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光看她一眼,不出声,心想:我是你我也懒得再花脑筋,反正画什么都有人捧了去当宝贝。

勤勤的痛苦是在天良未泯。

“我被生活逼迫,”他笑说,“你则为名气逼迫。”

勤勤僵坐在画室中。

杨光开玩笑:“你若不嫌弃,我做你替身如何,敝店虽小,五脏俱全,你要我学谁,我都做得到,风格、派系,任由选择,长短阔窄,可以商量,价格克己,顾客至上。”

勤勤听得傻了眼,过半晌,破涕为笑。

杨光声音中带着无奈,“你若嫌我画工粗糙,那就没法。”

“你出力,我出名,这不太委屈你了?”

杨光看着勤勤,“委屈?如果你没有查过字典,不知道这两个字的真正意思,就不要置评。”

勤勤握紧双手,可怜的杨光,他的艺术生涯真不易过。

“这里这里这里,喜欢哪些,便扛回家吧,批发六折,迟些寄单子给你。”

“这么说来,整个文勤勤岂非成为一个假局,太荒谬了。”

“勤勤,整件事的根源,便是一个商业假局。”

勤勤坐下来,是,由一张仿八大山人的假画开始。

“你要我为你特地创造一系列新作风亦可,喜欢哪一种?”

勤勤冲口而出:“你送我那幅画,人人都欣赏。”

杨光微笑,“啊那张。你大可天天去吃喝玩乐,巴黎画展是几时?到时来我处取货可也。”

勤勤怔怔的,像是读小学时功课来不及做,到处找人抄袭算术题,既觉内疚,又觉轻松。

勤勤问:“我的良知呢,我的廉耻呢?”

“不要看得太严重,整件事里,谁吃了亏,谁有损失?”

“我们分头工作吧,到时我有作品的话,就不必劳驾你。”

杨光笑得胸有成竹。

他知道答案,她也知道,文勤勤的事业在她扬名那一日开始,已经结束。

檀氏利用文勤勤,文勤勤又利用杨光。

张怀德每个星期来看文勤勤的工作进度,文勤勤每个星期又去看杨光的进度。

奇是奇在三方面都很高兴满足,勤勤毫不吝啬付给杨光合理酬劳,画廊见到小部分新作,已经大喜过望。

只有一个人起疑心。

文太太问女儿:“你一天工作多少小时?”

“上午十一时至下午三时。”

“每天如此?”

“像做功课一样,我的确是个好学生。”

文太太不语。

勤勤有点歉意,她从来未曾试过瞒骗母亲,但一个人年纪大了,心中难免藏奸。

“最近你应酬那么繁忙,心烦意乱,还能创作?”

勤勤只得答:“他们要求并不高。”

家里都装修过了,十分整齐,勤勤那样顾家,还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最近檀中恕在几个私人宴会都带着勤勤出席。

他们为她挑的礼服全部一个款式:古典的白色束腰大蓬裙,每次勤勤都觉得过分盛妆隆重,但宴会主人却喜欢客人这一点尊重。

勤勤问檀中恕:“一定要出席这一类场合吗?”

“如果你打算一辈子自说自画,可以不必理会俗礼。”

勤勤无话可说。

她已经许久没有看到那位爱穿黑色的女士出现,勤勤对于她的身份很有点把握。

“最近大老板有没有提起我?”

“她最近比较忙。”

勤勤问:“你们相处得好吗?”

檀中恕一怔,“为何这样问?”

“每次说起她,你总好像有难言之隐似的。”

檀中恕注视她,“你好像知道得很多。”

“一点点,我有观察能力。”

“勤勤,你没有到过我家吧,明日来便饭如何?”

勤勤的心“咚”地一声。

她终于可以看到那位女士了。

能够使檀中恕置年龄及身份不顾的女子,一定有异常人,勤勤很希望见到她。

勤勤第一次到檀府。

地方宽大,布置十分素雅古朴,一进门,勤勤便知道是夜要失望。

屋子里不像住有女主人。

这种感觉可意会而不可言传,譬如说,不见瓶花,又譬如说,空气中没有一丝香味,连小摆式都不多一件。

勤勤问主人:“你一个人住这里?”

