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妈一个人站在厨房。这几天连买东西都是一件大工程,所以也没办法煮出一顿像样的饭来,不过今天应该没问题了吧。

“我回来了。”

我跟妈说话,妈却没反应。仔细一看,她把烫好的菠菜放在砧板上,右手握着菜刀,呆呆地望着天空。

一直到很久之后,我都还记得妈当时的表情。有点空虚,有点寂寞,还有一点令人难以接近。

以前我一直认为,所谓的母亲是绝对不可能令人感到难以接近的。或许因为如此,我才会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吧。我不敢出声,只能默默地看着她,期待她会发现我,对我说声“你回来了”。

我非常希望不必我一直喊,她也会转过头来看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这一点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可是,妈没有注意到我,也没有转过头看我,只是微微歪着头,呆呆地站着。我终于忍不住了。

“妈。”

没反应。

“妈!”

还是没变化。

我用两手敲了餐桌。“妈!”

妈吓了一跳,菜刀刀尖抖了一下,然后立刻转过头来。

“啊……小男啊。”

“什么小男嘛。你是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啊。”我有点生气地说。“你在想什么啊?再发呆下去,菠菜都要在砧板上生根了。”

“少恶心了。”妈露出门牙笑了。“你饿了吧?再十分钟就可以开饭了,去洗手。”

为了不让自己在这十分钟内饿死,我从餐桌的篮子里拿了一颗苹果。

“我已经不是小学生了,这种小事不用你吩咐啦。”

“哎呀,是吗?那真是对不起了。”

厨房里开始响起轻快的切菜声。我背着书包,啃着苹果正要离开厨房时,对妈说:“对了,刚才拽住岛崎家看到泽村先生的照片,杂志登出来的。”

切菜声突然停止。妈维持相同的姿势说:“这样啊。”

“妈没看到?”

“嗯。杂志登出来了吗?”

“对啊,不知道是从哪里挖出来的,还登了一整页呢。”

“真是夸张。”

我啃着苹果笑了。“不过,真是吓了我一大跳。泽村先生还蛮帅的嘛。”

“是吗?妈已经忘了。”

菜刀又动了起来,瓦斯炉上的汤锅烧开了,妈很快地打开锅盖。我穿过走廊,吃着苹果,正要打开自己的房门时,不禁停下脚步。

走廊角落有个爸利用假日做的三角架,最下面那一层堆着旧报纸。妈是个很一板一眼的人,平常都会整理得整整齐齐,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那里却崩塌下来。

我弯下去堆好那些塌下来的旧报纸,看到里面塞了一本杂志。

是我在岛崎那里看到,刊了那张照片的八卦杂志。

(什么嘛,妈明明就看到了。)

但是我却不敢回厨房间妈,绝对不能问。为什么要把杂志藏起来?为什么要装作不知道?妈会感兴趣是理所当然的,但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应该要问的,却问不出口,不管怎样就是问不出口。

可是,之后回到家的爸却问了。

我先说结果。那天晚上,我们没能吃妈准备好的晚餐。爸一回到家,就马上走到冰箱拿出一罐啤酒,一口气干掉半罐之后,以一句“我有话要说”打开话题,我们平静的晚餐时间就此泡汤。

我坐在电视机前的沙发,妈就着餐桌看报纸,爸走到餐桌旁站住,手里紧紧握着啤酒罐。

“没头没脑的,什么事?”

和爸的开场白比起来,妈这句话更让我心惊肉跳。

“你明知道是什么事!”爸说完,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去。“今天三宅所长特地把我叫过去说了一顿——都是你让我在部下面前丢脸!”

