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那天晚上,我们坐在壁炉边,哈利开始给我叙说一些我之前不知道的故事,那些个故事并不是很复杂。他告诉我说是个悲伤的故事,有些俗艳,但是故事的发展顺序很重要,他说这个的时候,非常直接。他提醒我说可能会花些时间才能讲清楚,我必须要有耐心听完,因为它可能不只是一个故事,而是很多故事合在了一起。除了这一点,在开始前他说,他所说的都是他看到的,但并不一定是对的。

在一开始他就提醒我他要说的这一系列事情肯定都积聚到了瑞秋被谋杀上面,不能说他讲的就一定是权威版本。还是有很多问题有待解答。他说也许这最大的瑕疵就是缺少主人公,意味着我目前听到的可能只是一个理论性的故事,他说自己还没有找到方法来证明这一切,或者说他也不能证明这一切。

他说对我很抱歉,他知道我对自己这次来这儿的原因越来越困惑了,自己本应该从我的角度把事情安排得更好的。但是直到现在,直到他看到我看过他给我的所有东西之后的反应,要求我读一些东西的反应后,他还是不确定我在这其中的角色。

他最开始邀请我的目的是想知道我到底知道多少,到底已经陷入他已经知道的事情里面多少了,然后根据这些,再来判断要不要告诉我这一切。令他满意的是,我知道得很少,甚至是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我明白,这个他即将要说的故事是只有他、艾薇和安东尼知道的。既然我马上也要知道这一切了,他告诉我说,对我即将知道的东西,我自己有权利选择如何处理。

“在这个故事中,亚历克斯,我们谁都有错,只是有些人可能罪责轻一些,但是我们中谁都不能逃避发生在瑞秋身上这一切的责任。没有一个人可以。我很高兴你可以在听完整个故事,想自己要如何处理之前就听到我讲这些。说完之后,我就没有什么瞒着你的了。亚历克斯,当你知道这一切之后,它们就也成了你的错了。”

“什么?哈利!”我问他,“什么成了我的错?”

他坐回沙发上,把眼镜扶到额头上,然后皱着眉头看着我,好像责备我没有跟上他说的一样,“救赎我们自己,亚历克斯。”

他回答说,“救赎我们自己,如果你还不懂,那就是对我们的诅咒。你必须得明白自己到底是想要保守这个故事还是说要揭露它,要怎么做,都由你来决定。”

说完,他从壁炉台上拿了一瓶威士忌,给我俩都倒了一杯,故事就开始了。

他是在我们第二学年的夏季学期的第六个周末收到那三封信中的第一封的。那时候他妻子在圣诞节前去世,因为妻子是在假期中走的,所以他想要尽量不让别人知道,于是只是简单地在门卫室外面的公告栏上写了一条通知,内容是他近期内不会上班,而且也不上课,等到夏季学期开始的时候,再恢复上课程。

当他说起这个的时候,我想起以前我是看到过这样一则通知,而且也在巴特利酒吧听到英语系的学生说过一两次。我听到他们不经意地谈起过哈利的妻子是怎么去世的,当时还在想是自杀的,还是被抛弃的情人谋杀的。

记得他们在酒吧说起哈利到底要休息到什么时候,还说现在能够理解为什么之前那一学期哈利总是缺席,而且还不解释原因,现在明白了,肯定是要不断地去医院,手术啊,化疗啊等一些事情。但是还有一些研究生的课不得不上,所以哈利总是在最后一分钟才进教室,然后说些不着边的话。我当时还很奇怪他们怎么会这么说哈利和他的妻子。以前他们说起哈利的时候,总是带些奉承的感觉,甚至是敬畏,但是那段时间我在酒吧里听到的吸引我的是:在他们的谈话里有些推测,如果不是淫荡的,就肯定是无礼的,当然这些推测如果是对一个不怎么喜欢的导师的话,还是可以理解的。

哈利是在那个夏季学期开始的时候回来的,回来后发现瑞秋、安东尼和茜茜三个都选了罗伯特·勃朗宁作为他们的研究学习的作者,这就意味着他们三个那个夏季学期每周都要和哈利一起上次课。到了最后的时候,也就是假期前,他们每人都要写一篇关于诗人作品的论文,作为他们期末的特殊论文提交上去。哈利虽然对他们三个这个完全一致的选择有些惊讶,但也挺满意这种情况的,三个学生选择同一个作者作为特殊论文提交并不是没有过,但是确实很少见。不过,哈利还是挺欢迎这种情况的:陪伴他的有一个小组让他挺兴奋的,甚至都有些偷着欢乐的感觉。而且他们学习的热情从开始的几个星期就很明显了,这也让他很开心,在那个黑暗又荒凉的冬天,回家的路上,总是会分心想到他们令人欣慰的表现。

不过很快,他们学习的热情便从热情升温到狂热了。这也让他觉得自己应该要小心地掌控这一切。他们在论述过程中总是非常激烈,他们三个都是一样的,哈利从一开始就知道这要么就会成为他们学习的好方法,要么就是阻碍他们学习到重点的瞎热情。每个星期的讨论都在他们新颖的论述中,他们好斗的性格中进行着。他们总是论述得非常的好,在那些讨论中说出来的想法都是一些自己总结出来的,都非常让人吃惊。这并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成就的局面:是他们三个人一起,才有了这种局面。而辩论的最高点总是发生在瑞秋和安东尼两人中,他们在房间里像扔板球一样地抛出各种引语,而茜茜在辩论中总是扮演着另外一种角色,不怎么说话。

