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星期一个中午。

一点钟左右,佐伯昌子告诉土井,东方开发的上田先生打来电话了。

“土井先生吗?我是‘东方开发总社’总务部的上田。”传来了男子的声音。“初次认识您……‘智利东方开发’副社长外浦先生的骨灰接回来了。”

“啊,是什么时候?”

“六天以前。”

“六天以前?什么时候举行告别仪式呢?”

土井拿起了纸条和铅笔。

“真对不起,葬礼是社葬,四天以前已经在XX寺举行了。”

“……”土井扔下了铅笔。

“本应该及时通知土井先生的,可是外浦未亡人的意思是要尽量限制在本社内部。所以参加的人很少,也没有通知土井先生。对不起。”

土井一时说不出话来。

“有件事想跟您商量,就是外浦夫人想跟您会面,是否可以?”

土井感到震惊。他立即想到向岛银行的保险箱。外浦夫人要见自己,是为这件事!想不出还会有什么其他事情。

“好吧。”土井只觉头脑中乱糟糟的,就顺口答应了。“哪天?”

“夫人说,最好是今天或明天。在百忙之中打扰您,对不起了,能抽出时间吗?”

土井拿起桌子上的日程表查看着。

“如果是今天,我一直有时间,明天和后两天都有约会。”

土井说,明天起两、三天之内有事是推托之词,但他想早一点了解外浦夫人到底要谈什么事。

“那就今天四点钟以后,怎么样?”

“我是可以的,在什么地方见面好呢?”

土井想要到外浦家参拜遗骨。

“最好是她的家,可是现在还有吊唁的来客,夫人希望在您那里的饭店大厅里见面。”

土井内心感到不安。他想:为什么他们把接回外浦骨灰的事不告诉自己?外浦卓郎去智利时,自己到成田机场相送过,在场的人都注意过外浦向自己当场表示出的亲密感情,和久宏夫妇也看到过。“东方开发”总务部、在寺院里举行的葬礼是社葬,参加的人都是“内部”的人,土井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属于那个“内部”的范围,但为什么要采取象“秘密葬礼”一样的行动呢?土井觉得,这件事和外浦的死亡原因有直接关系。因为外浦卓郎是自杀,所以举行了“秘密葬礼”。

外浦的骨灰是他的妻子到智利接回来的。到医院抢救时也许还没断气?甚至妻子飞到圣地亚哥的医院时他还活着?也许在咽气之前给妻子留下了什么话?土井认为如果有遗言,肯定会是银行保险箱的事,所以外浦夫人才急于会见保险箱代理人的自己?

但是,土井转念一想,这些推测里大有矛盾,因为外浦去智利之前明确地说过,保险箱里的东西“不能告诉妻子”。那些情书是绝对不能给她看的。——其实把那些东西交给她,自己的精神负担倒可以减轻许多。

土井在琢磨,如果她问到保险箱一事该怎么办?应该坚决否定,但又担心她一再追问时,自己的脸色会怎样?

土井心绪烦乱,只觉得时间过得慢。房间里寂静无声,只听见佐伯昌子在隔壁房间里译速记符号的铅笔的沙沙声和翻书的声音。土井为了使心情平静,坐到会客的沙发上,重新读起外浦寄来的风景明信片。

……水果店里泛滥着樱桃、苹果,:甜瓜、杏、柠檬、木瓜、核桃等水果,到处都听到西班牙语。在从南到北象一条带子一样细长的国家里要度过两年,必须从现在起学习西班牙语。好了,再见!

——土井漫不经心地读这封信时突然发现了―个问题:准备要自杀的人能想出学西班牙语的念头来吗?土井又否定了把外浦的死因看成自杀的想法。外浦的妻子就要来,她会详细地讲述丈夫的死因,只好等待罢了。

土井一支支地连续吸烟,但思潮起伏,总是平静不下来。随手打开今天的早报,继续读没有读完的新闻报道。

第二版政治栏下面,有“政宪党川村议员归属桂派”的标题,土井一下子被它吸引住了。

“政宪党的川村正明议员昨天发表声明,他已脱离所属‘革新俱乐部’,加入了桂荣会。桂荣会是桂首相的派系组织,至此桂荣会成员已达一百五十名。”