三宅所长是爸的上司,也是爸妈的媒人。每年过年,我都要去向他和他太太拜年。他很大方,每次都会给我一个大红包,因此我每年都很期待去他家。

不过,除了红包之外,我还有更大的目的。三宅所长的嗜好是射击,家里有比赛用的枪。我第一次听到时兴奋得不得了,一直不停地问问题,嘴巴怎么都闭不起来。爸妈对我使眼色,叫我不要再问了,但三宅所长却很高兴,还告诉我许多他去参加大型比赛,或是去阿拉斯加用来福枪射击的事。不止这样,他还拿散弹枪和装了子弹的真枪给我看,并放到我手中。没想到枪那么重,我惊讶极了。我用两手扶着,却连所长帮我拍照的那一分钟都支撑不了。

“你长大之后可以去考执照。等你考上,我就把我会的全部教给你。”

听到所长这么说,我真是高兴极了。

在我的眼里,三宅所长是“男子汉”的典范。而那个人竟然把爸叫到办公桌前,让爸难堪?究竟是丢什么脸?

爸又灌了一次啤酒,把空罐丢到餐桌上,低声问道。

“聪子,你和那个叫泽村的到底是什么关系?”

在一阵令人冷汗直流的沉默之后,妈慢慢地说:“我听不到。”

“你说什么?”

“我说我听不到!你干嘛不大声一点?大声把你的问题说清楚啊!”

爸缩紧下巴瞪着妈,说:“你这什么态度!”

“我?你才可恶吧!一回来这算什么?”

“我忍很久了!”爸突然提高音量,声音都哑了。我好久没看到爸这样大吼。自从小四的春天,我瞒着妈跟朋友两人搭电车到上野公园去玩那次被这种声音吼过之后,就再也没有听过了。那时也很恐怖,恐怖到连找到我的警察先生都过来安抚爸。

可是,那时老爸不像现在这样弯腰驼背,也不像现在这样低头窥探别人的脸色,更不像现在神情这样凄惨……

“我一开始就怀疑了!一个非亲非故的人,怎么可能会留下五亿圆给你?但是,我想……你,你不可能会做这种事……所以我才一直忍耐到现在。”

“你何必忍?”妈僵着脸说。“只要像现在这样直接问我,我就会回答你,而且回答几次都可以。我和泽村先生没有任何特别的关系,我也把和他认识的经过都告诉你了。”

爸一脸像是咬碎苦东西的表情,露出轻蔑的笑容:“那种鬼话谁相信!”

“鬼话?你是说我编出来的?”

“废话!有谁会为那种事情感恩戴德,二十年后还把财产全部留给你!”

“可是那是事实啊!”

“少骗了!”

“不然你要我怎么办?”

“爸……”

我一开口,爸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大吼说:“小孩子不要插嘴!”

“不要吼雅男!”现在就连妈的声音也开始颤抖。“在小孩子面前,你丢不丢脸啊!”

“别吵了。你们这样对吼又不能解决问题!”我把抱枕丢出去,插到爸妈中间,“你们不要大呼小叫的,冷静一点嘛!”

“雅男,你去给我待在房间里。”爸把我往走廊推。我站不稳撞到墙壁,可是我才不会这样就退缩。

“不要!别在这时候才把我当小孩。”

“你说什么……”

“没出息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晈着牙根,妈太阳穴的青筋直跳。“心里怀疑,却只能忍着;因为不敢问,所以只能一直忍。我早就知道了。”

我吓了一跳,转头看妈。妈两手握拳。

“所以我一直在等,等你当面开口问我。我早就准备好了,只要你敢问,我就一五一十地回答你。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只会用这种没出息的方法问吗?”

“这种事怎么问还不是一样!反正答案都一样。”

“不一样!你自己是怎么想的?我要知道的是你的想法,不要拿你公司里那些人教你的屁话来胡说八道!”

“聪子,你……”

“我跟你说实话,你却不相信,那我也没办法!”

“你哪了解我的心情!”爸一脚把椅子踢开,倒下的椅子撞到盆栽的盆子,发出响亮的破裂声。“你知道我的心情吗?每天都在公司被一群人在背后笑着指指点点,被人瞧不起!说什么老公总是最后一个知道,还有一大笔遗产可拿,真叫人羡慕!你听听看这是什么话!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泽村那家伙的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知道什么?那些人又知道什么了!”