“这并不是说她不聪明,”哈利说,“相反,我想要是她继续待在这儿学习的话,她的潜力可能会让她超过另外两个。写作一直是她的长项。只有到了写的时候,她才真正开始大展拳脚,写得非常仔细,分析也很到位。跟别人比完全就是不同的水平层次。你也知道她比另外两人都要大,而且在美国已经学过一些系统课程了,中途放弃才来这儿的。但是她开始的时候太过于小心谨慎了,总是控制自己的思维。花了整整第一学年,才让她能有所放开,能够对那些瞬间产生的想法不反感,能随口说出来,而不是总把事情藏在心里。”

我想起我在伍斯特也认识很多这样的人,理查德以前经常跟我说起很多跟我们一样的法律系学生都跟书呆子一样,最后成了税务律师或是议会起草人。每次他说起这个的时候,都是因为手头找不到很好的以前的判例让他能有一场精彩的辩论。

“我们慢慢就明白了。”

哈利继续说,“第一学年的有些学生,你知道的,他们非常博学,所以对有些东西就有些不屑,其实很多都是因为遗传父母亲一方或者是两者。但是茜茜她总是会把她的读书清单看作是一纸合同而不是引导。当然这样做并没有错,这样就意味着,当别人还在读着他们曾经忽略的东西来成长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到了文学理论的高度了,她写出的东西都是一些人从来都没有接触过的。其实这也在有段时间阻碍了她自己,就是这种残酷地追求完美的方式,会让她陷入公式化的学习中。”

哈利说,“但是在她第一学年的后期,在她没有得到她自己想要的结果的时候,我们有过几次聊天,开始慢慢鼓励她,告诉她是因为她在学习上还不够冒险,不够大胆。”

等到了研究勃朗宁课程的时候,她已经有些能够运用冒险的方法学习了,她开始不再太看重随时冒出的想法,开始不那么在意对与错了。就是从那时起,她开始和另外两个一样了。但是她总是用一套她自己的方法,当然,无论她能否适应我们的教学方法,她都逃脱不了她原先的自己。

“我们的美国小朋友”,安东尼想到一些话想要反驳她的时候,总是这样喊她。然后她就会坐回到她的椅子上,头稍稍偏向另外一方,看着另外两个人激烈地辩论。

她曾经有次说过,“我们不应该花这么多时间讨论,应该多花时间在写作上。”

有的时候我就观察她,想着她之所以这么沉默寡言是不是因为她仍然对这一切持怀疑态度。但是在他们讨论的时候她又会突然说一些什么,就在一个观点辩论完毕的时候,她会引用一些之前她搜集到的文献,这些文献甚至是另外两个都没有听过的,说完后让人感觉这就是致命一击。

“这根本就不是沉默寡言,你说呢,她整个过程都在认真听,然后记好所有的观点,准备着她的陈述,所以每当她说的时候,总是能抓住关键点给出完美的致命一击。她的笔头写作也是这样的,不能说这不好。只是这不是我一直以来教书的方法而已。文字间流露着自信,甚至有些卖弄学问的感觉,有点像——”这时,他停下来,有些尴尬。

“你的意思是像个律师。”我为他补充道。

“是的,你说对了。她爸爸就是律师,可能就是遗传吧。不好意思,嘴巴有些管不住。如果要用个好点的词来形容她的这种风格的话,我想是‘精粹’,也许有点讽刺。而瑞秋和安东尼对待这些辩论的态度就有些嬉戏的感觉,虽然说他们也没有不重视这个事情,但是他们对自己想法没有那么严谨,而且看书也是一种快乐的态度,而不是把看书当作是一种规定。”

哈利说,不管怎样,随着那学期前几个星期的学习,他对这三个学生的课程都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因为要写特殊论文提交,意味着他们会去查询很多完全超过他们学科范围的资料,他们的研究甚至有可能会延伸到他认为的最广程度。因为他们看上去一个比一个努力,他能够催促他们多读书、多想,渐渐地,每周的辩论成为了他期待的一件事情。

虽然他们真的很聪明了,但是有时候,哈利还是会质问他们有没有在按照他的思路做事情。要是他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他们的行为中慢慢地带着一些不屑的感觉了,这也引起了他的注意。要是往回看的话,会发现其实这些行为早就已经萌芽了。

他有的时候会有些细微的感觉:每周看到的这些学术知识的展示不过就是一个计划好的演习一样,对他们来说,就是除了哈利自己,他们三个一起计划好的事情。就好像他们三个都在伪装自己,而并不是真正地融入到了这次的阅读任务中,不过就是和我玩玩而已,时不时想要让我能够想起个问题考考他们,顺便也知道我有什么不知道的。

在那学期的早些时候,还发生了一件事情,可能是第二三次课的时候。在上周的课程结束的时候,他从以前的期末论文中找到了一个问了他们的问题。哈利记得好像是关于勃朗宁对戏剧独白的使用。那一次刚好是轮到安东尼读他写的内容,来回答这个问题。安东尼坐在扶手椅上,头就仰着,还把纸举起来放在面前,两个女孩子并排坐在沙发上,她们每次都坐在那儿的。

