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上到最顶层背墙坐下来,安全感多了些许。我很久没来这儿了,和丹丹那时候常来,结了婚也会来,就像最初的恋人约会。其实我对电影没兴趣,一般是灯刚熄我就犯困,我往她肩膀上一靠,闭上眼睛说:“我先睡了,你也早点儿休息吧。”

这句原本是大学宿舍的晚安用语,我每回都这么说,她每回都会咯咯乐。现在想想真的很神奇,从四岁开始我们一家人那么多年,她依然对我保持着新鲜,这是我爱过她且还爱着她的原因之一。那些美好的回忆啊,我早该明白那一刻注定是我此生幸福的顶点。拥有过那些美妙时光,现在是我还债的时候了。

三五口吃掉汉堡,我俩眼皮就开始打架,挺不住了,身子左右摇摆,我抱腰低头小睡一会儿。十分二十分的样子,我见到了丹丹,一丝不挂挥舞着手臂,我以为她在对我招手,拼命往前追,原来那是告别,她越来越远,呼唤着我说:“我先睡了,你也早点儿休息吧。”

醒来后我检查四周,没什么变化,我和陈洁那边依然是空的,电影还是《阿凡达》,前排那对男女还是一个往死里进攻,一个往死里反抗。紧接着那种情绪又来了,我意识到我比野狗还要警觉紧张,以前我总自称老子,从今以后我是丧家犬,仿佛森林里的梅花鹿,到处是食肉动物,我处在食物链的最底层。

我得工作了,套用梅花鹿的比喻,我要努力长角来抵御狮子老虎。我从陈洁的包里掏出小本,用一支笔帽有小灯的圆珠笔在本上写上“要吃小鹿的食肉动物”,还挺可爱的。我把它画掉,改成中国味儿点儿的“群雄逐鹿”。这个行,好像干掉我就能问鼎中原。

第一项是“警察”。下午张队怎么说来着,分成几组找我,而且明天升级为省内通缉,到后天见报就成了全民皆兵。到时候别说装日韩,哪怕装美国黑人都能把我揪出来,在哈尔滨我最多再待一天或一天半,我能为此做个计划吗?算了,一会儿单独列一栏。

第二项我写“欧阳桐的死党”。我之前没防这个,不过照李凯早上差点儿崩了我的态势,这种人肯定还有,欧阳桐怎么认识这么多不要命的?要是李凯还活着就好了,欧阳桐的铁哥们儿兼贴身保镖,就跟我在大街上溜达,再有拼命三郎掏枪,让李凯去劝。别老让我对着枪口车轮战似的解释,我又不是铁人!

最后一条我填“凶手”。后面是问号,我也不清楚凶手对我有没有意思,别是在马路上见着我,当是欧阳桐没死,上来说句:“我操,你丫命真硬!再让我补两刀!”

下面内容才是大头儿,关于谋杀的笔记。我先想时间,我忘了问欧阳桐的死亡时间,这种情况法医能精确到两三个小时就不错了,没准儿更糙,尸体都炸烂了。新年钟声敲响以后,估计也只能验到这一步。欧阳桐和谁过的年?一个人吗?有人陪他吗?二者都很可悲,或是孤苦伶仃,或是陪他过年的那个人杀了他,他信任的朋友啊。李凯的奥迪是怎么回事?什么时间开走的,他有没有嫌疑?不解的是,他还在找我,一直盯我的梢,拿把没子弹的破逼枪,让我冒充欧阳桐去见卢放。卢放又他妈的是谁?行了,哈尔滨的一天半还不知道干什么,不过之后的行程我安排好了,我就去云南见见卢放。

我顺着来,列个“地点”。按欧阳桐的活动范围,云南、哈尔滨两地跑。凶手是哪儿的,是本地人,还是南方杀过来的?三天过去了,他还在不在这里?想不通,我条件反射似的加上“人物”,紧接着我乐了。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六要素都全了。真够写篇作文就好了,不会像现在这样,一团糨糊,什么材料都没有。

有人从右侧出口进来,东张西望,那是陈洁,意味着有危险。她走几步停下来,意识到走错了,转身又出去,五分钟后从左边再进来。

我笑得前仰后合,很难得的开心,弯腰过去坐到她后面,轻轻拍她一下。她一看是我,不予理睬,继续看电影。

“没看见我,你也不急,你还挺淡定的嘛。”

她卷起报纸敲下我额头,说:“要看看吗,大卫·科波菲尔?”

