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九点四十五分,最后一场电影散场。哈尔滨冬天冷,入夜早,这个时间一过,排挡夜宵的地方都不好找,夜色里就只剩下罪恶和警察了。

人们还意犹未尽,时不时有对这电影的只言片语传过来。我和陈洁像两个标点符号夹杂在人群中,各自占据着自己的空格,却没想过相互靠近。出了电影院还要绕半个六楼商场,她走在前面,向右一拐,进了安全通道的楼梯。

不管怎么说,她在为我考虑。我们隔着一层楼梯以相同的速度往下走。她的高跟皮靴左右左右地在我下面敲打楼梯。到了一楼,她转向进了洗手间。我跟过去,右边是红色口红,左边是黑色烟斗。我转左,进去面墙小便。一则小广告挂在上面,下半部分是心理测验,“当你赚到第一个一千万,你会……”四个选项依次是,阿尔卑斯山滑雪,买艘游艇出海,买栋豪宅,投资下一笔生意。我没耐心细想,直接看下面的分析,选择哪一项说明你是什么样的人,你的人生可能会如何如何。钱有用吗?今年开始我也忽然有了三百万,我的人生不也是一团糟?

测试题镜框反射出两张脸,头一张是我的,憔悴疲惫。另一张是女人。我没回头,问道:“男人的小便池比你想象的高,是吧?”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怎么继续?”

“你去地下车库取车,到了门口别停,开出去,随便去哪儿绕五分钟再回来。如果见到我,就带上我,我要是不在,你一脚油门,回去睡觉。”

“我没开玩笑,真有三个警察守在我家。”

“那你就前面右转进BabyFace,一个开MiniCooper的漂亮女人,吊个男人太轻松了。把他带回去,跟警察说,你们打扰我生活了。如果你觉得不保险,你就吊三个,带回去让他们一对一单挑。”

我尿完了,但没敢回头,感应器一遍遍地冲水。我也没敢从镜框直视她的眼睛。我等了几秒钟,她也是,然后她踩着高跟鞋出了烟斗房间。我感到悲哀,生命里没有可信任的人。听着她鞋跟声远去,我向前倾,脑袋倚在测试题上欲哭无泪。

外面真冷,我还穿着那个记者的衣服。胡东博既然要把我弄出去,干吗不穿两件像样的衣服来?我站在旋转门看陈洁开走,注意有没有可疑的细节,有没有后车尾随。反追踪我就这一招—比普通逃亡慢一拍。够了,跟罗本踢球似的,禁区前横带,射门,挂角。有效就好,不用花哨。我猜罗本继续这么干,没准儿真能把拜仁送进三冠王。我相信他可以,就是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见证那天。

门前一切平稳,而且散场的人们迅速就没了。一辆空车开过来,问我走不走。我摆摆手,这样他开走后,万达广场就我一个人了。不到一分钟万达影院的霓虹刷的一下熄了,铁门自动闭合,万籁俱寂,越发冷清。

万一陈洁不回来怎么办?四目无人,打车都费劲,冻死活该。我发了会儿呆,我不该怕这个,我这辈子就是逃避太多苦,才造成今天这么狼狈。作为男人,哪怕我今晚就挂掉,也不该惧怕我生命的最后一次历练。

我估计她真不来了,快十一点没见人影。一辆黑车朝这边开过来,五十米左右能看出是黑卡迪。警务用车没这么好的,这么晚出现可能是针对我,又一个和陈洁看过电影的男人?转向灯、大灯和雾灯全都打亮,照得我无处藏身。我找好位置,干脆站着不动。车在面前停下来,车窗摇开,开车的是陈洁。

“这又是你的职业本能?”她坐在里面问。

“什么?”

“你刚才在左侧路边,看没地儿跑了,就到右边等着。这样我真要抓你,中间隔个副驾位,可能来不及马上按住你。”

“我没想那么多。”

“所以我问你是不是本能?”

“你学得真快。”我弯腰上车,却拉不开车门,我指指这个,示意她打开。

“晚上空气不错,你应该多呼吸呼吸。”

“我呼吸七十五分钟了。”

“我要是就不给你开门,你会不会发火?”

“不会,你不欠我什么。”

“那就是你欠我的喽,你求我,我就给你开门。”

“我不发火,我也不求你。”

“但我火气很大,什么开Mini的漂亮女人,我再也不开Mini了!”

“卡迪拉克很宽敞,你吊五个男人都能坐得下。”

车门咔的一声,她开了。

我坐进去,对暖风搓着手。我像个雪糕,呼出的哈气都是白的。暖了半分钟,我说:“谢谢。”

“接下来去哪儿?”

“开房生小孩去呀。”

“切,你行吗?”

