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农林大臣田所重喜的公馆座落在麻布市兵卫街高岗上。

当天傍晚,田所重喜参加认证仪式回来后,礼服未脱便接受家族及同党的祝贺。他满头漂亮的银发,风度端庄,红光满面,脸上总是堆着笑容。他虽是第二次出任大臣,但喜悦之情依然溢于言表。

客人络绎不绝,直到晚上九点过后,田所重喜才算平静下来。接着,他又走进饭厅参加夫人为他准备好的小型庆贺家宴。这儿聚集的全是家里人,都在准备为他祝酒。

田所佐知子本来也和母亲一起帮着照料,但在和贺英良来后,便一直形影不离地跟着他。

“祝贺您!”和贺英良向未来的岳父鞠躬致敬。

“谢谢!”田所重喜眯着双眼,露出得意神态。

“来,来!大家都入座!”

田所重喜的弟弟、弟媳,内侄儿以及佐知子的弟弟等一共七、八个人在餐桌前就座。

田所重喜坐在正面,旁边是他的夫人。和贺英良和佐知子在他们对面就座。座上有老有小。餐桌上摆满了第一流厨师烹调的丰盛而精美的菜肴。在这张桌上,要说外人,就只有秘书一个。

“诸位,杯子斟满了吗?”

夫人环视一下座席上的众人:“来,现在为你父亲干杯!”夫人显得比任何人都兴奋。

“爸爸,祝贺您!”“叔叔,祝贺您!”各人按着自己的辈分称呼着,酒杯都举到了眼前。

“谢谢大家!”新大臣朗然一笑。

“爸爸,请您干杯!”看到大家嘴唇往酒杯上沾,佐知子从正面大声说道。

“没问题!”大臣非常快活。

笑语如潮的家宴开始了。

今晚和贺英良穿一身灰地白花的西服,雪白的衬衫,胸前整齐地系着胭脂红黑花纹的领带,看来很萧洒。本来就适合穿西服的匀称体型,又配上一副秀美的面儿,即使在衣冠楚楚的男女当中也显得丰采夺目。

他身旁的佐知子也是盛装艳服,穿着深红的礼服,胸前别着洋兰花,满身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田所重喜笑眯着眼睛,望着这对年轻人,向夫人耳语道:“今晚不象是为我祝贺,倒象是给年轻人办喜事呀!”夫人笑了。

“啊呀,爸爸,你说些什么呀!”佐知子伸长脖子向父母娇嗔。

当欢乐的宴席进行一半时,侍女走到佐知子身旁小声禀告说有客人来了。

“有什么事吗?”父亲仿佛有所察觉问佐知子。

“和贺先生他们组织内的人来给爸爸祝贺,有关川先生、武边先生和片泽先生。”

“哦,太感谢了!”新大臣高兴地说。“是你们的朋友,佐知子也认识吧?”

“是的,我们常常见面。上次和贺先生因车祸住院时他们都去探望过。”

“《新群》这个组织是比较重视人情义气的。”田所重喜微笑着说。

“那就请他们到客厅吧。”夫人说。

“不,还是这儿好。他们又不是什么特殊客人,还是坐在一起象是一家人更好。”

餐桌很大,可以容得下。夫人吩咐侍女马上端来三个人的菜。

在侍女的引导下,关川在前,三名年轻人走了进来。可是,看到眼前这一情景,三人又有些踌躇不知所措了。

和贺英良从椅子上站起来微笑地迎接朋友们。

评论家关川重雄、剧作家武边丰一郎、画家片泽睦郎三人又恢复了常态,径直向新大臣身旁走去。

“祝贺您。”

田所重喜也拖开椅子站起来,“啊,谢谢。”

“特蒙赏光,真不敢当。正好家里人都聚在这儿,对不起,就请入席吧。”夫人招呼道。

三人的座位已经摆好,孩子们好奇地打量着新闯来的客人。

关川拍拍和贺的肩膀坐下,新斟满的酒杯端了上来。

“向您表示祝贺。”首先开口的还是关川,其他两人也紧接着把酒杯举起来。

“谢谢!”田所重喜郑重地鞠了一躬。

和贺站起来走到三人椅子后面说,“欢迎你们来。”接着,佐知子也亲昵地致意:“谢谢您们三位在百忙中光临。”

“为了来贺喜,别的事情都可以放下。”关川代表大家回答。

天棚上悬着好似北欧民间工艺品的吊灯,在明亮的灯光映照下,佐知子深红色的礼服光辉耀眼,晃得三个人的眼睛发亮。

“嘿,今晚简直象是和贺结婚式的预演呐!”关川打趣地说。

由于三位客人到来,家庭祝宴的气氛又高涨起来。三名年轻人一开始就高谈阔论,能说善饮。田所重喜含笑倾听背年轻人的艺术高论。最能讲的是那位评论家,他的口齿和笔锋一样锐利,其他两人是实践家,在逻辑论理上要略逊一筹。关川为了让旧官僚出身的田所重雄也能听懂,尽量深入浅出地阐述着新的艺术论。他的理论归根结蒂,就是一概否定过去存在的艺术,真正的艺术要由他们自己创造出来。

“即使和贺的音乐,在现阶段,我们也不满意。”他毫不客气地望着大臣的未来女婿说:“不过,从现有作品看,和贺的作品最接近我们的理想。在这一点上,我认为他的工作还处在初创时期,不完善之处后人会给我们纠正。现在的创作虽然还显得粗糙些,我认为和贺开创新领域的功绩是应当肯定的。”

“是未来的哥伦布吧?”佐知子插话。

“不错。跟着别人干不难,创造可就不容易了。在这点上,我对和贺以前多次表示过不满,不过,那也是在肯定他的前提下讲的。”

“和贺,”剧作家插嘴说,“你可该好好请一请评论家啊!”