“就这儿,”哈利说,“就是我现在坐着的这儿。”

还顺手擦拭着身子两边沙发上的材质,然后抬起头,刚好与我的眼神交会,但又立马移开了,盯着壁炉里的火很长一段时间才开始继续讲,声音越发变得温柔。

“我还记得那天瑞秋是脱了鞋子的,而且盘着腿,之后又伸出腿放在茜茜的膝盖上。她有的时候就是会这样。”

听着这些,我闭上双眼,感觉双眼的泪水马上就要流下来了。这时,我都没敢继续听下去了,生怕一不小心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当我再要回去继续听的时候,哈利在解释着关于勃朗宁的第一人称的使用,看着我一脸不解的表情,他摇了摇头,还道歉说,“其实这也没什么重要的。不过,安东尼还是一如既往地偏题偏得老远,所以回答的根本就不是之前他提的那个问题了。但确实是与之相关的另一个点,亚历克斯,事实就是如此,虽然他说的不是我期待的答案,但是总是能说到另一个相关的点上,无论他写的是什么,总是能很好地联系到其他的观点上。我记得那天的主题是康拉德,好像是《黑暗之心》,现代主义作家的这种风格还得归功于勃朗宁。与之相似的论题不是以前没说过,当然是说过的,但是和这个完全不一样。听完安东尼的论述,女孩子们直接就开始反驳他了,她们从座位上靠过去争论,甚至感觉都已经坐到了安东尼的膝盖上。”

哈利接着说,“真的,瑞秋都站在了沙发上,开始表达自己的想法,而且手舞足蹈的。要不是我说‘卡达尼小姐,请注意自己的行为’,她还会一直在沙发上跳上跳下的,我还给她说‘我想要是你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讲述你的观点给对手听的话,他会更清晰地接收到你所有的观点的。对吧?’”

但是一说出口,哈利就后悔了,意识到说不定他们会按照这种发言的形式一起度过接下来的时间,那样的话,这场发言就索然无味了。结果他们接下来就都几乎不再费心伪装自己,尽管他们的辩论总是带着些轻率在里面,但是卡达尼小姐、特里希克先生和克雷格小姐都还挺开心的,所以那天都还挺顺利的。哈利甚至都有些怀疑他们事先就彩排好的,因为他们回击的反应速度也太快了点,甚至让他都觉得那些瞬间的想法不真实。但是当他们在回答哈利问题时,也一

样的反应快,而且火药味十足,哈利被这无法质疑的速度再次折服了。

在那天课程结束的时候,他喊安东尼给他看看之前他给大家读的那张纸,想要知道他写的内容。

“如果可以的话,还是算了吧。那不是我的最好水平。”

安东尼想拒绝把他的文章给哈利进行最后的批阅,于是说了一些类似这样的废话。哈利还以为是在开玩笑,于是一直都伸着手,想要拿到文章。但是安东尼又说了一次,当他再说的时候,瑞秋笑了,茜茜马上推了一下她,要她闭嘴。就是在那个时候,哈利才觉得肯定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突然,他就有些厌倦这一切了,对他们之间的小把戏没了心情,直接走过去。

安东尼握着他的文章,哈利伸手过去,想要直接拿过来,然后再告诉他们可以走了。他有些筋疲力尽了,而且他们三个之前的那种兴高采烈也没了。这些滑稽的行为突然让他觉得他们三个就像是任性的孩子们,完全不是已经读了两年的本科生,他突然就意识到这不仅是今天的谈论结束了而是这个星期结束了,甚至接下来的这个星期也没有人陪着,会一直是一个人。

安东尼把自己的文章拿在手上的时候,哈利趁着他不备,就直接抢了过来,然后走过去打开门,示意说再见。这时他从安东尼的脸上看到了一脸惊讶,更准确地说是失望。他朝手上的纸看过去,发现他看到的根本就不是自己期待看到的细笔写出的铅笔字,而是什么都没有。他把手上拿着的三四张十六开的纸翻过来翻过去,不断地想要确定是不是真的,可是他看到的每一张都是空白的。

他定住了一会儿,想要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刚刚他亲眼看到安东尼的眼神在纸上来回移动着,听着他朗读的时候,很明显那纸上是写了东西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突然,安东尼开始回应了。

“对不起,哈利,我的意思是,我真的写了一篇的,你知道的,但是之后——”

声音突然就小到完全听不到了。

“然后怎么了,安东尼?发生了什么?”

“嗯,好吧,我想我不得不解释了。事情真不是这样的,哈利,真的不是这样的。我之前一直都坐在我的房间里,对吧?你知道的,这是一篇很难的文章。我昨天晚上都没有睡觉,一直在写,想要写篇完美的,哈利。”

这时哈利转过去看着两个女孩子,她们居然在互相微笑,还摇着头。然后他说,“安东尼,你不用解释了。走吧。”

哈利把纸递给安东尼,后退了一步,就让他们离开了。然后瑞秋说话了,给哈利说不要这么生气,安东尼真的是写了那篇文章的,但是他完成的时候,真的是太累了,于是给自己煮了咖啡,想要清醒点,结果打翻了咖啡,一切都没了,咖啡完全打湿了文章,也没办法能够挽救了。这时,瑞秋和茜茜又已经来喊他一起去上课了,她俩都发现了安东尼的狼狈情形,所以就建议他把内容都记在自己的脑子里,记起来要比抄下来的时间短多了,所以才发生了这一切。他不是说得很好吗?而且也做到了?