“手机借我照一下。”

关于我的报道在第四版,我先看了眼下面治疗不孕不育的广告,当是热身。文章是在医院给我烟的那个人写的,署名胡东博。他还真是记者。也许就是张队所言的“过年期间要报喜不报忧”,胡东博的字里行间对我不算刻薄,几乎没提我的罪行,更多的篇幅在分析我是怎么能从手铐里挣脱出来的。答案我都不知道,我憋住笑往下看,看了一千字我都紧张了,胡东博真有才,编都能编得这么真实刺激。忘了在哪儿,貌似说他被铐在病床眼睁睁看我破门而逃那一段里,他引了一句“一骑红尘妃子笑”,好像我是个快马加鞭送荔枝的。但我还是喜欢这句话,估计广大的哈尔滨人读到这段,如果不知道诗句本是形容杨贵妃的快递,也会有种侠客欧阳楠的幻觉。

读过之后我坐着直盯着电影,里面的蓝人也不知道骑着什么东西,东跑西窜。行了,胡东博,这回你赚了,写文章拿稿费不算,我那一百万高家兄弟也不会少分你。稽查组长,记者,汽修店,律师,卸职警察,包括跑外围的高君,高家到底是什么路子,什么人都有?“白社会”?

我忽然感觉刚跟我唠英语的领班都有可能是高家安插在万达的线人。他们也是食肉动物吗?我的又一股潜在危险?不能,最多高文是走警务系统把我逼死,不然带我去墓地那哥们儿早谋财害命了。那警察什么号来着?AC带3打头,他说,他被扒皮跟我哥欧阳桐有关系,谁知道真假,去哪儿再找他?

“怎么样?”陈洁问。

黑暗里看不清楚她吃的是什么,有滋有味地舔手指。我说除了不是头版,其他的我很满意。这是句玩笑,我也没指望她接。我翻到前排,她右边,看看她提过来的袋子,跟她说:“换药吧。”

“就在这儿?”

“这电影你看三遍了,你判断一下,结束清场前还来不来得及?”

她戴上3D眼镜,用那种护士的口吻问:“先生,您是想3D换药,还是2D换药?”

“AV的有吗?”

“森赛,请多多指教。”

她手法不错,显然受过专业训练,没光线也可以这么利索。揭纱布时一阵刺痛,我没敢哼哼,我怕让她下不了手。但用碘酒给伤口消毒时,我实在忍不住了,轻叫了两声。她停下来,钩住我脖子,咬着我的耳垂说:“爽吧?”

“别停,继续。”

我扯条纱布咬住忍痛。抛开感情和伦理不谈,她是个“性感”的小妖精。她了解性感,了解自己怎么做性感。隔着她的毛衣我隐约感到她乳房蹭在我的肋骨上,她是故意的。我看着她换药,她眼睛被睫毛遮住,一眨一眨的。一瞬间我就被她迷住了,也许这就是她的目的,不一定淫荡,但一定要迷住途经的每个男人,让他们为她魂牵梦绕。这种女人听多了,我见的不多,简言之狐狸精。现在想想,把身体交给狐狸精,还是个不错的死法。

“你想什么呢?”

我的幻想一下被打断,左手揉揉眼睛,说:“《聊斋志异》,蒲松龄。”

“你没事吧?”

“没事。你说我是不是快死了,我的思路就跟回光返照似的漫天飘。”

“比如?”

“比如《聊斋》里的妖精,我心里就呼喊,老天爷啊,也给我一个狐狸精,让她玩死我吧!”

“你还能再贱点儿吗?”她缠上新纱布,说,“别人进监狱都吃得好睡得好,为什么你进去第一天就被打胖了一圈?”

“不知道,鹤立鸡群吧。”

“切,看你这伤势,真不是一般地恨你。说说吧,你怎么惹的他们?”

“我进去头一天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你。”

“真的吗?”

“真的,想着想着我就坐起来自慰,后来爆发的时候我没控制住,全喷他们脸上了。”

她吓了一跳,后仰看我:“你这玩笑太恶心了。”

“好吧,真实的原因是,我唱了一首歌。”

“一首歌?”

“嗯,左小诅咒,有空你可以听听,其实我唱得比他还好一点儿,想听我唱吗?”

“不想!”