檀中恕微笑,“难道我应该同什么人共住吗?”

勤勤不好意思,轻轻脱下外套,她原本打算花点劲装个殷勤诚恳的样子,现觉没有必要,便斜斜靠在沙发上。

檀中恕坐在另一头看她。

佣人在他们当中穿梭斟茶倒水递糖果点心,他们俩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对方。

勤勤内心有点慌乱,她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身份年龄地位都相差得太远。

他也在想,这个女孩子,滑不留手,她到底看到多少,知道多少,他们的计划,又能不能实现。

两个人都心事重重,越是这样,表面反而懒洋洋。

是他先问勤勤:“最近同谁在一起多?”

“我几乎每天都回家看母亲,还有几位老朋友,也时常走动。”

“仍然谈得来?”

勤勤笑笑,“好听的话多听几句,不好听的话不去理它,有什么合得来合不来。”

“咦,听上去好像很成熟很看得开的样子。”

勤勤说:“父亲去世后,很多事便开了窍,一通百通。”

檀中恕看着她。

“吃过苦的人,处世总大方一点,我们知道,幸运并非必然,社会并不欠谁什么,亲友原来可以这样残忍。”

檀中恕静静聆听。

“寒天喝过冰水之后,地平线突然广阔,以后,无论谁是谁非,都不再重要,我只希望母亲生活得好一点。”

还有,本来还想成名,等到真正有了一点点名气,却发觉不是成名的料子。

那一夜,只有他同她两个人。

起坐间摆着一架檀香木屏风,疏孔雕花,勤勤老是疑心屏风后躲着一个人,穿黑衣蒙黑纱,用一双漆黑玲珑的大眼睛偷窥她。

但是没有,可以看得见屏风后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勤勤反而牵记起那个人来。

檀中恕见她目光闪烁,分外沉默,只当她疲倦。

勤勤问:“可以参观一下吗?”

屋子的实用面积并不是很大,家具少之又少,反而有股特别的味道。

他把勤勤带到花园,勤勤嗅到一股幽香。

“种的是什么花?”

“桅子花。”

勤勤一抬头,月色下看到一株高大的桅子树,桠杈上结满肥大白硕的花朵,香入心脾。

这间屋子每一草每一木都经过精心经营。

勤勤说:“欠位女主人。”

勤勤猜也猜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檀中恕忽然说:“要是你愿意的话,你就是这里的女主人。”

勤勤僵住,她的脖子不能移动,眼睛本来看着树梢的花朵,此刻滞留不动。

过了很久很久,她听见自己干笑一声,镇定地说:“我已经有彼舒适的寓所,要这么大的屋子何用,打整维修不易。”

说完转身回起坐问去。

檀中恕替她披上外套,“我送你回去吧。”

他亲自开车送她,一路上再也没有讲话,勤勤一直疑心她刚才听错了,也许檀中恕只是说:“谁会愿意做这里的女主人”,或是“找个女主人不易”,甚至是“已经有女主人了,正在外游”。

她情愿她听错。

车子一直驶到门口,她还似听到檀中恕说:“要是你愿意的话,你就是这里的女主人。”

勤勤的精神紧张,说错了,他一定是说错了。

檀中恕替她拉开车门,“勤勤,请考虑我的建议。”

呀他没有说错,她也没有听错。

勤勤呆在车厢中,不能动弹。

过半晌她轻轻问:“如果我说是,便成为檀宅的女主人?”

“对”

“当然,做女主人必定要履行女主人的职责。”

檀中恕微笑默认。

勤勤下车,“我想一想。”这并非推搪,她糊涂了。

一直到淋完浴,躺在床上,勤勤还似听到檀中恕的建议。

这与求婚,有没有分别?