哈利怎么能说这是错的呢?“没事的,对吧,哈利?他很聪明的,是吧?他真的很聪明。”

瑞秋盯着哈利,正在斗胆问他。

“瑞秋,这不是重点。”

哈利回答说,“比起他的聪明,我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东西,你不觉得吗?”

“比如说什么东西,哈利?”她笑着问,“比如说什么?”

“好吧,还有一些其他的问题,你得考虑的,比如说尊重的问题,你不觉得吗?”

“尊重?”她扬起眉毛,眼睛瞪得溜圆问道,“哈利,尊重什么?”

“尊重我们所做的事情和方式,瑞秋。还有我们遵循的制度系统。”

突然他就停住了,心里明白他接下来准备说的,差点脱口而出的,但是却没有说的是“尊重我,瑞秋,尊重我的时间。我今天下午一直都在听安东尼谈论着自己的想法,以为他在读着自己的稿子,相信了他给我看到的所有一切都是真的。但是,我却是唯一一个不知道真相的。”

“噢,拜托,哈利。”

她的声音越发温柔,而且有点撒娇似的说,“这不重要的,真的不重要的,而且那样想的哈利也不是我们一直以来爱的哈利了,不是吗?”

瑞秋迅速看了其他两人一眼,手顺势就放在了哈利的胳膊上,“你知道吗?哈利·加德纳,我从没想过你居然会是一个陷入制度去思考的人,你比那有趣多了。”

“瑞秋,你可能会这样说。”

哈利回答说,感觉对她说的话有些生气了,“但是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也许对一个体制表现出一点点尊重并不是一件坏事,是很值得培养自己的一种能力。”

“但这也不是他的错啊,”她直接抢过话,“你听到他说的了,他是做了这个作业的,所以没事了,对吧?”

哈利看着她的脸,知道她是不会放弃的。他发现自己已经无力反驳她了,于是便没有再说自己的想法了。他们三个都准备走的时候,安东尼向哈利伸过来手臂,嘴角一笑,说:“不要生气,朋友?”

哈利握着他的手,朝他回笑过去,说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是瑞秋说的是对的:安东尼的纸上什么都没有写其实事小,更重要的是他给我们读的内容本身就很好,都是一些结合了理论和实际的想法。哈利也能看出来是他自己写的。他说真正让他不开心的不是安东尼对学习的态度,也不是他紧攥着他的纸不交,而是这表里不一的样子让他不舒服,而且他们三个都知道事情的真相,但是却用这种方法来戏弄哈利。

在他们走后,哈利还听得到瑞秋的声音在楼梯间回响着,“我就说了,”她大笑着说,“我就说了如果你圆满完成了,他肯定会放过你的。他很爱我们的。”

然后等到他们到了楼梯下面的时候,声音变越来越小了,以至于哈利只有侧过身去听他们还在说些什么,最后他听到了一句话,“哈利肯定会觉得我们三个是不会做错事的。”

她继续说道。

之后哈利回到屋子,关上门,走到窗边,看着他们直接横穿过院子的草地,而没有绕着走旁边的路。等到门卫出现在院子边上,来警告他们不要踩踏草地的时候,他们都装作没听见,反而加快他们的速度,直接往另一边走去。他给我说,他都有些觉得不好意思了,这都是他的学生,而当时他就站在那儿看。其实他对瑞秋在走出房间后,以为他听不到但是他听到了的话有些不喜欢。他都能感觉到她语气中的欢呼甚至是尖叫,但是他多么希望自己没有听到。

当然,老去想着已经发生的事情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所以他渐渐地也就淡忘了之前的事情,不知不觉就到了学期中了。

因为有了更多他需要关心的事情,他开始问自己,是不是应该对他们采取更强硬的态度。这次他们留给哈利的难题不再是围绕课程中的辩题了,而是延伸到了学校其他地方。到中期的时候,他们的学习研究慢慢开始有了进步,但是哈利却开始收到了哈顿的告状书,都是关于他们三个的,而且哈顿觉得对于他们的行为没有其他选择,只能对他们三个进行纪律处分了。

哈利有过一两次被哈顿找去谈谈他们三个。第一次的时候,哈顿是在一个早上接到了门卫的电话,说他在晚上巡逻的时候发现了些事情,必须要告诉他。门卫说他接到一个电话,是个研究员的房间里打过来的,而且他的房间就正对着院子,那个男人说他被尖叫声惊醒,于是门卫去巡查的时候,发现他们三个在打法国板球。

门卫迅速过去追赶他们,还没来得及骂他们,就已经全都跑了,到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其中一个听到说不管什么时候,都不应该践踏草地时,还装作一副很惊讶的样子。他们就那样跑了,板球还留在了草地上,完全不管门卫在后面喊他们拿回去。

