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川律师来访后不过三天,骚动就开始了。那时,妈还没有正式回复要不要接受五亿圆的遗赠,也还没有办必要的手续。

即使如此,还是来了。

岛崎说:“既然发生了地震,自然会产生海啸;等海啸来袭才惊慌地去找救生圈或逃生背心,是没有用的。只能想办法逃命,逃不掉就死心,在救援到来之前,能抓到什么就死抓着不放就对了。”

第一个刊登这件事的,是专门在车站贩售的八卦晚报。爸下班时买了一份,我看到报上的标题时,只真心祈祷大家把它当成像“板东英二即将出任阪神总教练”之类的荒唐报导;祈祷邻居不会看到这个标题;祈祷他们就算看到,也不会发现报上的“绪方家”就是我们家;祈祷印这份报纸的墨水配方有问题,所有的报导会在一个小时之后消失。

我的祷告,表面上老天爷似乎听到了。那天晚上,没有半个邻居拿着晚报跑来问说:“喂,这个是不是在说你们家?”第三大我去上学的时候,也没有同学隔着马路喊:“唷,亿万富翁!”爸公司里的人也没有说什么,他回到家时一脸松口气的样子。

(还好没怎么样嘛……)我们一时还这么认为。

等之后再回过头比较,这时算是刚起火的阶段。燃烧的规模毫不起眼,微弱得让人误以为不必理会,它自然就会熄灭。但是只要仔细看,就会发现那些火并不是一般的小火苗,而是狼烟;而且狼烟这种东西,离得愈远看得愈清楚。

我们一家人真正应该怕的,不是我们身边的小社区,而是所有看得见狼烟的陌生人。那些蜂拥而至的陌生人,让我们身边那些原本应该很了解我们的人,都被拉到陌生人那里去。在那之前什么都没发现的邻居们,在外来的人告知之下,才发现原来自己脚边已经燃起了狼烟。

继晚报的报导之后,隔了两天换周刊接着报导。从那时起,我家的电话就响个不停。有记者打来想采访的,有亲戚打来表示惊讶的,有性急的熟人打来借钱的,有打来募款的,还有许多奇怪的神经病打来恐吓我们。尤其最后那种为数最多,让人很不舒服。

接着有人开始找上门,电视台也来了。到这个地步,已经算是癌症末期了。我们似乎让那些对八卦没抵抗力的媒体(他们真的是吗?)迸发了感染症,所造成的外在自觉症状种类之多令人叹为观止。

骚动的程度直线上升,用滚雪球来形容还不够,简直就像电影《幻想曲》里那支被魔法师学徒念了咒,自己会动的扫把一样。不知道怎么解开咒语的魔法师学徒为了停住扫把,只能从头将它劈成两半,一直劈一直劈,愈劈扫把却变得愈多。对,就跟那个情况一模一样。

只不过,我们和电影里演魔法师学徒的米老鼠不同,一开始念咒的不是我们;而且当扫把就要失控时,我们也没有师父为我们解开咒语。

理智上我们当然明白,像我们这种住在东京老街的旧公寓,被房贷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上班族家庭,突然有人送上一份五亿圆的大礼,当然值得大惊小怪。再怎么说,日本也是一个打着“富豪排行榜”的名义,每年翻人家荷包翻到习惯的国家,怎么可能放过白白获得一大笔钱的我们?更何况这笔钱还是乐透奖金上限的五倍。

当然,我也不能假清高,说我以前对别人的八卦都没兴趣,因此这也许是理所当然的报应。可是啊,如果只因为我们家之前对艺人的离婚消息、受灾户的惨状、严重的车祸现场,还有其他各种新闻看得津津有味,就得从天上掉下五亿圆的铁鎚来惩罚我们;那把我们家对讲机按钮按到坏掉,拆掉我们家隔音防水窗,鞋也没脱就闯进邻居家逼问“绪方家是什么样的人”,还厚脸皮到霸占人家电话,向他们抗议还要打人骂人,甚至跑到爸的公司跟到厕所里面,躲在校门后拦截上学的我,追着去买东西的老妈跑,害她在超市跌倒的这些人,天上应该掉下什么来砸他们呢?足够开第二家戴比尔斯公司的钻石矿山吗?

一开始,我们都尽可能地躲避媒体,也不接受任何采访,但消息却大量地从其他地方泄漏出去。所谓的“其他地方”,就是我们的亲戚。我们不可能完全瞒着亲人,自然会跟他们说明是怎么回事,结果那些话全部流了出去。最严重的是爸那边的亲戚。