她把纱布裹上几层,问我胳膊能不能活动。我说OK。然后她系个死结,审视一遍她的作品,说我可以穿好衣服了。至于消炎药,这场来不及了,或者下一场,或者找个别的地方打点滴。

我问她,欧阳桐的证件带了吗。她掏出一个小包,什么都有。我先看身份证,第二代的,他十六岁来哈尔滨那回,户口没能落到我们家,现在上面的签发机关还是昆明派出所。出生日期是1982年12月31日,比我早一年。隔着子夜十二点,我们相差一刻钟来到这世上,却大了我一岁。要是兄弟齐心的话,这事应该申请吉尼斯。

身份证下面是驾照和行车本,奥迪A6,黑A2112K,没错。我对比他的几张照片,这是欧阳桐比我强的地方,不管高兴失落,他总是把自己打理得很精致。不像我,有时候心灰意冷,从胡楂儿上就苍老十年。

我很意外地看到欧阳桐的本科文凭,他居然又上了一次大学,2002年到2006年,云南的师范大学,电子商务。正是他和丹丹消失的那几年。原来丹丹不只是私奔,还陪读呢。

陈洁把结婚证也带来了,欧阳桐先生与陈洁女士。我2009年春参加的他们婚礼,可领证日期是一年前,2008年4月,比我和丹丹还早一个月。我盯着结婚证回想,欧阳桐2008年秋天就回哈尔滨了,为什么半年后才办婚礼?我把证件一一装回去,问陈洁原因。

“爸爸还活着,我没敢跟他说,我在云南结婚了。欧阳桐提议说,先跟我爸爸处着,挑我爸爸爱玩的陪他,等机会跟他女儿再结一次。”

“他有这个信心?”

“你知道你哥哥,他就是条变色龙,在云南他讲当地话,回哈尔滨他就能说地道的东北话,我爸是山东人,他找两部方言戏学一晚上,第二天就混成了山东老乡。我爸就喜欢那些户外的东西,钓鱼、爬山、放狗抓兔子,结果欧阳桐玩得比我爸还熟练。我爸在郊区买了块地,说是盖房子,还不请力工瓦工,偏要拉朋友自己搞。谁也没这闲心,他弄了十年连地基都没出来,欧阳桐一去忙活,三四个月我们就能去那儿度假了。”

“你不用讲那么多。”

“你问我的!”

“对不起,我刚明白丹丹答应嫁给我是因为她知道欧阳桐结婚了。他们一直在联系。”

“那又怎样?”

“不怎么样。说说你吧。”

“说我什么?”

我没理她,看着巨幕,上演那种快结束的恶战,这电影真长。我戴上眼镜,准备享受这最后十分钟席卷全球的视觉盛宴。

显然我的无礼让陈洁不爽,她扯下我的眼镜追问:“说我什么?”

“说你,”我叹了口气,“你怎么跟警察隐瞒,欧阳桐的证件在你这儿的?”

“他们没问我。”

“不可能,死亡证明都下来了,这些要收回注销的。你跟他们说,你不知道,是吧?反正房子炸了,没了也很正常。”

“欧阳楠!是你跟我要他证件的!”

“我知道,”我靠在椅背上,抬头看天花板,原来这还有二层看台,我怎么这么疏忽?我说:“你希望我去见卢放?”

“什么卢放?”

“卢放手里有什么是欧阳桐要去拿的?”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陈洁,我在这儿看了三个小时,连谁是阿凡达都没看出来,为什么?”

“这些人都是阿凡达!”

我皱皱眉,她的话还真不好理解。我继续说:“听我讲完,是这电影不好看吗?不是。因为有个问题一直纠缠着我,你之前说你看了三遍,都是和哪三个人看的?”

“两遍,这是第三遍。”

“你说四遍的。好吧,三遍。电影今年一月上映,那时候你和欧阳桐都快黄了,你绝对没心情跟他来这儿,所以第一个是保罗,还是别的什么名字,反正是那个德国人,对吧?”

“马克,怎么了?”

“我在想另一个是谁,现在我知道了。那个人今天上午找过我,还留下了这个。”我把那把空枪对她晃了晃,声音有点儿难过,说:“你不该让他来找我的,我现在处境很麻烦,我这个样子,谁碰我都得惹一身骚。”电影结束了,我们忽然暴露在灯光下,人们陆续散场,不时还有唏嘘的声音。我掏出口罩戴上,对她摇摇头,尽快结束这次谈话:“李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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