勤勤一有问题想不通,便觉得疲倦,她决定逃避。

于是一直睡到日上三竿,不愿下床。

在心情最坏、身体最倦的时候,勤勤连电话都不敢听。

客人是女佣放进来的,老实不客气地站在房间门口叫她。

勤勤一看,顿觉心宽,杨光果真似一道金色的阳光,令她轻松和煦,露出一丝笑意。

“可以进来吗?”他笑嘻嘻地问。

“当然可以,”勤勤永远穿运动衣睡觉。

杨光坐在床沿,勤勤发觉他脸上沾着蓝色颜料。

他说:“我带了几张画来,模仿你的风格,十分成功。”

勤勤啼笑皆非,这大抵是全世界第一次由高手抄袭下手。

她跳下床去看画。

勤勤呆住,杨光说得一点不错,他做得太成功了,画得真像真好,完全像文勤勤的性格,但似文勤勤突然功力猛进,打通任督两脉之后的作品。

勤勤掩住嘴骇笑,没想到杨光为她会为到这个地步。

她转身看他,“我爱你,杨光。”

“这次我相信你。”

“你怎么做得到!”

杨光抱着双臂微笑,“假如你爱那个人,你不难做到。”

勤勤叹息一声,“真不知如何谢你。”

“你知道的,”他停一停,“不过算了。”

“这些画真的没话讲。”

“勤勤,你也绝对可以做到这个地步,不过最近你的心已烦,你的意已乱,暂时你根本不想动笔。”

“真要命,杨光,都给你说中了。”勤勤掩住面孔。

杨光说:“一夜成名,心理负担太重,难以举笔。”

“也不致于这样吧?”

杨光伸出双手,搭住勤勤肩膀,把她转过来,看到她眼睛里去,“那么只有一个答案,通常女性在恋爱的时候,心慌意乱,坐立不安,不要说是工作,连日常生活都难以应付。”

勤勤一怔,“去你的,”她推开他,“开什么玩笑。”

杨光笑了,侧着头说:“你或许已爱上了我而懵然不觉。”

勤勤也笑,“天下会有这样滑稽的事。”

“怎么没有,当局者迷,往往待发觉时已经太迟。”

“没有可能,”勤勤反驳,“不会的,我太清醒了。”

“人的通病是过于高估自身,勤勤,你仔细想想。”

“不要再打趣我,”勤勤脸色大变,“我们换个题目。”

杨光诧异,勤勤一向玩得起,为何今日举起白旗。

“就这样吧,三个月内,我可以提供足够的数量给你。”

勤勤并没有回答,她怔怔地坐着出神,听而不闻。

“文勤勤。”杨光蹲下唤她。

“我送你出去。”她却站起来。

“目的达到,也该逐客了。”他拉拉她蓬松的长发。

“杨光,随时心血来潮,你都可以来坐。”

把他送走,勤勤才发现,画角的签名,他都仿得似模似样。

这个可爱的人。

但他错了,勤勤自言自语,没有人在恋爱中,她只是受整件事的神秘气氛迷惑,以致无心工作。

勤勤的新画受到赞赏,画评人说,如果文勤勤以这样的级数进步,不消三年,那些努力创作三十周年的前辈需要购备手帕擦汗。

当然是夸张的。

但这次勤勤却觉得宽慰,由此可见杨光才华横溢。

向画廊推荐这位老友的机会似乎己告成熟。

但是开口需要技巧。

自从那一日起,每周回画廊开工作会议变成一项苦差。

她的位置在檀中恕的右边。在那么近的距离装得若无其事,绝对是一项考验。

做他的画匠已经这么辛苦,谁敢去做檀宅的女主人。

好不容易熬到散会,勤勤不合群,不想与他们一起走,故意留下。

张怀德转头找她,“勤勤,一起喝杯茶。”

“就我们两个人如何?”

“你有话同我说?”

勤勤点点头。

“你看你满怀心事的样子,勤勤,你的蓝色时期已经过去,此刻轮到粉红时期,为何忧郁,来,告诉我。”

“让我们到画廊以外的地方坐下详谈。”勤勤恳求。

“你的寓所还是我的寓所?”张怀德并不给她选择余地。

勤勤啼笑皆非。

“公众场所并非说话的好地方,隔墙有耳,烛影摇红。”

“有谁会来注意我们,我只想吸口新鲜空气。”

“叫司机把我们送到郊外去,站在旷地里说好了。”

“算了,就在这里谈吧,”勤勤宣布放弃,“请问公司需不需要人才。”

张怀德一怔,没想到勤勤会向她荐人。

“这真是位高手,见一见他如何,给他一个机会。”

“是你的小朋友吧?”张怀德微笑。

“他才气横溢——”

“那就不必替他担心,迟早有机会冒出来。”

“迟同早有太大的分别,再拖下去,也许他会气馁。”

“不会的,倘若会,那他还没有足够的意志力做真正的艺术家。”

“为什么要考验他,”勤勤不服气,“为什么不考验我?”