妈那边外公外婆都在,还可以盯住他们;但爸那边的爷爷奶奶很早就过世了,爸又是独生子,只剩下什么伯伯啦、堂兄弟啦、堂叔的儿子之类没什么直接关系的人,所以拦也拦不住。

这么一来,与其让他们去乱传,不如我们自己把话说清楚。因此后来,我们狠下心来改变方针,开始接受访问。

媒体——尤其是八卦节目高兴得要命,说什么这是难能可贵的佳话,把妈捧得天花乱坠,再冷不防地向我们打听钱的用途。

前川律师也跟我们一样惨遭媒体围攻。他坚持律师必须遵守保密义务,把那些人全部挡在门外。但事务所前面整天被盯梢,也让他十分困扰。

“泽村先生在某些特定领域很有名,”律师带着些许疲惫的神情这样跟我们解释,“当他因癌症末期住院,委托我把财产变现、准备遗嘱那时候起,就已经受到部分人士的注意。这场骚动是各位必须经历的,只是一时而已,熬过去就没事了。”

随着骚动愈演愈烈,我们和律师事务所的联络也愈来愈难。失去了发泄的管道,爸显得最焦躁。

我们三人自从被卷进这场前所未有的风暴后,很快就累得筋疲力尽。大家可能会认为什么都不必做就有五亿圆可以拿,忍耐一下不就好了,可是虽说是有钱拿,钞票又不是就在眼前,我家也没有突然变成豪华大厦。生活明明没有改变,四周的环境却一下子都变了,当然让人受不了。我们又累又烦,愈来愈少说话,偶尔一开口就吵架,情绪变得暴躁易怒,一点小事就宣让我们立刻抓狂。

尤其是爸妈,三不五时就擦枪走火。从什么牙膏没啦,垃圾忘了倒之类的小事开始,接着就陷入冷战。他们以前从来不会为这种小事吵架,因此两人一定是累了。像爸每天晚上从公司回来,脸颊就好像又凹进去了一点。

这时候的我们,就像三艘船头绑在一起的遇难船,在看不到任何岛屿的汪洋大海中飘荡。虽然看得到彼此的身影、听得到彼此的声音,却无法互相帮助。更惨的是,无线电只听得到杂音。

说来丢脸,当时我完全没发现这些小争吵并非只是情绪上的宣泄,其背后还有更深的含意;我也没发现,只有找一个人把外来噪音当作一般杂音,听过就算了。

那时候,我只不过是个“幸福的孩子”而已。

就像旋转舞台转啊转的,事情终于要迎接新的局面。七月十四日——那时我真的是扳着手指头等待暑假来临,因此绝不会记错日期。

当时,我每天早上都要躲避在上学途中突然冒出来的记者,拼命冲进校门;进去之后,还要忍受连老师都喊我“五亿圆”的日子。唯一能够脱离这种生活的合法手段就是暑假,我真巴不得暑假赶快到来。

在足球社练球时,去捡球就有球对准我的脸踢过来,练顶球就有人伸腿把我绊倒。不是我有被害妄想症,所谓的学校,就是硬把种种不满用盖子盖住、再用螺丝栓起来的地方,要是哪里产生裂缝,积压在里面的愤怒、不满和怨念就会爆发出来。大家都戴着“开玩笑”的面具笑着发动攻击,甚至连老师也掺一脚。没办法,老师也是人嘛。

当然,其中也有出面阻止这些恶作剧的老师,但毕竟寡不敌众。虽然“学校有自治权”这块盾牌可以抵挡媒体入侵,可是当校内骚动愈闹愈大,导师便打电话到家里,建议妈暂时让我请假不要去学校,说是期末考也考完了,不会有什么影响。

妈似乎也赞成,但是我死也不愿意。也许大家会觉得我明明巴不得赶快放暑假,这种态度是自相矛盾,但我就是要争这一口气。你们能了解吧?

反正,当时的我,就好像足球比赛一开球,就发现所有的队友都投奔到对方阵营、朝我方球门攻过来的守门员一样,只能眼睁睁地愣在那里。而且,连裁判都背对着我。

只有和岛崎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能稍微喘口气。因为他张大眼睛、竖起耳朵,努力做我这艘遇难船的锚,不让我被带到更危险的暗礁里去。

而且,第一个通知我事情发生变化的也是他。

那是学校放学、社团活动结束,大概傍晚五点半左右的事。我绕到岛崎家,为了不妨碍店里做生意,从后门爬到他那个天花板低得像阁楼的小书房,喝着他请的可乐。他们家就在我回家的路上,以前我就常去,这件事发生之后,为了躲避算准我回家时间的狗仔队,也为了避免成为附近欧巴桑八卦的对象,我变得更常去他家。

“刚才在楼下店里看到的,是这一期的。”

说着,岛崎把一本八卦周刊丢给我。

“事情有了新发展,里面刊了泽村的照片。”

我大吃一惊,把周刊捡起来。“真的吗?!”

我会这么惊讶是有原因的。因为在那之前,我完全不知道泽村直晃长什么样子。

前川律师说泽村先生没有照片。妈认识他所以还好,但我和爸都很想知道他的长相,但不管怎么拜托律师,他总是坚持没有照片。

关于这一点,杂志和电视媒体也和我们一样,好奇心始终没有得到满足。要谈论一个人,照片给人的说服力不是文字所能比拟的。无可奈何之下,媒体只好以中年绅士风的插图来充数。

“我想,不是他死前叫别人帮他处理掉照片,就是他自己先收拾掉了。不过,他可能本来就没什么机会拍照吧.又不是艺人,一般人要是没有家庭,也不太会留下照片的。”岛崎也这么说。

因此在那之前,“泽村直晃”对我而言只是字面上的人——他已经死了,应该说是字面上的鬼吧。反正,我只认得他的名字,而且对插图一点感觉也没有。

现在竟然出现了他的照片!我连忙翻开杂志。

“他们是从哪里找到的?”

