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圆海突然大吼一声站了起来,把现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只见圆海说着一些没人听得懂的话,拼命甩着湿漉漉的衣服,结果弄熄了原本就已经烧得很微弱的蜡烛。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你们,你们到底是谁?有何企图?”

他的吼叫似乎是这个意思。但百介完全被搞迷糊了,只是一个浑身湿透的壮汉在黑暗中疯狂甩动身子,着实令人害怕。再加上这黑暗本身就弥漫着一股凶暴的气氛。

百介可以感觉到农民与摊贩全都是惶恐万分,个个无力地贴着墙壁。这时候御行大喊镇定、请你保持镇定。不料圆海却大吼着要他住嘴,还说:“好吧,都是贫僧不好。都是贫僧干的呀。”

圆海吼完,突然又开始大声痛哭,一下手敲墙壁、一下脚踏地板,过了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沙啦沙啦,传来河流的水声。

浙沥浙沥,雨还是下个不停。

唰沙唰沙,山也在嗡嗡作响。

唰唰——

唰唰——

唰唰——

还有洗豆妖!

“弥助!”

圆海大喊一声后,怒吼着踢开了小屋的门冲向屋外。外头的声响原本就吵杂,这下少了门户遮掩,屋外的风声、雨声、河水声全都变得更响亮了。

“百物语——明明都还没讲完呀。”

百介听到名叫又市的御行说了这句话。

在轰然作响的雨声、河水声中,隐约还可以听到圆海的吼叫声。也分不出这是从峡谷还是从记忆中传来的回音,不断在百介耳中急促又反复地回荡着。

沙。

沙。

沙。沙。

之后大家都没再开口,也没把湿掉的蜡烛重新点燃。为了躲避门外的雨,一群人乖乖地挤在小屋内等到天亮。

隔天。

雨完全停了。

昨夜的事件宛如一场恶梦,想必在场的每个人都有同感吧。尤其是昨夜已过,如今回想起来更像是一场梦。百介心中如是想,走出了小屋。

——那位和尚到底是什么身分?

他完全猜不透,只觉得满心困惑。

此时听到比他早步出门的卖药郎中吃惊地大喊:

“喂!出事啦!”

那个和尚死啦!——只听到他如此大喊。百介立刻赶了过去。

出了小屋后,稍沿岩场往下走就能到达河川。水位已经比昨晚降低一些,但水流还是很湍急。

只听到山鸟还是什么的吱吱喳喳地啼叫着。

那鸟声仿佛在说,不管是谁死了和这座山都没关系。

只见圆海整颗头埋在水中地躺在小屋外的河边,已经气绝身亡。他可能一离开小屋就滑了个跤,在滚落河岸时脑袋撞到了石头吧。只见他一颗秃头上染满了血。

他的脸上两眼圆睁,依然是一副满面惊恐、正欲号啕大哭的怪异表情。

这么看来,他冲出小屋后的那声尖叫,可能就是临终前的痛苦哀嚎了。

百介当场双手合十地祈祷了起来。

“唉呀——亏我还好心警告过他小心点的。”

背后传来那位巡回艺妓的声音。回头一看,原来御行与备前屋也赶来了,另外,仍站在远处的几个农夫和挑夫也都朝这头张望。

老人伍兵卫也从门内探出头来观望。

“这位老隐士,你不是说过洗豆妖出现后,就会有人落水?”

阿银皱着眉头向德右卫门问道。这位商人则点头回答:“看样子,和尚的法力也比不上妖怪。真是可怜呀——”

哦,这是洗豆妖干的好事吗?——一个农民问道。

御行使劲点了个头说道:“看来果真是如此。不过,这还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啊。看来这位先生所述属实,洗豆妖是真的存在的——”

百介不知该回答些什么,只能站着发呆。

“嗯——或许吧。”

要说他是滑倒跌死的也就算了,不过,当时确实听到磨红豆的声音。若真是如此……

御行这下似乎已经能接受这样的解释,他先看看百介,接着又大声朝众人问道:“有谁知道这个和尚要去哪间寺庙吗?”

这下有个搬运工人站出来说道:“这条河对面有间名叫圆业寺的古寺。我前年曾去过,那里的住持日显和尚我也认识。”

“喔,是吗?那不就刚好了嘛。相逢自是有缘,你如果顺路,可不可以先上那寺院一趟,向住持叙述整件事的经纬,不然,就这么把这和尚留在这里,也未免太没阴德了。咱们这就把尸体捞上来吧——喂,这位作家,过来帮个忙吧?”