张怀德凝视她,“没有两个人的命运相同。”

“太不公平了。”

张怀德大奇,“你为何抱怨,你又不是站在天秤低端。”

“我真的不能引荐这位朋友?”

“你可以的。”

勤勤转过头来,“有什么办法,请告诉我。”

“等你做了画廊的女主人,你可以引荐任何人。”

什么?勤勤的耳畔嗡地一声,她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连忙定下神来,只见张怀德笑嘻嘻,像是适才所讲,不过是一句打趣的话。

勤勤说:“你揶揄我。”

“好了好了,回去工作吧。”

女主人。

勤勤脑袋里只有这三个字,女主人,她并没有听话回家,她叫司机载她到郊外散心。

张怀德站在窗前,看着车子向相反的方向驶出,不禁摇头,“也怪不得她,一点娱乐都没有。”

一角传来檀中恕的声音:“每点每滴的成就都要付出代价,没有牺牲,没有收获。”

“勤勤算是应付得不错了,也不能操之过急。”

“时间压迫得很紧,她一定要看见她的承继人。”

张怀德露出疑骇之状,“我以为她在痊愈中。”

“没有,病情并无好转迹象,我看要提早让勤勤见她。”

“我们对勤勤的反应尚未有十足把握。”

檀中恕吁出一口气。

张怀德犹疑片刻,“请恕我直言,我认为一个人在病中所作的决定——”

檀中恕打断了话题,“或许,或许她受病魔纠缠良久,影响到理性,但是她的旨意,永远是我的命令,不论多无聊荒诞。”

张怀德站起来,“对不起,我为我的质疑道歉。”

檀中恕说:“你不必为我效忠。”

张怀德抬起头来,“为什么不,我又没有更好的事要做。”

檀中恕避开她的目光,“这一段日子大家都不好过。”

张怀德微笑,“别担心,文勤勤懂得苦中作乐。”

她说得很对。

勤勤独自坐在郊外咖啡室写生。

天气回暖,树顶蓬蓬然长满叶子,勤勤素描春来夏初景色。

奇怪,只要不逼她赶够数目开画展,她仍然乐意执笔。

她嘲笑自己是个没出息的人,毕生最伟大的抱负不过是伸伸懒腰,打打呵欠,做一点点小事娱己娱人。

躺在帆布椅子上,晒着和煦的太阳,半眯着眼睛看羽状树叶缝隙中的蓝天,虽南面王不易,她不想起身。

有没有人陪都不要紧,她并不觉得寂寞,往往坐至司机前来唤她听电话。

对方当然是张怀德,催她回工作室,叫她别晒肿了面孔。

勤勤许是那种罕见的人:刚刚开始便希望退出江湖。

女主人,她已经知道檀宅及画廊此刻的女主人是谁。

他为什么还要寻找新的女主人?

当天下午,勤勤接到如意斋的电话,是瞿伯母打来的。

“勤勤,有空请你走一趟,有件事你一定有兴趣。”

“我马上来。”

勤勤只想躲离工作室,有无新闻可听,倒是其次。

到达如意斋,瞿德霖正与妻子争执。

“你向勤勤提供这些陈年旧事干什么,太无聊了。”

“公众人物的逸事人人谈得,有什么不可说的。”

“人家隔三十年还拿你来说长道短,你有什么感想。”

“我会高兴我尚有谈论价值。”

瞿德霖正闹情绪,没注意到勤勤已经站在门口。

瞿太太先看到她,迎出来,瞿德霖只得讪讪地避开。

勤勤十分敬佩她的瞿伯伯,但人人如此高贵,她就没有故事可听,故此在她眼中,反而是瞿伯母可爱。

“勤勤,过来坐下。”

她捧出一叠旧杂志,“今朝有人拿了这一叠东西来卖。”

“什么,这也值钱?”勤勤大奇。

瞿太太看她一眼,这孩子,才吃了几天饱饭,即时就不知饿人饥了,假画都有人拎了来换钱,何况是真的旧画。

嘴里却说:“三十多年的旧画册,我有兴趣,便秤了回来翻阅。”

勤勤心中一动,“看到什么?”

