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一郎到厨房倒了一杯水让水城喝下,水城才终于恢复了冷静。确认水城没事后,洋一郎再度将房门关上。亚纪依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脸上毫无血色,直盯着地板发呆。

“原来是氯普麻……”

洋一郎看着水城递过来的药锭锡箔纸。这样一来,水城从刚才便不停打嗝的原因以及笔记本上那些凌乱的笔迹,全都有了答案。

氯普麻(Chlorpromazine)是一种精神安定剂,具有镇定情绪的疗效。但任何药都有副作用,这种药物的副作用是意志力减退、手颤、身体失去平衡感、横膈膜痉挛等等。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吃这种药的?”

“两年前。”

水城自嘲般地微微一笑,从喉咙深处发出细微的呼吸声,听起来像是小虫在颤抖。

“我叫竹内定期开给我的。”

“竹内……,怎么没听她说过这件事?”

“那当然。精神科的研究员在吃精神安定剂,这种事传出去可是天大的笑柄。竹内是偷偷开给我的。”

水城从洋一郎手中取回药锭的锡箔纸,愣愣地看着。

“吃了一次之后,就再也不能没有它了。平常当然会遵守药量……,但今天早上的心情实在太难熬,忍不住多吃了一些。”

洋一郎相当自责,好友从两年前开始依赖这种药物,自己竟然完全没发现。

“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什么缘故需要吃这种药?是忧郁症吗?还是什么……”

洋一郎的话还没说完,水城便摇摇头,“是幻觉。”他说道,“从两年前开始,我经常看见奇怪的幻觉。”

水城以陷入沉思的眼神看着洋一郎。过了一会儿,宛如自言自语开始描述幻觉内容。

一大片草原、一匹白色母马、一只以双脚步行朝着母马走去的生物。体型壮硕、面貌模糊不清的漆黑生物。那只奇怪的生物与母马越来越靠近,最后两具肉体终于紧紧贴在一起。强烈的风;灰色的风。视野逐渐被染成黑色……

“一只小小的、好像马的动物从漆黑景色的另一端逐渐走近,笔直地慢慢地朝我走过来……”

这就是长久以来困扰水城的幻觉。

他一说完,做过隔音处理的房间内变得好像在水中一般寂静无声。洋一郎在脑中分析水城的幻觉内容。草原、母马、与母马紧贴在一起的黑色生物,最后是一匹类似马的……小动物……

洋一郎抬起头看着水城。

应该不会错。

怀着相当程度的确信,洋一郎向水城开口问道:

“水城,那个逐渐靠近你的小动 物……,你认为是什么?”

“不知道,我……”

水城一边叹气一边说道,接着用手掌在脸上搓揉,那动作非常急促,好像要把脸皮拉下来一般。

“你不知道?”

“是啊,我完全不知道……”

不停地搓、不停地搓。

“你一定知道吧!”

水城双手的动作骤然停止,两眼从指缝间凝视着洋一郎。

“其实你知道。”

水城没有回答。

“那匹白色母马所生的,像马的动物……,那只杂种动物……”

听到这里,水城的手指抖了一下。洋一郎接着说道:

“就是骡子。”

骡子,母马与公驴交配后所生下的杂种动物。

“而那匹骡子,就是亚纪。”

水城的手指在颤抖。

“我没说错吧?”

水城的上半身瘫在圆凳上,好似一具被关掉的机器。洋一郎朝背后的房门看了一眼。确认房门紧闭之后,又转头望着水城。

“你怀疑亚纪不是你的骨肉?”

