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驰坐会所的小艇离开了湖心岛, 然后一个人沿着山道,循着来时的记忆往山下走。

山间的空气冷冽澄澈,夜空很明净, 依稀能看见银河,只是星光也带着冬夜的冷寂。

从他下船的地方到大雁山山脚下的旅游集散中心大约有二十公里山路, 集散中心到早晨才有前往市区的车,他有整夜的时间。

程驰不紧不慢地走了一整夜, 在熹微的晨光里看到了车站的标牌。

他坐在路边的石凳上等了一会儿, 搭早班车回到市区火车站,然后登上了下一班回南林的火车。

折腾了一夜, 程驰靠坐在火车上,倦意一阵阵袭来, 他闭上眼睛靠在窗户上, 打算合一会儿眼,但是一想到再过两三个小时就能见到苏淼,他又兴奋得睡不着觉。

他没把自己提前回去的事告诉苏淼, 打算先悄悄回家洗个澡,然后给她个惊喜,谁知道刚走到二楼就和她碰了个正着。

苏淼正拿着扫帚在楼道里扫什么东西,程驰低头一看, 只见簸箕里有些黄纸剪的铜钱和冥币, 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苏淼乍见他果然喜出望外:“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在山里住两天吗?”

不过那惊喜很快就变成惊吓:“你的脸色怎么那么差?哪里不舒服吗?”

“那个一会儿再说,”程驰皱着眉头指了指簸箕里的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

“哦,”苏淼垂下眼帘,撇撇嘴,“碰上神经病了, 糟心得很,本来想等你回来再告诉你的......门没关,你先进去坐会儿,我扫完就来,昨晚上没睡好吗?黑眼圈好重......”

“我和你一起......”程驰说着就要弯腰去捡楼梯上的冥币。

苏淼一把拉住他:“别碰,大过年的晦气。”

她加快速度扫完,把纸钱和冥币倒进楼下的垃圾桶,然后和程驰进了屋。

洗了两遍手,苏淼给程驰倒了杯热开水,又从自己床上拿了条毛毯扔给他:“手那么凉,又没穿秋裤?年纪大了关节炎看你怎么办。”

程驰双手捧着杯子:“这是原则问题三水同学,我们美男子都不穿秋裤。行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你听了别气,”苏淼三言两语把学生家长大年初一上门来闹的事说了一遍:“昨天闹到后来我爸报警了,警察来了,做了笔录把他们劝走了,今天又来闹,警察刚来过,警告了他们一下。”

“这算恶意骚扰?应该拘留吧?”程驰听得直皱眉。

苏淼叹了口气:“警察说再有下次就要治安拘留,大概是看他们家孩子刚出事吧......不过都这么说了应该不敢再来闹了。”

程驰点点头:“苏老师和阿姨呢?他们出去了?”

“我爸去找校长,请他劝劝那两个家长,我妈去买菜了,这两天被他们这么一闹,胃口都闹没了,”苏淼指指自己脸颊,“觉不觉得我瘦了?”

程驰捏了捏她的脸颊:“没看出来。”

苏淼捶了捶他肩膀:“去你的!对了,你还没说呢,怎么突然回来了?跟你爸......没事吧?”

“别担心,”程驰算是默认了,“过阵子就没事了。”

苏淼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可是自己又做不了什么,只得默默点点头。

她看了眼墙上的挂钟道:“你先回去睡两个钟头吧,晚上在这儿吃吧?饭好了我打电话叫你。”

程驰直直地看着她:“我不困,已经六天没看见你了。”

苏淼被他看得害羞,站起身拽他胳膊:“行啦,现在集训不是完了吗?什么时候不能看,快去睡觉。”

程驰站起来,低头望着她:“张阿姨回老家过年去了。”

“那正好啊,这几天都在我家吃,”苏淼没领会他的潜台词,“我妈又该高兴了,你不来吃饭都没人赞美她的手艺......现在赶紧去睡觉!”