这件事本不值得报告给哈顿听,所以他就回到门卫室,只是简单地记录下来了。

但是后来,等到凌晨三点他再次去巡逻的时候,又发现他们了。在他回来时,走在湖的西北边的时候,沉寂的夜突然被飞溅的水声打破,感觉像是一声尖叫。于是他加快了自己的步伐,走过去,就发现他们三个已经要游到湖中央了。门卫大声呵斥他们赶紧出来,但是他们装作完全没有听到,潜入水中,偶尔露出头一两次,直接朝另外一边游去。他围着湖开始跑起来,他们爬上东岸的时候,终于抓到了——三个人全部都是裸体在游泳。当门卫看着他们的时候,还瑟瑟发抖,用手电筒照过去,才确定就是他们三个,问了他们些问题,才发现原来他们都喝醉了。喊他们回宿舍,也不听,就往草地走过去,踉踉跄跄,还笑成一片。哈顿给他们的惩罚已经是最轻的了,要求他们下个周天打扫学校和沟渠中间区域的小树枝丫,捡起那些从边上经过的船上丢过来的垃圾,再把路上的那些荆棘砍掉,让路更好走点,最后把堆在果园那里的碎片都移走就可以了。

第二件事和第一件事时间上有些重叠,也是那个门卫有天早上给哈顿报告的,但这次门卫已经不仅仅是懊恼了,而是非常痛苦。事情就发生在那个星期的后半段,也是他在晚上巡逻的时候发现的。当时他刚好走在运动场的边上,突然就听到了从运动员更衣室里传来的音乐声。声音非常微弱,所以他以为自己是幻听。而且看过去,也没有开灯,等到他走到那儿,借着手电筒的光走上去,发现一切正常。但是就在他转身准备下去草坪的时候,注意到了有东西从栏杆那儿丢了下来。拿电筒照过去,发现是只袜子,然后发现自己踩在了软绵绵的东西上,蹲下去捡起来,发现是另外一只袜子。这时,又听到了几声音乐声,非常明显,里面突然就传出一阵笑声,还有个女人的说话声:“哦,天啊,安东尼,闭嘴。”

这时,门卫就知道又是他们三个。

他直接就走进去了,举起手电筒,发现瑞秋和茜茜都没有穿衣服,就那样挨着躺在地板上。因为手电筒光的原因,她们俩用手遮住眼睛,叫他不要照着。在他们后面,突然就传来“砰”的一声,等到门卫走出去,走到建筑物旁时,发现安东尼正跑着穿过运动场。

“太丢脸了!”

茜茜在里面大喊,“你真是太丢脸了,安东尼,你太丢脸了,这该死的音乐。”

然后门卫又走进去,她俩赶紧穿上衣服,收拾干净就回屋,说完后便离开回门卫室了,他实在不能理解现在的学生都在干些什么。

看他们一直这样,他便告诉哈顿了,但是真正让他郁闷的是第二天早上他看到的一切。当他在第二天早上六点的时候又回到运动员更衣室的时候,他也没有期待那里能有多干净,但是没想到,那里居然到处散落着烟头、空酒瓶,还有一些融化在地板上的糖,巧克力纸,房间到处都是纸巾。

不仅这样,他们居然还没有拿走播放器,里面还放了一张光盘,感觉谁都可以拿走。

哈顿知道这一切之后,命令他们三个接下来的两个星期的每天早晨六点都要去向他报告,而且这期间还禁止去巴特利酒吧喝酒。在前两次的时候,哈利还为他们辩护说,这样不守纪律是因为太年轻了,不必要太过于担心,觉得只要受到了之前的惩罚就可以了,所以恳求不要太过于严厉。

哈顿听取了他的建议,但是等到第三次的时候,他甚至都没有给哈利说,仅仅是在事后给哈利写了一封信,附上了他们三个将受到的惩罚:每个人都必须接受巨额罚款,而且如果再发生此类事故,将暂停学业,最后将影响整个学年成绩。哈利劝哈顿说考虑到这次的事件,是不是处罚过于严格了,但是哈顿回应说,这次处罚是根据以前所有的事情而出的,再加上哈利的拉锯战战术也没有什么效果,所以是时候告诉他们什么是规矩了。好像是有个和瑞秋、茜茜住在同一楼层的学生向哈顿抱怨说已经连续四天没有睡着了,因为从她俩的房间里总是能传出音乐声来。第一次的时候,她俩知道后,还会立即关掉音乐,但是后来连敲门,他们都不屑于应门了,而且安东尼和茜茜还在里面大喊,应该让他们单独住,学业这么忙,为什么不能寻找点乐趣呢。到了周末,那个学生实在是受不了了,而且离考试也只有两个星期了,于是就到了哈顿那儿,要求他采取措施。

虽然说他的抱怨看起来没什么,就是一种处理方式而已,但是哈顿说,他无法忽略这些,因为他想要当好一个有信誉的院长。这个提出意见的学生肯定是已经非常郁闷了,他告诉哈顿说他不想说细节,如果这个噪声的事情不解决的话,那就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值得抱怨了。哈顿问他什么意思的时候,他只是说没什么,他不想扯出更多的事情来,解决好这个问题就可以了,这是个自由的国家,瑞秋和茜茜想和谁一起玩,想什么时候一起玩,想做些什么都是随便她们自己的,其他的