满堂笑哄起来。

这时侍女送来一份电报。田所重喜接过来看着,默默地交给了身旁的夫人。这是一封印着花纹的贺电。

夫人把电文读给大家听:“‘恭贺就任大臣,田所市之助。’啊,是伊势市田所先生打来的。”夫人望着丈夫的面孔。

“嗯,”田所重喜点点头。

“是亲戚吗?”画家片泽睦郎问。

“不,不是。这人在伊势市开电影院,是同乡。”

“他,怎么也姓田所呢?”

“可不是吗,我们村里姓田所的人很多。外人到那儿一问到处是田所,常常闹迷糊了。可能原来的祖宗是一个,后来不断地分枝,以致现在全村有一半人姓田所。伊势市的这个人,也是年轻时从家乡跑出来的。每次选举都声援我。”

“他对爸爸可崇拜啦!”佐知子从旁注释。

家宴,又过了一小时结束了。

人们陆续回到客厅里。老人和孩子中途退了,剩下的六、七个人靠在椅上。咖啡和水果端了上来。

和贺与佐知子很随便地同三位朋友畅谈着。谈话的内容不外是那些艺术论的继续。按他们的观点,如今的权威,中坚骨干,只能是挨骂的对象。

田所重喜和夫人只能旁听,可年轻人兴高采烈的高谈阔论完全使他们着了迷。

这当儿,恭贺的客人来往不绝,不仅有政界人士,也有报纸杂志的记者和要求拍照的人,他无暇再听他们谈了。

“正好,和年轻人们一起留个影吧。”

新大臣爽快地和大家站在一起。田所重喜夫妇站在中间,紧挨他们的是和贺与佐知子,关川、片泽和武边等人也站到这一家人的行列里了。

总之,这是一个欢乐的夜晚。田所重喜为了会见来客,和夫人退了出去。

“哬呀,我们也该告辞了。”还是关川在同伙中掌握着主动权。

“还早呢,不用忙!”和贺英良的口气,已经完全象是这家的主人了。

“不,太晚了,失陪了。”

“咬呀,真不够意思,再玩一会嘛!”佐知子也在挽留客人。

“不,我们还是早点离开好一些!”片泽睦郎瞅着佐知子与和贺的脸色说。

“别瞎说,没关系!”

“请向令尊大人致谢。”关川代表大家说,“多蒙款待。”

和贺与佐知子送到大门口。

今晚门廍里一直亮着灯,大门一字形地敞开着,门前路上停放着客人们的轿车。三人一齐向前走去。

“好热闹啊!”武边说。

“嗯,和贺那家伙,已经完全以姑爷身分自居了。”片泽咂着嘴说。

夜雾蒙蒙,远处的灯火,房屋都显得昏暗凄凉。

“雾好大啊,近来,雾真不少。”关川自言自语地说着毫不相关的话。

关川、武边、片泽三人租车向银座驶去。

“我有一家熟悉的酒吧,走,再去喝个痛快!”剧作家武边丰一郎的提议得到画家片泽睦郎的赞同。

“关川,你怎么样?”

“我不去了。”

“为什么?”

“我想起一件事。司机,在有乐街停一下。”

汽车穿过高速公路的陆桥后停下来。

“失陪了。”关川重雄走下车子,向朋友们挥挥手。

“再见!”车子开动了。

“关川这家伙可真奇怪。”画家对剧作家说,“为什么一个人在那儿下车了,这么晚他想起什么事呢。”

时间将近十一点了。

“是不是心情有些不平静啊?”

“为什么?”

“看到和贺今晚的得意,大概受点刺激吧。”

“嗯。”

对这句活,画家也有同感。事实上,在田所公馆里看到的和贺英良的神态,给他们罩上了一层难言的压抑感。

“不过,近来他跟和贺格外亲近,今晚还兴致勃勃地一个人议论不休呢。”

“人嘛,就是这样,”画家说,“在那种面上有说有笑热闹非凡,过后冷下来就有凄凉之感,这就是人的心情。”

“好吧,咱们喝呀!”剧作家叫道,“喝他个一醉方休!”

——关川重雄下车后,独自信步徜徉向前踱着。他借口有事和朋友分了手,眼下却无处可去。

也许影院刚刚散场,道旁有人来往。从有乐街向银座望去,是一片霓虹灯的海洋,五彩缤纷的光芒射向夜空。关川重雄没有朝繁华的方向去,他拐到了另一边。看样子他象在散步,目光却直视着地面,又似乎在苦思冥想。他来到一间明亮的店铺门前,走进了弹子房。

“买二百元!”他手托弹子站在台前,用拇指不停地将弹子弹射出去,一副毫无所求的神态。不论弹子发出声响流出来,或者被吞掉,他全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地向外弹。

他的侧脸上现出一种与这位青年人不相称的凄凉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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