程驰眼看着暗示毫无效果,只好直截了当道:“一起上去吧,我想和你多待会儿。”

“哦......”苏淼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张阿姨不在家,意味着程驰家没人。

她欲盖弥彰道:“我......我去拿书和卷子。”

说着跑进房间,虚掩上门,对着穿衣镜照了照,迅速把保暖内衣脱了,换了件像样的针织衫,这才拿了书和笔袋走出来,匆匆写了个留言条贴在冰箱上,红着脸跟着程驰上了楼。

程驰让她先进去,自己带上门。

顾阿姨走的时候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客厅里一片昏暗,整个空间里只剩他们两个人。

程驰本来真的只是想和她不受打扰地独处一会儿,在这样的氛围下忍不住想要更多,也说不上来谁主动,两个人自然而然地抱在了一起。

程驰紧紧搂着她,贪婪地嗅着她颈窝里淡淡的香味,好久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我先去洗个澡。”

苏淼在客厅里听着浴室里哗哗的水声,一颗心七上八下。

程驰刷了牙洗了澡,换上干净的睡衣服,推门走出来时脸色恢复了红润,周身还弥漫着水汽,嘴唇和眼睛的颜色似乎比平常更鲜明。

程驰用毛巾擦了擦头发,朝她走过来:“我洗干净了。”

“嗯?”苏淼有些喘不过气。

“现在我能亲亲你了吗?”

他看似在征求她的意见,其实根本不等她回答,一低头就吻住了她。

程驰对自己的自制力没什么信心,不敢在这种感觉里沉溺太久,不一会儿就松开了她,把她脸侧的一绺头发掠到耳后,在她额头上啄了一下:“我先去睡会儿。

苏淼被他吻得两腿发软,这时总算喘过一口气,深呼吸几下,甩了甩晕乎乎的脑袋:“不行了,我得去做两道题挽救下智商。”

“......去吧。”

苏益民拎了两瓶五粮液去找校长,名为拜年,一进门草草寒暄两句,屁股还没坐热就说明了真正来意。

校长听了也是吃了一惊,赶紧安慰他:“苏老师什么样的人品,我们整个八中的领导师生有目共睹,你放心,不管他们怎么闹,我和学校其他领导都会站在你背后支持你,你只管安心工作,今年高级职称铁定是你的,争取高考多带几个985出来,啊!”

苏益民听了校长的话,心里最大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生怕学生家长闹到家里无果,又来学校惹事生非,影响他工作,所以才先一步找校长陈情,也算是吃一堑长一智。

校长客客气气地送苏益民出门,主动握了握他的手,让他有点受宠若惊。

“老苏啊,”校长显出有点为难的表情,“这次冬令营出这种事,我也算是好心办坏事了,我那个开度假村的朋友本来是帮忙性质,觉得咱们的活动有意义,推了几个旅游团,出这种事我也怪对不起人家......”

苏益民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不知道他对自己倒苦水是什么意思,只道了谢就告辞了。

那学生家长被警察警告之后果然不敢再上门来堵人,但是一开始提议来闹的亲戚是个游手好闲的市井无赖,牌友中不乏那种专门收人钱财替人闹事的地痞流氓。

陶莹莹父母穷得叮当响,没什么油水可刮,只是流氓向来不把自己当混混,听闻竟然有这么道德败坏的高中老师,顿时义愤填膺起来,一听说那禽兽老师还有个漂亮女儿,当即兴高采烈地给他们家出谋划策。

陶莹莹家人消停了几天,寒假也结束了。

报名那天早晨,苏淼打开门,只听门口扑通一声响,诧异地走出去一看,只见地上躺着一只花圈,中间纸条上赫然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名字。

苏淼恶心得不轻,赶紧叫来爸妈。

苏益民没想到那家人无耻到这种程度,立即打110报警,来的还是上次那个片警,走到楼梯口道:“又有什么事儿?”

看了看花圈:“没证据证明是他们放的,而且说实话,这种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报案的意义不大。”

“那叫我们怎么办?”苏益民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有困难只知道找警察,连警察都没办法,他就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一般这种闹一阵没结果自己就消停了,”警察同情道,“你们出入注意安全,特别是小孩老人,不要单独出门。”

那阵子,苏家人打开门时常发现惊喜,有时候是垃圾,有时候是死猫死耗子,还有几次整栋楼楼道和楼梯都被扔了纸钱,连左邻右舍都受了影响。

一开始邻居们都同情苏家的遭遇,但是时间一久,又连累了自己,他们逐渐对苏家人也有了微辞。

有天苏淼和程驰放学回来,对门的乔阿姨叫住他们,一人塞了两只砂糖橘,欲言又止地对苏淼道:“淼淼啊,你看这事儿闹得......阿姨知道你爸爸也是倒霉,但是总这么下去也不行啊,大家都受不了,要不你回去劝劝你爸妈,人家毕竟死了女儿......三万五万的打发掉算了。”

苏淼只觉难以置信:“乔阿姨,给他们钱不就是承认是我爸的错吗?”

乔阿姨讪讪地道:“话不是这么说......”