事情并没有打扰到他,唯一需要解决的就是噪声问题。他已经几乎有一个星期没有睡觉了,感觉自己快要疯了。不过他给哈顿说,他的意思不是说发生了什么违法的事,只是他看到了有些他不想看到的。这拐弯抹角的解释让哈顿觉得他们做的事情是不是有些威胁性的元素,不过这已经够了:这种事情已经构成了他们的劣迹,而且如果是因为学校管理不严格,这样的事情传出去的话,名声实在不好,所以一定要防患于未然。

哈利一直也没有和他们提起这个话题,而且也没有说罚款的事情,希望他们四个人之间已经形成的这种平衡的气氛不要被打破。据他所知,他们三个都不知道其实他们的惩罚措施,哈利也参与到了其中。等到他们来到他房间里上课时,他很庆幸气氛还是如平常一样,但也稍微柔和一些了。过了两周后,他们的野性居然慢慢消失了,被平衡和谐的气氛所取代了。

哈利还想,也许是因为他一直都没有提起之前他们的那些愚蠢的行为,他们都为这小事带着感激之情吧。

然而,到了第六个星期的周五,他在晚祷之后,一如平常地出现在了门卫室里,想要确认一下自己的信箱再去和教务长一起喝点雪利酒。他像平常一样,注意每一封信的来信日期,突然发现有封信上用大写字体写了“同事之间的交流”,并在他姓后面加了“先生”两字,感觉只有学生会这样做。因为很好奇,他迫不及待地就打开了信件,站在那儿,一看到信的内容的时候,他便快速收起来。回屋一个人的时候,才再次打开阅读。最后,他没有去喝雪利酒了,到了时间直接就去大厅吃饭了,等他到了那儿的时候,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想做,心中充满着烦恼和震惊。

当然,他知道这封信肯定是来自茜茜、瑞秋或者安东尼中间的一个,而且还有可能不是一个人写的,但是他不能判断谁是最有嫌疑的。想起下一次的课程是在下个周五晚上,所以他还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来仔细想这个事情。到了周末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其实也不能完全确定就是来自他们三人中的一个。但是信中特别选取了勃朗宁的诗歌,感觉如此明显,他很难相信还有谁有这个能力做到这样。许多人都知道他们在研究学习勃朗宁,所以每个人都有可能写这封信,但是他们会成为第一嫌疑人。

但最终,哈利什么都没做。他想了很多,但还是不能确定就一定是他们。如果要他老实说的话,他其实很羡慕他们的学识和他们年轻的斗志,所以他愿意当作没看到。到了他们再次上课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提起。只有忍耐,哈利告诉自己最明智的应该是等待,看看这是不是只有一次,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告知哈顿。如果直接告诉哈顿,肯定就会变成面对面的质问。

等到他开始上课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那天下午的气氛,就感觉四个人处在半压抑的敌意中,感觉他们在互相谈话的时候,或者是跟哈利说话的时候,话语中都有压抑着的敌意。他们三人之间的气氛发生了变化,哈利有些不明白而且感觉到有些害怕。他们的联系被打破了,关系被破坏了,而且觉得以他的能力已经无法掌控了,非常确定调解这场关系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能力,感觉他们三个瞬间逃离了他的影响范围。三人之间似乎出现了分裂,感觉与哈利无关。但是再明显不过的就是:他们之间已经有了明显的界限。他们中间感觉总是充满了愤怒,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去描述,到了课程结束的时候,哈利第一次为结束课程而松了口气,关上了门。

当他在晚祷之后,再次来到门卫室的时候,发现了第二封信,但是这次一点也不惊讶。尽管他注意到这次的签名还是以“祝好”结尾,感觉是一个人写的,但内容让人觉得不是一个人所为。但是让他惊讶的是,写信的人居然如此懒惰,选取的诗歌仍然还是上次的那首诗,就是接着上次不远的一个部分,而且语言也是非常浅显直白的威胁。在词语转换上面,感觉非常地不在意,他甚至有些感觉不是他那三个很聪明的学生写的了。这次到了周末的时候,他仍然觉得还是没有必要去告诉哈顿,因为这已经是学期末了,他们肯定也在挣扎着,而且根据这种情况,他也无法预见任何的真切的危险。他知道一旦他去举报了他们,这将会是他们唯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至少有可能是这学期的最后一次机会了。

“我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我只是还没有准备那样对他们。他们可能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失去更多。当然,最后他们也真的失去了很多。我知道的,亚历克斯,我们都失去了很多,比我们想象的要多。而且,我以为,只要我不说出这个事情,他们就会明白这么做是不对的。然后他们会找到个机会,给我道歉,只要我给他们这个空间,他们就可以做到的。”

但是哈利其实心里还是很不情愿这么做的,装作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情。

“说实话,亚历克斯,”他给我说,“那时候,我想我心里是很害怕的,很害怕他们到底想要对我做什么。”