土井觉得十分意外。今年十一月,下届政权就要从桂首相禅让给寺西正毅。在这种形势下,为什么川村正明不加入寺西派反而投靠桂派呢?思来想去,觉得原因在于钱。桂派惯于用金钱收买拉拢人心。以上山庄平为首的“革新俱乐部”,一直高喊打倒金钱政治,真没有料到,结果是川村竟然倒向自己的攻击目标桂首相的派系了。

川村议员那次的演讲是土井代笔的。虽然他的演讲言不由衷,这是议员的恶习,但川村这样做也未免太露骨了。

“革新俱乐部”的奠基人板仓退介和本派领导干部都出席了川村的“声援会”,他们极力吹捧年轻的川村,曾连任过大臣的某领导人竟然不知羞耻地说出“川村正明先生是我党的希望,是不久的将来能当总理大臣的人物”的话。这都是处于少数派地位的板仓派为了保持自派势力而做出的把戏。尽管如此,川村竟然不顾信义,脱离板仓派的“革新俱乐部”,公开投奔到桂派,这样的行为也太不顾人格了。

已经决定,在今年十一月桂重信让出总理和党总裁的位子,为什么桂派还要拉进川村正明,扩大本派势力?是为了表明,“禅让”后依然还有实力,企图以势压人?舆论界对此还没有做出评论。看来桂派是想要搞轮流执政,禅让本身就是其前奏。由此可以认定,桂重信和寺西正毅之间是有密约的,肯定再下一轮仍然是桂政权。

桂派明知道这种做法会刺激板仓派,为什么还要把川村拉到自派中来呢?这是因为“革新俱乐部”是板仓派的“分支”。对桂派的这种用重金收买人心的卑鄙做法,板仓派一定会十分愤慨的。川村正明可能从桂派领到了相当数量的“赏金”了吧?是七百万元?是一千万元?本来在二世议员中,川村正明被大家看做是有希望的脱颖而出的一个,今后他会受到强烈非难和被人唾弃。

明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还要去归附桂派的川村,是否迫切需要一批款子呢?

电话铃响了。土井被惊醒一样跳了起来,拿起耳机。

“我是外浦的妻子,您是土井先生吗?”

是在成田机场送别外浦时听过的声音。

“我是土井,您在门厅吗?”

“是的。”

“我马上到您那里去。”

“对不起。”

土井从抽屉里拿出了已准备好了的香奠包。

外浦的妻子低着头站在门厅对面的左侧会客用沙发前。穿的虽然不是丧服,但是一身黑色西装套服。土井走到她面前。

“我是土井。”他小声说了之后鞠了躬。

“那次多谢您了!”她用双手把黑提包放在前面做了深鞠躬。

后面的沙发上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坐在一起,一面抽烟一面看着他们。外浦夫人和土井走进咖啡室里,选择了一个角落里的桌子。土井再一次深深地向她行了礼。

“我不知道该怎么样表达我的哀悼之情。从‘东方开发’的先生那里听到您丈夫去世的消息,我简直不能相信,直到现在还是这种心情。”

“丈夫生前多蒙照料,非常感谢您。”

两人几次互相鞠躬致意后坐了下来。土井第一次从正面看到外浦妻子,没有化妆的脸略现苍白。土井从上衣口袋里拿出香奠包,放到桌子上。

“请您供到灵前!本应该自己到府上在灵前烧香才是。很对不起!以后再到府上祭奠吧。”土井低声说。

他浚有讲“东方开发”没有通知他参加告别仪式,只表白了自己没有能参加葬礼的歉意。外浦妻子很恭敬地接过了香奠包,把它放进提包,同时把送给参加告别仪式者的“会葬谢礼”帖子交给了土井。

“葬礼委员长和久宏”的旁边有“丧主外浦节子”的字样。

服务员端来了红茶。

“连我自己至今还不能相信您的丈夫去世,您的痛苦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

土井看到“会葬谢礼”帖子上的外浦节子的名字再一次向她行礼。

“是的,到成田欢送时是最后看到他的健康身影了。如果离别后再没有见过他,我还觉得在智利的什么地方还健康地活着,这种梦幻般的心情始终留在我心里。但到了圣地亚哥的医院,看见他确实已经死了以后……”