“过来瞧。”

瞿伯母翻到一页,递给勤勤看。

勤勤一看到标题叫画坛新秀廖怡,双眼便亮起来。

“长得可像你?”

勤勤看到一张大照片,主角留着长头发,坐地上,圆台花裙似伞一样撒开。

“像我?”

“像极了。”

“恍惚是有一点点像。”

“打扮化妆不一样,叫你擦上鲜红唇膏,换上这种裙子,就更觉相似。”

勤勤放下画册,在旁人眼中,她俩一定相像,还记得第一次参加檀氏画廊的宴会,众人已经讶异地在她面孔上搜索,原来是为了这个。

勤勤说:“廖女士长得十分秀丽,我比她粗旷得多。”

她坐下来细读那篇短短的访问,文中最重要的一个声明是廖怡认为嫁给齐颖勇是她最大的幸福。

当年的她十分年轻,大约同勤勤差不多年纪,但是与记者对答流利,口角成熟老练。

勤勤随即想起,这可能亦是训练过的官样文章,不禁笑出声来。

只听得瞿太太说:“这样的一篇访问,老瞿都不给你看。”

勤勤微笑,“其实他们的事,家母也知道很多,不是秘密。”

“可不是。”

但从前不说,现在说,可见是要讨好今日之文勤勤。

“这本杂志可以送给我?”勤勤站起来,打算告辞。

“当然,勤勤,我们保持联络。”

勤勤一走,瞿德霖出来说:“这些事何用你来多嘴。”

瞿太太看他一眼,不出声。

“勤勤此刻与檀某是一家人,你不怕从此多是非。”

“我看着勤勤长大,她不是那样的人。”

“别说我不警告你。”

他看着勤勤过马路上车。

勤勤已经把小片小片碎图拼凑在一起,只差一点点,就可以看见整幅图画。

她把所有细节依次序顺了一顺。

回到家,勤勤把两张照片放在一起细看,少年檀中恕并没有碰到少女时期的廖怡,他遇见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女子。

当时,她还是齐颖勇的妻子,他们俩恋爱的过程,可以想象,一定波涛汹涌。

勤勤十分神往,上一代不知恁地,居然在应付吃饭穿衣及日常工作之余,还可以抽得出时间来谈惊心动魄轰轰烈烈的恋爱。

轮到勤勤这一代,时间益发不够用,喝一顿茶讲一个电话就已经是半天,再没头苍蝇似张罗一下琐事,天都黑了,什么都来不及做。

所以他们越来越迟婚,皆因匀不出时间。

勤勤羡慕以谈恋爱为专业的人。最难得的是,发生那么多事,檀中恕仍然把业务搞得蒸蒸日上,一点也没有疏忽。

他哪里来那么多的时间?勤勤纳罕,真是位异人。

晚上,她同他还要一起接待纽约来的老朋友辜更轩。

那样大年纪的人了,今年见过,明年未必有机会再见。

檀中恕在住宅宴请他,就三个人。

他同辜老说:“本来怀德也要来,但有急事给她办。”

辜老说:“这女孩子也跟了你不少日子了。”

檀中恕说:“十一年,奇怪,一晃眼十一年过去。”

“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会发觉,霎时间半个世纪已经报销。”

勤勤吃惊,“太夸张了。”

他们两个人笑着点头,“她不相信。”

勤勤见插不上嘴,索性做个好听众,一边喝着香槟。

半途檀中恕去听电话,勤勤便与辜更轩客套几句。

辜老忽然问:“他对你说了没有?”

“说什么?”勤勤把身子趋过去问。

辜更轩凝视她片刻,“啊,他还没有对你说。”

勤勤笑了,这位老人家,趁檀中恕走开,竟同她打起哑谜来。

勤勤淘起气来,索性说:“他虽没讲,我也猜到八九分光景。”

辜老童心大作,“是吗,倒要听你说说看。”

勤勤微微笑,“我长得像一个人,是不是?”