“按常理去想,谁会不知道!”

“那算什么!难道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我可不是笨蛋!”

事情的发展令人难以置信。

“爸……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我总算挤出一句话。爸看都不看我,把视线转开。

“因为妈是泽村先生的爱人,他才会把遗产留给妈……你是这样想的吗?”

爸没有回答,只是往后退,看起来就像死都不愿意碰到我和妈的样子。

“雅男,那就叫社会上的常识。”妈低头小声地说。“而你爸爸宁愿相信那些常识。”

我双脚无力,几乎快瘫坐在地上。

这几天,爸妈在家里不断上演的小冲突底下隐含的是什么,我总算明白了。

原来如此……原来对妈所说的过去深信不疑的,只有我而已。

“要是我不接受那笔钱呢?那总可以了吧?”

爸又刺耳地笑了几声。“那也不能改变泽村把钱留给你的事实。不管你要不要收下,我一样是戴了绿帽。问题根本不在钱。”

“不然你要我怎么做……”

“我已经受够了。”爸说着,缓缓背对我们。

“我再也无法忍耐了。在公司里,从打扫的阿桑到工读生,开口闭口都是这件事。今天甚至还带那种杂志来……”

这么说,爸也看到那本杂志了。

“所长令人跟你说了什么?”妈问道,语气不再是质问,而是只剩疲惫。

“他当着你部下的面,到底跟你说了什么?”

漫长的沉默之中,只有电视机的声音。是我之前在看的棒球赛转播,巨人对养乐多,由桑田主投。

——现在的情况是一好球、两坏球。今天这场比赛出现非常多次内野滚地球。谷泽选手选择什么打法呢?适时……

爸的声音盖过了播报员。

“他说连雅男是不是我的小孩,都令人怀疑……”

爸说到这里就停了,好像是因为我发出了什么声音。但我不记得自己到底说了什么。

妈慢慢举起手遮住脸。

“我问过那个律师了……泽村也跟我一样是A型。如果不正式鉴定,没办法确定……”

“不要在雅男面前说这些!”

“会这样是谁害的?”

这次我真的瘫坐在地上。

“我要搬出去。”爸小声地面对墙壁说。“我收拾完东西就离开这里。这样对你们也比较好,反正你们生活也不成问题。”

“你要搬出去……去哪里?”

妈头也没抬地问道,爸没回答,只是摇晃地拖着脚步往里面走去。他真的要去收行李了。

“去那个女人那里吗?”

妈抬起头来问道。她虽然没哭,可是在这短短几分钟之内,脸色却变得像整夜没睡一样憔悴。

“我说过,你外遇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爸在走廊上停下脚步,回头说:“这样就平手了,不是吗?”

爸打开门走进房间,消失了踪影。等他十分钟后回到客厅,手里提着一个平常出差时会带去的黑色行李袋。

然后就真的离开家了。

“对不起。”

我还记得妈脸朝下趴在餐桌上,小声地向我道歉。

“对不起,再给妈……一点时间。妈想一想……再用你能明白的方式解释给你听。”

我悄悄地走出家门,来到外面走廊,看到隔壁的正冈阿姨从门缝里露出脸来。

我停下脚步,嘴唇发颤,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但心里仍期待她能安慰我,结果她却急忙把门关上。

等我回过神,我已经穿过夜路走到岛崎家附近了。我不想从玄关进去,不想让岛崎家的伯父伯母看到我这张脸,不想让大人看见。所以我翻过墙,爬上晾衣台,想从那里去他在二楼的房间。等到我踏穿楼梯的第三阶,我才想起他的忠告。我重重地跌下去,在岛崎房间的杨杨米上着地,就掉住他书桌旁边。

岛崎坐在旋转椅上,表情非常严肃。

“你爸爆发了?”

我默默地点头,眼里第一次流出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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