外浦节子突然低下了头,急忙从提包里拿出手帕,抑制着涌上心头的悲伤呜咽着。土井也低下头默默地等待着。她那颤动的肩膀逐渐平稳下来。节子用手帕擦了擦眼睛,擤了鼻涕,然后抬起了头。

“失礼了!”她的眼睛和鼻尖变得通红了。“……到那里的医院见到棺材里的遗体才感觉到外浦真的死了,离开这个世界了。”

听了外浦夫人的叙述,土井打消了外浦妻子赶到圣地亚哥医院时也许他还活着的想法。

土井的脑际里浮现出一片广阔的夜色大海。

“……外浦开车飞驰在圣地亚哥市郊公路时,撞倒了路边的树。那辆车是买了没有多久的奔地阿克,撞坏的车前部发动机已经陷进了后面的座席。公司的先生领我看了车的残骸,也去看了现场。被撞倒的树是很粗的菩提树,它好象被炮弹皮打过一样被削下去了。”

“……”

“这里的公路是一条直线,是一眼望尽的地方。前面并没有另外车辆,所以因超车失误的可能性是不会有的,只能断定是打瞌睡开车出的事故。”

“……”

“因胸部受重伤当即死了,所以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完全是睡觉一样安详的面容。”

外浦节子想起了丈夫死时的面容,不禁忍不住啜泣起来。

越过节子的发鬓看见了以古代宫殿方式建造的饭店檐角。庭院的假山上点缀着的花草色彩缤纷,外国男女站在回廊上观赏庭院的景色。窗外的景物悠然,恬静安谧的背景更衬托出这个女人深沉的悲痛。

土井沉默着。因为不熟悉,也不知讲些什么话来安慰才好。他对着在眼前流泪的节子,有些手足无措。周围的人偷偷地看着这边。

土井想,她是为了在丈夫的后辈学友面前哀悼亡夫而来的吗?不,不是。我和外浦的关系没有熟悉到值得她特意来这里向我叙述这些。甚至我一次也没有到外浦家去过,只是在成田机场欢送外浦时,才头一次见过节子。外浦可能向妻子叙述过后辈学友的事,不过仅仅这些就能使节子到这里来倾吐感情吗?也不是。节子大概是为了另外一件事到这里的,是为了在向岛银行里的保险箱来的。她知道了我是它的代理人,要保险箱的钥匙来的?……

土井忐忑不安。这时外浦节子抬起了头。

“对不起,我没有能克制自己。”

“您的悲痛是可以理解的。”土井才说了话。

“在您百忙之中浪费了您的时间,对不起!我是有一件事要向您报告,所以特地赶来的……正事还没有来得及讲就流起泪来了,对不起!”

“哪儿的话。”

当然她要讲的也许有关外浦之死,但“报告”这句郑重其事的话引起了土井的注意。

“外浦跟我说过,您是他很亲近的朋友。”

“我受过先辈学长外浦先生的关照。”

外浦到底对妻子讲了些什么呢?

“这件事我没有对别人讲过,只有和久社长等五、六名领导干部知道。是关于外浦遗体的解剖结果的事……”

“解剖结果?”土井探问着。

“是的,死因是交通事故,但那里的警方还是在医院做了解剖。那是我到那里的前两天。”

“死因是胸部撞击。冲撞强烈到前面发动机都压进了后面座席。他们说方向盘压入外浦的胸部,把心藏和肺挤得七零八碎,人当然是立即死亡了。这是解剖医生通过公司的翻译告诉我的。解剖的结果还发现了意外的事实。”

“那是什么?”