“乔阿姨,”程驰想了想道,“他们拿了三五万会想七八万,只会变本加厉的。”

“行了行了,当我没说吧,真是倒霉!”乔阿姨收起笑容,僵着脸摇摇头,“砰”地关上门。

苏淼尴尬地对程驰笑了笑:“上次他们家下水道堵了,我爸蹲地上给他们通了半小时......”

程驰搂了搂她肩膀:“下次咱们不给他们通,堵死他丫的。”

苏淼被他逗笑了:“算了算了,没啥好计较的,确实是我们家惹出来的事。”

“你和苏老师说说,千万不能心一软给他们钱,”程驰叮嘱道,“要不到钱他们早晚会消停,开了这个口子他们就盯上咱们了。”

“咱们?”苏淼笑着撩了他一眼。

“很会抓重点,三水同学。”

苏益民也知道这个道理,不管他们怎么闹,只是咬紧牙关不松口。

开学以后,学生家长带着十来个亲朋,扛着花圈、抱着遗像,浩浩荡荡去八中闹了一场。

校长不得不出面做和事佬,温言劝道:“苏老师在八中任教二十多年,教学水平很高的,你们肯定是误会他了。”

陶莹莹爸爸抓着校长,活像看着青天大老爷:“蒋校长,我们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就是想讨个说法。”

陶莹莹妈妈也抹着眼泪道:“是啊蒋校长,我们莹莹不能就这么白白没了......”

“你们的心情我能理解,”校长沉吟道,“但是吧,你们闹到学校来,我就很为难了,这毕竟不能影响其他老师和学生上课啊,你说要是有人报警,我这想拦也拦不住。”

好话说了一箩筐,连哄带劝的,终于把这帮子人给送了出去。

陶莹莹家长不甘心就这么算了,可是被校长软硬兼施地一说,也不好在学校闹下去,浑浑噩噩地回了家,夫妻俩面对面枯坐到天黑,突然响起一阵电话铃声。

“是陶莹莹爸爸吗?”电话里传来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

“你是谁?”陶莹莹爸爸问道。

“我听说了你们女儿的遭遇,想帮你们。”女人的声音有点犹疑。

“真的?”陶莹莹爸爸狐疑道。

“我......”那女人换了种怨愤的口吻,“其实我女儿也在八中......你别问是谁,我不会告诉你的,苏益民......他不是第一次逼女学生......”

陶莹莹爸爸勃然大怒:“这个禽兽!你们知道干嘛不去揭发他!把他抓了我们家莹莹就不会......”

“他这个人看着老实,其实很狡猾,没有证据告他也没用,再说事情闹出去我女儿就毁了,”那女人接着道,“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我是真的想帮你们,你们接下去打算怎么办?”

“校长不管,我们就告到教育局去,要不然就去上访!”

“没用的,你们无权无势,告到哪里都不会有人管的......”女人笑道。

“那你说怎么办?”陶莹莹爸爸不知不觉对这个陌生人产生了信赖。

女人这时候却佯装犹豫起来:“还是算了吧......我也不想惹麻烦。”

陶莹莹爸爸一听急了:“不是你说想帮我们的吗?”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女人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我有一个朋友,本来是做记者的,他在网上有点影响力,你们可以找他帮帮忙,当然可能会涉及到一点费用,毕竟人家也没义务帮忙,具体要不要找他帮忙你们自己决定。”

陶莹莹爸爸把那个女人给的号码抄在一张纸上,和妻子商量了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我们一穷二白的,有什么给人家骗?死马当成活马医吧!反正不能让那个禽兽逍遥快活!”

说完照着号码拨了过去。

到了这时候他们夫妇俩早已经方便地忘了女儿早恋的事,给那个记者朋友打电话时只字不提,只说那老师如何如何人面兽心——他们莹莹怎么会做早恋自杀这种糊涂事?一定是苏益民指使别的学生造谣,被禽兽老师逼迫,为了保住清白不惜自杀,这才是他们纯洁无暇的女儿。

第二天,一个在当地还算有点影响力的公知博主,在自己的博客上发了一篇题为“南林八中花季少女魂断冬令营”的博文,悄悄在网络上发酵,很快被几个南林博主转载,又被人搬运到地方论坛和贴吧上。

博文发出三天后,苏淼在校内网上看到了这篇文章,当天下午,有“知情人士”爆料了文中含沙射影提到的这位可疑老师的姓名、照片和手机号。

作者有话要说:  估计周三能完结,今天来不及补更了,明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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