说完御行便走近尸体,抱起了和尚的脑袋。百介则抬起了脚,挑夫也点头表示愿意帮忙。

“他大概是被那磨红豆的妖怪给盯上了——是吧?”

也只能这么解释了——御行以洪亮的嗓门说道,接着便问百介——这位作家,准备好了吗?众人便一同使力将尸体从水中拉起,百介移动冷得直打颤的双脚,帮忙把湿漉漉的尸体拾到岩块上。

接着御行从怀中掏出摇铃,摇着钤说道:“御行奉为——(注7)”

接着,御行从偈箱里取出一张牌子,放在死者皮开肉绽的额头上。

这下现场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低下头来。

山鸟仍在呜叫着。

接下来,众人合力把尸体搬进小屋里。

农夫与挑夫三三五五离开了。只有阿银、德右卫门以及御行、伍兵卫、百介还围着遗体站在小屋里。伍兵卫面无表情地盯着圆海的尸体。

现场的气氛相当奇妙。

此时御行说道:“看样子——应该错不了,虽然如此结局有点出乎意料,但想想这样也好。”

伍兵卫低声回应了一声“是”,接着双手掩面地发出奇怪的声音。原来他是哭了起来。

这位矮小的老人肩膀不住颤抖,哭得十分伤心。

阿银见状说道:“伍兵卫先生,你很不甘愿吧?好了,你痛恨的辰五郎已经死了。这也是弥助帮的忙。”

德右卫门接着说道:“有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句话果然错。其实,阿又曾说,这家伙之前好像也满认真在修行,如果他能认罪,或许可以原谅他。”

“且,且慢。难道你们是——”

百介惊讶地高声问道,御行则严肃地回答:“是这样子的,这个自称法名圆海的男子,出家之前是个名叫辰五郎的地痞流氓。他以这座山为据点,如云助山贼(注8)般为非作歹。”

“辰五郎——那不就是这位备中屋的——”

百介赶紧翻起笔记簿。他把昨晚大家在这屋内讲述的怪谭全都详细记录了下来,他在里头找到了这个名字。

“——没错,就是那个掌柜的名字。”

这下御行笑了起来。“备中屋——根本没这家商店。这个老头其实名叫治平——真正的身分是个神棍(注9)”

“喂,别管人家叫神棍好吗?”——昨晚自称德右卫门的中年男子抗议道,语气与昨夜判若两人。“其实这家伙也好不到哪儿去。别看他现在一身僧服,一副潜心礼佛的模样,之前却是江户首屈一指的大骗子,人称诈术师(注10)又市。”

由此可见,他是个专以甜言蜜语招摇撞骗之徒。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百介搞迷糊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完全不清楚。

见状,御行——诈术师又市——一脸复杂表情地望着百介,困惑了一会儿后说道:

“话说十年前,这个辰五郎爱上伍兵卫的爱女阿陆,算是单相思吧。后来阿陆决定嫁人,辰五郎便决定强行将阿陆据为已有。结果他竟然在婚礼当晚把阿陆拐走,并把她关进这栋小屋里,连续凌辱了七天七夜。”

“阿陆——那不就是阿银的姊姊吗?——喔,难道你也……”

阿银娇媚地笑了起来,说道:“我是个江户人,我想你应该一眼就看得出来吧,乡下艺妓其实要比我这副模样来得土气。至于阿陆,其实是这位伍兵卫先生的女儿。一如我昨晚所说,阿陆据说长得很标致,不过,后来并不是被山猫,而是被山狗咬走了——”

见阿银开始含糊其词,又市便接着说:“据说阿陆在这栋小屋里被发现时已经快断气了。她已经什么都听不懂,也没办法回任何话,身上依旧穿着一袭白无垢——就这样,阿陆一步也没离开这栋小屋,就在这里气绝身亡。”

“那么,昨晚那故事——”

看样子,这故事并非抄袭。

但亦非完全属实。

换言之,就是众人将事实加以巧妙改编而成的寓言。

“原来如此——这下我懂了。”

原来,故事中那名叫阿陆的姑娘中了山猫的邪被关在一栋小屋里,事实上也真有这么一栋小屋。但阿陆并不是中了山猫的邪,而是被歹徒抓来监禁的。

百介不由自主地环视起小屋内部。

那位婚礼当晚遭逢奇祸、饱受凌辱终至发狂的姑娘,就是被关在这栋小屋里挨饿至死的。又市凝视着圆海的尸体。原来这个死去的僧侣正是——

“虽然我们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但这一带的人当时就怀疑是辰五郎干的。只可惜没有证据,这个狡猾的家伙犯案时完全没有留下破绽。只是~”

“只是什么?”