“外浦身上有癌病灶。”

“什么,癌?”土井几乎大声喊叫起来。

“是胃癌,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肝和肺部,严重到即使是生前手术治疗也无济于事了。”

外浦夫人已经逐渐平静下来,比较冷静地谈着。然后从提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放到土井面前。

“这是医生对癌症病灶的诊断,这是‘智利东方开发’的先生翻译的文稿。”

土井把信封里的诊断书拿出来,他的手在颤抖着。

“在胃大弯侧显示伴有凹陷的大小粘膜岛,大弯、小弯、幽门上下淋巴结肥大。根据勃尔曼分类是不属于勃尔曼三型的四型进展癌,

可见周围淋巴结转移情况。肺部因严重损伤而变形。支气管壁,血管壁较正常增厚,肺门部清晰可见的白色网状结构,是来自肺门的逆行性淋巴性转移。可以考虑是癌性胸胰炎。肝脏格林森鞘增大呈白色,推测是癌细胞从肝门部位淋巴性弥漫浸润格林森鞘…未见脾转移。”

土井反复看了这张“解剖诊断”。虽然是译文,估计是在智利的日本医生校阅过的译文,医学术语使用得很妥切。

“真是没有料到的事!”土井把“诊断书”还给外浦节子以后说。

“太太以前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吗?”

“一点儿不知道。因为外浦从来没有说过。”节子看着“诊断书”回答。

“本人没有自觉症状吗?”

“当时不知道,可是现在回想起来,还是有感觉的。”

“是什么情况?”

“外浦最近两三个月觉得很疲劳,不断地说‘太累了!太累了!”

“……”

“可是他自己认定,这是繁重的工作带来的。他三年前当了寺西秘书。这样大政治家的秘书,事务繁忙,而且又是费心费力的事。随着政治形势的变迁,寺西先生愈加忙碌,秘书工作的负担也日益增加,所以外浦的辛劳也有增无已。”

土井想起文子夫人的“情书”上也写过有关外浦“疲劳”的事。

“我以为是工作繁重引起的疲劳。曾经几次跟外浦说过,赶快到医院看。”外浦的妻子说。

“可是,不管我怎么劝说!他老是说太忙,一直拖着不肯去医院。现在回想起来外浦可能是害怕去医院,他接受医生诊断和精密检查发现许多问题……”外浦节子悲痛地叙述着。

“外浦的脸色越来越不好,但是我还相信外浦的话,以为单纯是工作忙的缘故。那时如果把这些蛛丝马迹和癌的症状连系起来考虑就好了。”

“我万分悔恨过去什么都不知道!”

外浦的妻子突然痛心地喊起来,土井惊呆,提心吊胆地仰起头看着节子的脸。她说的“悔恨什么都不知道”指的是丈夫的癌症。

“如果及早注意到他的病痛,硬把他拉到医院做手术就好了。也许做手术已经来不及,可是因车祸身亡经解剖才知道他的癌症,这未免太可怜了,我的心永远不能宽慰了。”节子伤心地纹着膝上的手帕。

“外浦先生,”土井重复了刚才提的问题。“他和普通的癌患者一样毫无症状的吗?”

“我看没有。如果有这种感觉,他会马上到医院去的,外浦并没有这样做。她向寺西先生请了长假,回到和久先生身边,是自己志愿到智利的。如果外浦有点这种病的自我感觉,就不会去缺乏现代医疗设备的智利了。”

外浦卓郎不去医院却急急出走到遥远的智利……从节子无意识中讲的话语里,土井陡然又有了新的分析。

外浦节子回去了,始终没有提到已故丈夫的保险箱。看来她可能不知道此事,确实仅仅为了向土井报告丈夫的解剖结果来的。

土井认为,外浦还是自杀的。他确知自己患了癌症,他反复暗示的“在国外发生意料不到的事件”就是指此而言的。

“意料不到的事件”是指癌病的死亡?还是意味着死亡之前的自杀?可能理解为兼指两者,但现在看来,还是指自杀而言的。

假如外浦为了自杀到智利,那他为什么不处理掉保险箱里的情书就走了呢?还是回到原来的问题上。

外浦是恶人,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他欺骗了文子夫人,利用了她纯真的爱情,图谋自己未来的利益,他象珍宝一样把文子夫人的书信保藏起来准备为谋私利的手段。他是以此威胁寺西正毅,把曾经热恋过的寺西夫人推到悬崖之下的一个大恶人。

这个男人患了不治之症,他失去了利用书信这“武器”的机会,他把所有的“材料”当做“遗产”留给代理人。并对选择的代理人土井说过“由你自由处理”,其真意在于“替他实现阴险的预谋”。

外浦节子走了很久,但土井仍呆坐在门厅的沙发上。别人也许认为他在等人,此时他的头脑是一片可怕的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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