈医院。”

“喂!喂!”女佣人高声喊叫。

“听清楚了吧,是南麻布一丁目的前冈医院,马上来吧!”

“是,是。”

听了女佣人惊吓的声音,锅屋放下了话筒。

“完事了……”锅屋吐出长长的一口气。

“谢谢,得救了。”川村抱住了锅屋的肩膀。“感谢你帮我度过了一次最大的危机!”热情的语调,不是素常惯用的夸张,而是出于真情。

川村从别的房间拿来了威士忌,看样子是要干一杯了。

“不过锅屋君,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川村说着搓搓手。

“什么事?”

“有一件东西要你去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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