“我不行,我是个通缉犯。”

“你还挺自豪的嘛。”

我提过她的包,找出ESSE烟,点支抽上。我站那儿七十五分钟不是白耗的,我早做好了合适的安排。我问她饿了没有,找地方喝二两酒,暖暖胃。

其实没法喝酒,这不是放松的时机。我只是想找个亮堂的地方,有点儿热乎菜,比漆黑的电影院或是把车停在荒郊野外好点儿的谈话场所。东区路口有个东北大炕,馆子门口一大铁锅成年煮着杀猪菜。别的菜没有,谁来了就盛一大铁盆。这样用不着厨子,也能二十四小时营业。老板有意思,白天生意好时见不着人,晚上睡醒了能在店里坐一宿,熟客来了就唠上两句,有时候还请客人喝他泡的蛇酒。他命也不好,钱赚了不少,儿子却在松花江被一帮半大小子按着脑袋淹死了。儿子他妈马上就疯了,在精神病院养了几年不见好转。那六个肇事者判了十年到二十年不等,他从不掩藏将来的打算,把钱赚足,等那帮小子出来,雇人要他们的命。

我来这儿三年了,最后一次还是我离职那个晚上。他性子野,这对我胃口,我觉着我俩处得不错,我觉着这是我在哈尔滨唯一留恋的地方。

老板见着我们忙把我们往炕上拉。陈洁的皮靴费半天劲脱不下来,这时我才注意到她还换了套衣服。老板问我,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来。我说瞎忙。他问我这次怎么没开警车来。我说别提了,上次跟你喝完,回去就被扒皮了。他哈哈大笑,那声音真有感染力,陈洁硬是被逗乐了。接着他的笑声跟急刹车似的戛然而止,低声说:“我看今天的报纸了。”

他瞅瞅陈洁,意思是当讲不当讲。陈洁刚卸下一只,正努力进攻另一只,抬头看看我们俩,问老板洗手间在哪儿,然后提着鞋子一蹦一蹦地走了。看着她的背影我想,真是不简单的女人。

老板上了炕,盘腿坐卧对面,吆喝伙计上菜,递给我一支他自己卷的烟,说:“挺好,现在你就是我的偶像。等过个十年八年,那帮小子放出来,我只要想想你,就不会再犹豫了。”

可能是虚荣心作祟,我没承认我是被冤枉的,相反我接受了他的敬意。我劝他搞死带头的就行了,剩下的都蹲了那么久,也扯平了。

“反正我总得一死,我想好了,弄完他们,我去医院带走我老婆,吃顿海鲜,一起抹脖子。”

我掰筷子,一支被我断成十几截,再把它们分成几摞。我赌他到时会软弱,下不了手。人都是这样,懦弱与勇气交替抢夺你的意志。我猛吸一口他的卷烟,这才是男人的烟,我吐着烟对他说:“杀人的感觉不好,我后悔了。不是因为我现在东躲西藏而后悔,而是把一个人从这美好世界抹掉的过程,让我觉着自己太邪恶了。”

也不知道他听懂没有,瞪大眼睛看着。伙计上菜时我们暂停了一会儿,他问我喝酒不,我说不要,我得清醒。他说我可以躲他店里。说完了他才反应过来,说,不成,他这儿人杂,他得关一阵子店,那样就没问题了。“没事,关就关了,我不缺钱。”

我忙说不用,我还不至于没退路。

他点头,大声嚷嚷:“你要是再不喝酒可真不给面子!”

陈洁洗手回来,双手沾着水甩呀甩的。老板赤脚跳下去让她上来,说他这炕暖和,吃饱喝足,帘子一拉当洞房都够用。陈洁目送他出去,满脸不解:“他很怪耶,装没事要装得这么夸张吗?”

“他是没有你老练。”

“拜托,我是真的无辜。”她见我站起来,仰头问,“你要干吗?”

我站在炕上,找个钉子把吊瓶挂上去。我坐下来,在手背上抹点儿碘酒,将针头递给她:“你来吧,我下不了手。”

“既然你把我想得那么邪恶,你不怕我在药里加胰岛素?”

“邪恶不代表没心眼儿,现在杀我对你没好处。”

她顺着话茬儿反击:“那留着你对我也没好处!我说你哪儿来的陈词滥调啊,黑社会电影看多了吧?”

居然批评我幼稚!我没应声,看她扎针,刚进去有点儿回血,她调松螺旋,逐渐正常。她接着很久以前的话题说:“我没跟他看过电影。”

“那只是个比喻。”

“比喻什么?”

“比喻你跟李凯很亲密,看不看电影不重要。”

“我也没跟他上过床。”

“那也不重要,你只需要暗示他,他有这个机会,就足够牵着他走了。”

“我干吗要牵着他?”

“让他成为你的人,让他继续留在哈尔滨为你卖命,让他带我去见卢放,拿回你要的东西。”

“卢放卢放,你提几次了,到底什么意思?”