等到周末的时候,他重新想了一下解决方法,想到要不就和他们摊牌,让他们不要做这样无聊的事情了。考虑了一两天之后,他想在下次的课堂上,他要把这件事说出来,然后把信就摆在他们面前,然后给他们说清楚,如果他们不能解释清楚的话,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那之后的那堂周五的课是那个夏季学期的最后一次课,这也就意味着,这一次会成为他们放假前,去准备学位论文的最后一次见面了。学位论文的题目也已经早在几周前就确定好了,他们已经知道自己假期要写的东西了。根据平常的课程安排来看,最后一次课也是不会讲到新知识的,但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概括、总结、巩固和确定自己接下来要学习的内容。让他惊讶的是,那节课已经上课十分钟了,只有安东尼一个人出现了,而且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就那样坐着等另外两个人的到来。

突然,安东尼笑了,看着哈利,感觉没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仍然习惯性地眉毛皱在一起,说,“他们不会来了,哈利,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在那一瞬间,他对安东尼很生气,对他们都很生气,说,“那特里希克先生,你也没有必要待在这里了,你最好也走吧,我想你也会觉得这样更好的。”

安东尼又笑了,这次是他招牌式的歪嘴笑,说,“特里希克先生?拜托,再也不要这样叫我了,不要破坏气氛,我还有问题要问你呢,非常多的问题要问呢。”

但是哈利还是坚持要他离开,而且发现自己完全不能直视安东尼的眼睛。安东尼走后,他一个人坐在那把扶手椅上,坐了一下午,把外面的门关上,取消那天下午的所有课程,想着要怎样解决这个事情。如果不等到晚祷之后去到门卫室里拿到那封他非常确定又会出现在那儿的信,他是不会明白要怎么做的。

当他打开信的时候,发现这次节选的诗歌与之前的不同了,明白危险的信号已经蔓延开来了。于是他迅速回到自己的屋里,拿出之前的两封信,走下楼穿过院子,开始敲哈顿的门,一直敲,直到里面有了回应。

哈利一进去,就迅速递过去手里的信件,告诉哈顿说他猜是谁寄给他的。几分钟后,哈利就去大厅吃晚饭了。晚饭期间,哈顿走到茜茜、瑞秋和安东尼身边,把他们叫到外面,告诉他们说第二天早上九点要来他的房间里给他做报告。他本不应该给任何通知的,但是考虑到第二天是周六,而且是学期末,所以专门给他们提醒了一下。虽然他们三个本会为了在那晚举办的庆祝学期结束的晚会而熬夜,而且如果他们走得比较早的话,有可能都不能联系到他们。哈顿决定还是不要直接把他们喊来办公室,在这之前,想要先和哈利商量如何处理。他几乎是以威胁的口气告诉他们三个,必须来他房间,这是强制的,如果不来的话,他们将直接被永久开除出校。

那天晚上,哈利来到哈顿这儿,告诉了他关于这些信件的一切来龙去脉,还有在课堂上他们三个的变化。而且他还说根据他的判断,这三封信应该是他们三个共同完成的。哈利也没有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为什么他直到收到第三封信才来告知哈顿。哈利发现自己也无法解释在那期间,课堂气氛的变化是否与之有联系。哈顿对早些时候哈利不愿意惩罚他们三个的事情没作任何评价,也没有怪罪他,但他还是隐晦地表达了是之前的沉默让他们变得如此大胆的。

在详细交流之后,哈顿说他的想法是他们两个同时在不同的房间里与他们三个分别见面,然后交换。

“我们必须找出写这信的人。哈利,你明白的,这样做说不定能找出来。”

他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饭和哈利一起回屋时这样对他说。回屋后,哈顿在客厅旁边的屋子里又放了一张桌子和椅子。但其实哈利认为这样做没有什么必要,虽然最后证明了哈顿的想法是对的。

哈利的建议当时就直接被否决了,于是他按照哈顿告诉他的,把茜茜带进了客厅旁边的屋子里,一个一个问题地问茜茜,瑞秋就在走廊那儿等着,哈顿在客厅审问安东尼。

哈利很快意识到,他没有办法完成任务。茜茜回应说,第一,因为寄送信件完全与她无关,她讲不出任何细节性内容;第二,如果有必要的话,要是哈顿需要继续寻求这所谓的荒谬的规矩的话,她将联系自己在华盛顿当州律师的父亲,他肯定会很愿意过来代表茜茜;还有第三,鉴于昨天晚上在大厅里哈顿的威胁性口气,她将选择与教务长谈谈这件事情。听完这些之后,哈利只能选择以哈顿的身份向她致歉,完全处于弱势。直到哈顿敲门,问进行得怎么样,然后把他们两个都喊到客厅。

他就站在那儿,安东尼站在他旁边,瑞秋也从走廊那边走过来,他开始与他们三个一起谈话。

安东尼已经承认是他一个人寄的信件,他一个人完全担起了这件事情,哈顿继续说着,根据之前他们所定下的协议,他已经决定将安东尼开除出校。在哈顿说话的时候,安东尼一直都看着地板,虽然哈利无法确定,但安东尼肯定是哭了。他注意到瑞秋和茜茜互相看了几眼,尽管哈利无法知道那表示什么意思,但是能感觉出来她俩对这件事情的变化充满着惊讶,但也感觉松了口气。最后哈顿总结了一下,就请瑞秋和茜茜离开,但没有警告她们也应该把自己的行为管好了,在假期之前如果出现了任何劣迹,将也会受到相应的惩罚,而只是告诉她们说如果还珍惜自己在学校上学的机会的话,在晚上的纪念活动上最好保持低调。当哈顿说这个的时候,瑞秋什么都没有回应,但是茜茜却在离开时,摇了摇头,尽管哈利没有听得很清楚,但是感觉她说了一句“混蛋”。