“这可是个大独家呢。”岛崎难得地露出忧郁的眼神。“这下事情不妙了。”

“怎么说?现在就已经够不妙的了。”

“你先看了照片再说。”

我照他的话翻开那一页,看到一张有点模糊的黑白照,照片占满一整页。

里面照着一个高个子男人,瘦瘦的,看起来很聪明。照片会模糊,是因为被拍的人在移动——

他正以匆忙的脚步从画面右边横越到左边。

黑色西装配上素色领带,因为外套没有扣上,下摆随着动作微微翻起。他侧头看向旁边,所以大概只拍到脸的四分之三。

他的左手没有拿东西,另一边的右手手肘有点弯,大概是插在外套或长裤的口袋里。这个姿势看起来好眼熟,很像全日本的男性驾驶走近车子时的标准动作。对!他一定是在掏车钥匙。说到这个,画面边边也拍到一点类似保险杆的东西。

标题上确实写着“泽村”这个名字,但我却觉得“不是他”,因为泽村是个五十五岁的老头子才对啊。

可能是察觉到我的疑惑,岛崎说明道:

“那是一九七六年拍的。你看,西装的剪裁不像现在这么宽松。所以说,那是泽村直晃十五年前四十岁的模样,算起来比被你妈救了一命那时多了五岁。”

岛崎靠在椅子上看着我,以他一贯平淡的语气,说了一句今后我将在许多地方以各种方式听到的话:“感觉是个很酷的美男子。”

我没说话,因为我也同意。

“至少比你爸英俊。”

我先声明,只有岛崎敢说得这么直接。

“老实说,是英俊多了。”

“知道了啦!你很烦耶。”我做了一个赶苍蝇的动作。“你先不要讲话啦。”

妈救了这个男的,而且过程就像夸张的老动作片一样。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他应该已经是中年人了吧?”

“这个嘛……中年这个字眼给人的印象很差。男人在四十岁可是精力最旺盛的时候,不如称之为‘壮年’吧?”

虽然是我自己问的,这样的反应很没礼貌,但岛崎的回答我完全没在听。因为我的注意力全被照片吸引住了。

“他一定很有女人缘……”

“一定的吧,况且他又很有钱。”

“不知道有没有女人?”

“有吧。”

“那这张照片,应该是那个女人拍的吧。”

岛崎仰望着天花板直接摇头,说道:“如果是女人,应该会喊他一声,让他面对镜头再按快门。如此一来,那个叫泽村的就会把相机抢过来,拉出底片直接丢进垃圾筒……。这个啊,是偷拍的,政府拍的。”

“政府?”

“报导里写了。当时某家汽车零件制

造商的股票收购案爆发丑闻,惊动了警方,不过那年发生洛克希德案,因此他们没有采取什么大动作就解决了。由于泽村直晃跟这个事件有关,会被盯了一段时间。我不晓得这照片是怎么流出来的,不过都已经过了十五年,那件案子的时效大概也过了吧。”

“不过,”我看着照片说,“这又有什么好不妙的?”

岛崎叹了好大一口气:“因为这样演员就全到齐了。”

“我不懂。”

“这张照片很可能会变成导火线,因为周遭的人一定会大惊小怪。谁受得了啊,搞不好会爆发也说不定。”

“谁会爆发?”

岛崎像小朋友闹脾气那样摇着头。

“这时候,要是泽村直晃是个丑到最高点的猪头就好了。人类是很单纯的,很容易被外表影响,偏偏却事与愿违,虽然无可奈何,但真的很糟糕。这下大事不妙了。”

岛崎一口气说完,又从鼻子里哼了一下,弄得我一头雾水。

“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你啊,”岛崎在我面前蹲下来,“上次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虽然这很容易忘记,不过我们的爸妈也是年轻过的……”

“对啊。”

“同样的,我们也不能忘记。即使是现在,他们一样也有颗纯洁而容易受伤的心。”

我慢慢地眨了好几次眼。“岛崎……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没有啊,只是觉得有点悲哀而已。”

“悲哀什么?”

“因为我明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却无能为力。”

说完这些神秘兮兮的话,岛崎低头看着我,用温柔得令人恶心的声音说。

“我跟你说,这个房间的窗户我不会锁上;另外,这里还有多一床棉被。对了,我家晾衣台的楼梯从上面数来第三阶的木头烂掉了,你要小心一点。”

我开始担心岛崎是不是脑筋秀逗了:心里七上八下地回家。但不到一个小时,我就知道自己担错了心;同时也了解到,可能会发疯的不是他,反而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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