辜老面色一变,“他已对你说了。”

勤勤问:“他到底要说什么?”

檀中恕回座来,顺口问:“你们谈些什么?”

辜更轩抬起头,“你对勤勤说了没有?”

檀中恕一怔,随即镇定下来,“她不会肯的,问了也是白问。”

勤勤抬起头问:“你不说出口又怎会知道答案?”

檀中恕面不改色答:“你肯不肯到纽约深造一年?”

不,不是这个,他骗人。

勤勤看着辜更轩,“就是这么一件小事吗,就这么简单?”

辜老立刻识趣地答:“你要是愿意,我替你办入学手续。”

两人拍演得天衣无缝,奇怪,勤勤想,到了一定年纪,每个人都是出神入化的好演员,要耍一个小孩子,易如反掌。

勤勤瞪他们一眼,不出声,要气气他们也可以,但勤勤宁可忠厚一点,莫使他们俩难堪。

当下辜更轩说:“勤勤,我看过你近作,大大长进了。”

噫,完全顾左右而言他。

勤勤微笑,举一举香槟杯子。

檀中恕将说未说的那番话,内容似乎人人都知道,只瞒着文勤勤一个人。

他又同檀中恕说:“可记得我们像她那个年纪的时候……”

檀中恕答:“不要话当年了,徒然让她笑话而已。”

“年青人残忍的居多。”

勤勤莞尔,他们并没有问她真实的意见,一味想当然。

辜老说:“当年你正恋爱,”他忽然转过头来问勤勤:“你有没有恋爱?”

勤勤一怔,今夜好不奇怪,辜老像是喝多了几杯,一下子怀旧,一下子要探讨勤勤的内心世界。

檀中恕也发觉了,“甜品不吃也罢,我同你去休息。”

他扶老先生进卧室去。

勤勤仍然抓着酒杯不放。

“不小了,我也不小了。”她喃喃自语。

已经明白酒的好处,就不再是个孩子,就已经有心事。

侍者过来收拾杯子,勤勤退到会客室,檀中恕跟着进来。

他坐在另外一头,室内灯光幽暗,似有无数幢幢黑影。

勤勤没有出声,她忽然听得檀中恕轻轻说:“不要难过,油尽灯枯,他去得并没有痛苦。”

勤勤一震,谁,谁去得没有痛苦,檀中恕到底同谁说话?

她抬起眼,看着他。

檀中恕说下去,“怡,”他的声音越压越低,“怡……”

勤勤缓缓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蹲下,同他说:“你同辜先生都喝多了。”

他伸手握住勤勤的手,凝视她的面孔,忽然之间,他明白了,时光并没有倒回,在他面前的是文勤勤,他颓然松开她的手。

勤勤温和地说:“我叫司机送我回去,先走一步。”

“勤勤。”他叫她。

“你早点休息。”

勤勤取过缎子外套,走到门口,她也糊涂了,转过身来,仿佛听到细碎的音乐声,就在这里,就在檀宅,他共她宴过宾客,他共她在衣香松影中一同起舞。

勤勤自门口看进深深的客堂去,魅由心出,她看见有一男一女随着乐音转出来,男的是檀中恕,女的是廖怡,她笑着侧头捧起缎裙一角。咦,为什么这样年轻?不不,这不是廖怡,这是文勤勤,她看到了自己。

“文小姐。”

乐声骤然停止,客堂里水晶灯熄灭,宾客们冉冉消失,勤勤回头,发觉只有司机站在她身后。

“文小姐,车子准备好了。”

“啊是。”

她随司机出去。

每个人都喝多了。

檀中恕与廖怡一直没有结婚,她把齐颖勇的生意交给他,他一直深爱她,那种奇异留恋怜慕的眼光,并不是给文勤勤的,是给廖怡的。

他把勤勤当作年轻的廖怡。

在他眼中,勤勤一定再像廖怡没有,是以在小年夜,他隔着如意斋的玻璃橱窗,一眼看到她,便如着魔般跟进去出高价同她买下一张假画。

只要能够认识她。

以上是勤勤得到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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