哈顿并没有听到,他在给安东尼说一些离校手续了,告诉他说要在那天下午两点的时候就离校,已经没有什么理由让他在学校徘徊了,所有在学校的证明卡、钥匙和证件等都要用信封装好,标上“哈顿”,放在信箱里。

“今晚,我想我们就不要见面了,特里希克先生,当然,我希望你注意到,你已经被禁止参加今天晚上的庆祝活动了。所以,如果我是你的话,也不会愿意再回来的了。”

就在哈顿说完之后,安东尼抬起头,看着哈利而不是哈顿。当哈利盯着他的眼睛时,果然他已经哭了,哈利试图去与他握手的时候,安东尼始终把手叠在胸前,泪水中好像藏着一丝微笑,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就离开了房间。

哈利想,不能让他这样离开。至少不能在和安东尼度过了这样一段时光之后,不能在他还没有认真地向他道歉,还没有给他说真的很佩服他的学识的时候,就让他离开。尽管已经发生了这一切,但哈利认为还应该做点什么。于是在他和哈顿结束了哈顿要求的“听取报告”之后,哈利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从书架上拿了一本诗歌集,他想可以当作是离别的礼物送给安东尼,于是带着书准备去安东尼的屋子,看他还在不在。哈利到的时候,安东尼差不多就要收拾好了,打开门发现是哈利的时候,好像还有点惊讶。让哈利进来后,他也没有停下手中的活,继续把东西往包里塞,文件夹一个一个地倒空到垃圾袋里。

“没话说了吧,哈利,没有了吗?”他说,“只能说我很抱歉,当然,对不起。真的非常对不起,我不能作出什么解释,你最好还是走吧。”

哈利不知道如何回应,他只是感觉事情肯定不是他给哈顿说的那样。

安东尼没有回答任何哈顿准备的那些巧妙的问题,而是自己主动承认,说了一段简短的话。意思是他很嫉妒哈利的自满情绪,而且也嫉妒哈利所拥有的生活,关键是在上那些课的时候,发现其实自己挺平庸的,而且每周他们上课时,都有种被瑞秋和茜茜打败的感觉,于是便越来越肯定自己不会成功的。渐渐地,情绪膨胀,开始对他们有了恨意。他觉得每次自己都很愤怒,但是又不知道如何转换这种愤怒。

“看着我

,”那天下午,他擦干眼泪,对哈利说,“我在想什么呢?出现在这?努力适应这儿?试着让自己像他们一样与人们相处?像你和人们一样相处?”

哈利试图要打断他,反驳他的质疑,但是安东尼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而且语速越来越快。在事情开始变得不可控制时,安东尼的心中的愤怒已经无法释放了,感觉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便寄了第一封信。

他想要伤害哈利,他知道对哈利来说关于妻子的记忆是最容易受伤的。后来安东尼说,做了那件事之后,就无法回头了,他便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自我毁灭的道路。

他那个时候就知道了,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了。

哈利仍然不知如何回应。他有些困惑,但是非常确定安东尼的解释肯定是假的。

哈利知道自己无法好好跟他交流,至少在那个下午是不可能实现的,于是把手中的书递给他,说希望他能过得好,能明白他所做的一切已经被原谅了。然后便离开了,安东尼依旧在屋子里收拾东西,把东西塞进包里,撕扯着墙上的海报。当哈利走下楼梯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让安东尼多么失望,感觉这辈子他都没有让别人如此失望过。能与之相比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他在妻子死的那天的感觉,与之有些相似,那天他走出医院的走廊,感觉要是他能做些什么事情,任何事情,也许她就能活过来了。

他回到自己的屋子后,站在夕阳中的窗边,喝了些茶,看着下面的院子,下面一直都在准备当天晚上的活动。一些学生开始从院子后方往中间拿桌子,挂起了电影幕布,厨房的厨师们在大厅外的边缘上摆了一个烤猪架。就在看着这一切的时候,他想,要是他妻子还活着的话,他肯定会带她一起去参加这次活动的。他就那样坐着,读了一两个小时的书,但是什么都没有看进去。过后,收拾好东西,关上窗帘,锁好门,就走出去了。哈利准备去教务长的玫瑰园,虽然今天下午发生了那件事情,但他觉得很有必要在纪念活动上露个脸,其实在他走在梯级那儿的时候,他都还在想要不要丢下这里的一切,直接回家好了。

他在晚会活动上表现得糊里糊涂,完全没有意识到他身边发生了些什么事情,跟谁说了些什么话,究竟是谁照了这么多照片。当他那天晚上终于能离开的时候,他在门卫室逗留了会儿,发现了一个写着哈顿名字的大信封就在旁边,等着拿走。

而他自己的信箱里面,躺着那天下午他给安东尼的那本诗集,他留下了,没有带走。

里面没有任何留言,就一本书,所以他拿起书,放进自己的公文包里,沿着铺在那儿的红地毯走出了学校。

那便是1994年6月21日晚上六点发生的一切,一小时之前,大门因为这场纪念活动而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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