“他犯案时被阿陆的弟弟弥助看到了。——是吧?”又市一问,伍兵卫便低着头点头回应。

“被她的——弟弟看到?唉呀,这个弥助该不会是……”

弥助不就是那个虚构的备中屋的小厮吗?

“是的,但弥助这孩子有点……”

“这我知道。”

这下轮到又市开始含糊其词了。

看样子,他们口中的弥助一如昨晚德右卫门——也就是治平所述,智能有点问题。

若情况真是如此,他这个目击证人恐怕也没太大用处。

“总之,伍兵卫想尽办法要帮阿陆报仇,可是弥助并不想选择这条险路。在五年前,当时十八岁的弥助就上附近的古寺——圆业寺出家了。”

“圆业寺——那不就是……”

“没错。就是这个圆海——不,辰五郎所在的寺院。”

“那不就是——”

治平低头看着圆海的尸体,继续说道:

“诚如我昨晚所述,纯朴天真的弥助出家后,师父为他取了个法号叫日增,对他是疼爱有加。他能一眼看出红豆的数目也是真的,因此他在寺院里颇受器重。不过,最吃惊的当然还是圆海——不,辰五郎这个家伙。”

“什么!?——他当时也还在寺院里?”

又市回答:“是这样子的,阿陆过世之后,即便辰五郎原本再怎么胡作非为、恶贯满盈,这下也受不了良心的苛责,因此就出家了。当然,他也可能只是拿寺院当避风港,打算等事件平息了再出去。只是没想到目击者弥助也来了。这下子——辰五郎开始担心案情曝露,终日为此惶惶不安。”

“然后——”

然后就是——阿银接下了话说道:

“有天日曾在这条河上游一处名叫鬼洗衣板的地方洗红豆,突然被人推落,脑袋撞到岩石死了。真是可怜啊,对吧?阿右。”

“没错。那块岩石,就是阿陆和弥助姊弟从小嬉戏的地方。辰五郎很可能就是在那儿第一次看到阿陆的,后来又在同一个地方杀害了弥助——”

唉,伍兵卫说到这儿,不禁叹息起来。

又市以忧伤的眼神看着伍兵卫说:

“所以,这个圆海竟然杀害了伍兵卫老先生一对儿女。老先生经过多方查证,发现圆海应该就是凶手,但又苦无证据,才会演出这场戏的。他打听到前几天寺院派圆海去江户办事,便决定在圆海回程时设下陷阱逮住他。他一路尾随,结果昨日遭逢大雨——正好符合他的计划。”

话毕又市站起身来。

“那场雨说不定是阿陆与弥助请老天爷下的呢。”

治平说完也站了起来,阿银也随他起身。

“如此说来,昨晚的一切全是——你们精心筹划的陷阱?”

百介终于恍然大悟。还真是个精致的计谋呀。

一个姑娘在婚礼当晚失踪,被关在小屋里饿死,一个能正确猜出红豆数目的小孩,日后在洗红豆时被同宿僧侣杀害,虽然故事不同,但这些细节都是真有其事。换言之,即使情节不甚相同,但包括人名在内的许多细节是完全一致的。

所以也难怪,圆海一听到阿陆的名字立刻有反应,弥助这名字也教他浑身发抖,辰五郎这个名字更让他颤栗不已。

不知内情的人,当然不会察觉这些故事其实是意有所指

因为这些事除了凶手之外,全都没有人会知道。而圆海洞悉一切细节,当然对每个故事都会有反应。这么说来,难怪……

——你们,你们到底是谁?有何企图?

——好吧,都是贫僧不好。都是贫僧干的呀。

犹记当时圆海情绪大乱,口吐狂言,几近疯狂。

这下一切都明白了。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呀。

圆海果真是凶手。若非如此,不可能紧张成那副德行。这时阿银开口说道:“其实我们不过是利用了一些偶然的机会,但能否成事还端看圆海是否会到这间小屋避雨。而包含百介先生您在内,还有那么多人也都来此避雨——我和伍兵卫一起到达时,小屋里面已经有四个人了。所以,若是阿又没顺利把这家伙带来,这次恐怕又要错失机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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