水城浑身无力,只是缓缓地点点头。

“你说的没错……”

水城与惠在十五年前结婚,与洋一郎、咲枝的婚姻几乎是同一时期起跑。

洋一郎夫妇在婚后没多久,咲枝便被医生宣告体内有癌细胞,必须接受治疗,所以暂时不能生育。一直到婚后第五年,经过诊断确定癌细胞复发的可能性极低之后,两人才有了生孩子的计划。

至于水城夫妇则是在婚后马上想生孩子,但不知为何惠一直没怀孕。经过妇产科及泌尿科的诊断之后,确定问题出在水城身上。水城有精虫稀少症,精液中所含的精虫数量比一般男性还少,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两人始终没有孩子,就在他们决定采用人工授精的前一刻,惠竟然怀孕了。那一年是他们结婚的第五年。

就这样,水城夫妇的孩子与洋一郎夫妇的孩子恰巧成了同年级的同学。

“水城,难道你是因为精虫稀少症的关系,怀疑亚纪不是你的亲生骨肉?”

“没错……,有这种病症的男人靠正常性交让女人怀孕的机率很低。惠一定跟其他男人上过床,她的业绩一定是用身体换来的。她的保险业绩好得不像话,这你也知道吧!亚纪是她跟客户生的孩子,我相信一定是这样。”

“你在说什么鬼话……”

洋一郎感到胸中一阵怒气。他确实听过惠的业绩在同事之间是傲视群伦的,但绝对是拜她的人格特质所赐,不可能有其他理由。

“患有精虫稀少症的男人让女人自然怀孕的可能性并不是完全没有,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吧?虽然跟你所学的领域不同,但你好歹也是个学医的。”

“我懂、我懂,可是……”

此时,洋一郎察觉到一个矛盾处。

据水城刚才的说法,幻觉是从两年前开始出现。但如果他是因为精虫稀少症而怀疑亚纪不是自己的亲骨肉,应该早在惠怀了亚纪时便已产生幻觉。

“水城,两年前发生了什么事?”

洋一郎询问水城。他沉默了片刻,以虚弱的声音反问洋一郎:

“你还记得我曾经到威斯康辛大学进行研修吗?”

“是啊,我记得。刚好是两年前的春天。”

“没错,就是我买了这间公寓之后没多久的事。”

美国的威斯康辛大学在精神医学的研究领域上相当有名。水城曾经在那里进行了大约两个月的研修。

“从美国回来的那天晚上,我看了客厅垃圾桶里面的东西……,原本不是有意要看的,只是偶然瞄到垃圾桶里有亚纪画的水彩画。似乎是因为隔天学校有风景画的考试,所以亚纪正在练习。”

水城闭上眼继续说道:

“垃圾桶里有好几张亚纪的画,她丢了很多张,说那些都是失败的作品,叫我不要看,但我想看看亚纪的画,即使是失败的作品也没关系。或许是因为害羞,亚纪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肯出来。我看着亚纪的画,一张、两张、三张……,就在我拿出第四张的时候……,在垃圾桶最底下……”

水城以双手覆住额头,说道:

“我看到沾着精液的卫生纸。”

一瞬间,洋一郎察觉自己的脸部肌肉正紧绷着。

“那时候,惠正在厨房里做菜,看起来似乎很开心,她没发现我已经看到垃圾桶里的东西。我质问她,那时她正握着平底锅,我抓住她的肩膀,扳过她的身子,对她怒吼,要求她说明垃圾桶里的卫生纸是怎么回事……。但惠一直推说不知道,她说一定是我搞错了,但我绝对没搞错,那张卫生纸上的液体绝对是精液。我回到客厅,抓起垃圾桶,又走向厨房,把垃圾桶推到惠的眼前,但是惠依然不肯承认,最后甚至……笑了。看着我认真的表情,她竟然笑了。”

好一阵子,水城挤不出任何声音,宛如喉咙被什么东西塞住了一般。

“从那之后,我就再也不相信她了,完全不信。我认为亚纪绝对不是我的孩子,这一点我可以肯定……。我茂,你觉得我跟亚纪长得很像吗?亚纪看起来像不像我?”

洋一郎还没回答,水城又接口说道:

“完全不像。她身上没有任何一处是像我的,一处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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