“要我讲那么明白吗?”我直视她,“卢放手里有东西要给欧阳桐,欧阳桐意外死了。我和他是双胞胎,你想让我代他去拿。”

“如果是这样,我为什么不跟你直说?我是欧阳桐的老婆,我跟你去不是更可信?”

“不是,你想待在幕后,继续当你那天真无邪的小姑娘。要不是李凯死了,你晚上都不会出现,你得说你要开会、唱歌、打麻将,然后让李凯来安排我。现在想想,晚上我给你电话时,你还问我是哪位,你真可怕。”我吃口酸菜,味道还是那么正,“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很重要,或是很有价值。欧阳桐死了对你有好处,因为他活着你拿不到。”

“哦,照你这么说,是我杀了他呗。”

“你没杀他,出事那天你和我在一起,而且你和我差点儿……”我指的是差点儿上床,但没说下去,我真希望这些没发生过,“那样的话就得拖到天亮。要是你计划杀他,不会在我家耗时间。”

“那正好啊,我拖住你,让李凯去杀他。”

“也不会,一是你知道我要动手,再就是你想弄死他,也得等他从卢放那儿拿到东西再说。”

“哇哦,”她松口气,说,“我还以为你判我谋杀呢,欧阳警察。那我什么罪呢?啊,你早上来骚扰我,我通知李凯了,对不对?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老公死了,杀他的凶手越狱出来找到我,我这时候不倚靠他生前的兄弟,难道让我倚靠你?”

“嗑儿不是这么唠的,高文不可能没告诉你匕首的事,你知道不是我干的。”

“所以你越狱出来摇身一变,又变回警察了?真神奇。这样你把凶手找出来,带回去替你洗罪。”

“我洗不了罪了,我也不会把他带上法庭,我要动私刑。”

“什么是私刑?等一下,我百科一下。”她双手打键盘的样子,“私刑,最早指奴隶主对所属奴隶的惩罚,19世纪美国南方尤为普遍,多数奴隶因此丧命,间接导致南北战争的爆发。”

“对吗?”

“不对,但显得很对。”

我摇摇头,将我正用的筷子掰断,说:“你太聪明了,你比谁都危险。”

“为什么?因为我懂私刑?”

我很难忍住不笑,摇头说:“不是,而是你表面的状态和你内心完全不是一个人,一般人没法对你设防。连我都是,我察觉出李凯是你的人,还是没忍住说了出来。”

“那是你不确定,你试探我的反应来加强你的判断,是我被你绕进去了,好不好?”

“那接着来,我说,你听,我们把那天还原一下,大年三十夜里我送你回家,你通知李凯,去欧阳桐那儿把证件拿来,可能随便跟欧阳桐编个什么理由。这个不难办,他们那么多年兄弟了。两个小时以后我到了那里,然后,砰!什么都没了,对吧?”

“反正都是你想的。你说对就对喽。”

“不是,很多我不知道,比如,李凯过去的时候,欧阳桐是不是已经死了?”

她不说话,低头吃菜,仿佛杀猪菜真的不错。这是种反抗,专属她这种女人的反抗。我急了,追问她是不是。她瞟我一眼,能看出对我的不屑。我放下筷子,双手摊桌上,表示恭顺。

“你想得好复杂,把我想得也好复杂。”她说,“那天上楼后,欧阳桐没开机,我当然不愿意去茶馆,我打电话给李凯,让他去看看,把欧阳桐拉

走,离开茶馆。因为什么?因为你要带着你的硝化甘油来了。然后呢,人没领出来,李凯留了个心眼儿,把那些证件、车钥匙顺手带出来了。”

“他那时已经死了?”

“当然死了!被捅了好几刀!”她筷子敲打着碗嚷道,“你知道我大过年的半夜三点接到这电话是什么感觉吗?电话里说你老公死了,你还没来得及离婚的老公,你现在是寡妇了。除夕夜啊,我一直哭到天亮,你让我怎能不怀疑你?有这么巧的事吗?”

说几句她还真掉眼泪了。我也弄不清哪个才是真的陈洁。我看不惯这些,也没必要安慰她,借故说埋单,从炕上下来,到了门口。

老板死活不收我钱。跟我推搡半天。回到炕上能看出来陈洁刚大哭一场,装不出来的哭泣,我相信她不爱欧阳桐,大哭是对这三四天怪异生活的释放。我拨开她的头发,抹掉她眼泪,拽支ESSE搁在她嘴角,点上火。

“你要听欧阳桐想从卢放那儿拿什么吗?”

“一会儿路上再聊,”我说,“咱们出发吧。”

她瞪大眼睛,就如她今天对我不断的惊讶:“去哪儿?”

“云南,见卢放。”

“我没说过跟你去呀。”

“你作好准备了,”我看看停在门口的车说,“车都换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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